阿宏看著只穿著紙尿褲的父親，一年多沒真正地洗過澡，只能靠濕布擦拭身子，他已臭了，早已沒什麼尊嚴可言。父親怯懦得手都抬不動，欲言又止地看著阿宏，無助地咧了一下嘴，看不出是哭是笑。

有個規律，所有口頭上的放心和一定，往往最終都會被打上問號。

理由是不要聖諺接收到太多負面的能量，面前的這副重擔，他阿宏可以獨自去扛。

基本已經死了一大半了，父親靠最後一點元氣強撐著。

他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已經謝天謝地了。

阿宏找聖諺談話，罕見地下了命令——

他忘了自己這個兒子從小什麼壞事都干過，騙人的本領簡直可以開班授徒。

一年多后阿宏回老家省親，回到老宅后才發現弟弟居然什麼都沒做，兩個老人的狀況之慘，凄惶得如街友一樣。

父親重病在床快死了，他想讓父親活著。

咱家的房子要給爺爺住，因為有電梯，你儘快搬出去。

母親說：搬什麼搬啊，你以後不過了嗎？你知道照顧好一個病人需要多大的開銷嗎？你九*九*藏*書上哪兒去搞那些費用！

阿宏扔給聖諺的邏輯是，你爺爺的兒子還活著呢懂嗎！他兒子該做的事情輪不到孫子來參与。

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大吼：至於你爸……你已經沒爸了，只有個必須要遷就的弟弟！

他說：你現在需要操心的事情是你妹妹韻如，你們都搬出去后，她必須交給你管理。

父親見到他后居然是笑著的，虛弱地笑著說這裏很好，他太喜歡了，他不走了……

他哭不太動，眼淚在流，卻沒什麼力氣哭出聲音。

聖諺自然是聽話，自然會有一點難捨難離，剛把想和阿宏一起照顧爺爺的想法說出口，就被阿宏撅了回去。

母親那時候也在吃藥，眼前的一切讓她變得陰鬱易怒，必須服用抗暴躁的藥品才能有心力去把父親接著照料。

母親說到做到，阿宏終於完成房屋改造那天，跑去接父母，那時候才知道父親已經被母親悄悄送進了看護中心。

他說：哥哥你記住，接下來不許管我，不論發生什麼，不論多難多累，都是我的事情。一代rｅad•9９ｃｓw•com事一代了，那是我爸，和你沒什麼關係！

幾乎是一瞬間做好的決定，沒什麼猶豫，阿宏心甘情願地終結掉了那份等待了多年的自由。他從那天起再沒回過帛琉，沒再重返那個舒心愜意的下半生。

阿宏把父親接走時沒有任何工作人員敢阻攔，我的天，這個人臉色鐵青卻面帶笑意，正宗黑幫反派大佬才有的那種笑意，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他掐著腰大聲向聖諺宣布，你早就不是我兒子了，你是我大哥，你必須要遷就我這個弟弟！

老房子沒有電梯，父親回不了二樓卧室，一樓鋪面里的躺椅變成了他的床，他吃不下東西不敢喝水。晚上母親睡在二樓，父親獨自躺在一樓，他曾因口渴找水翻倒在冰涼的地面，一直到天亮才被搬回躺椅上。

聖諺屢次下班后跑來幫忙，認為爺爺搬進來前幫忙不算違規，都被阿宏一膀子搡了出去。

臨走時阿宏俯身父親躺椅前，握著他的手，瞪大眼睛看著他。

語氣里一絲抱怨都沒有，也沒有什麼溫度，只說阿宏還能九-九-藏-書來看看他們，已經比其他孩子強。

他質問母親：你兒子重要，還是我爸爸重要？

他沒多少老本，敗起家來卻不眨眼，完全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

阿宏嘁里咔嚓扔了一堆傢具，但凡阻礙輪椅進出的東西，但凡有稜有角容易磕碰到人的東西。

他說：你弟弟我決定獨自去照顧我爸，誰都不能插手誰都不能干預！

母親用拳頭捶阿宏，從背後一下一下的……算我求你行不行，不要折騰了，不要讓你爸爸死在你家裡。

父親那時需定期被抬去做透析，人已經病得站不起來了。

他不考慮有人考慮，母親怒了——阿宏你是不是有病！我們還能活幾天，怎麼湊合不行？誰讓你管我們了？你憑什麼把我孫子孫女攆出去？！

那時阿宏已實現了自己的中年理想，漂去了太平洋，定居在了島國帛琉，每日里椰林樹影沙海水藻，日子過得逍遙。他自認為已完成了一個父親的使命，從此可以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可以自己活著去了，瀟洒掀開人生新篇章。

家人也已安頓好，父九*九*藏*書親身體不好，需有人照料，早在幾年前他就在私下裡把父母託付給了弟弟，一併交接的還有他名下的房產。能給的他都給了，幾乎全部身家，換回弟弟一句話：你放心出去吧，我一定把爸媽給照顧好。

聖諺早於2017年耶誕節前後就被阿宏攆出家門。

母親說：你爸爸估計過不了這個年了。

過去兩年的時間，阿宏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硬接來的。

時間確實到了。

他說他很快就可以死了，讓大家都不要瞎忙，也不要著急……

他可憐得像個即將被遺棄的小貓小狗，虛弱地，可憐巴巴地看著人，不敢哀怨也不敢求懇，手雖然被握著，卻不敢反贈一丁點力氣。

一塊錢把聖諺給賣了也是因此故，讓聖諺把他當弟弟也是因此故。

他還能回來看看，已經比其他孩子強……

他以為能騙過阿宏，然後就可以不給阿宏添麻煩了，不會死在兒子的家裡。

他已沒有精力和心力去繼續扮演一個鬼馬爸爸，所有的時間所有的能量他都需要省著留著，去扛起那副擔子——去當個兒子。

九*九*藏*書一堆孩子里，最渾蛋的就是阿宏，從小到大多少次為他傷心，全家人的臉一次次被他丟盡，想想也是心涼。從來就沒對他有過什麼指望，從小就聽話懂事的孩子都不管我們了，更何況這個不聽話的呢？

他這個當兒子的那段時間花錢如流水，卡刷爆了就咔咔花積蓄。

聖諺這兩年在外租房，沒有和阿宏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那時候他和彤彤還只是男女朋友，常帶著彤彤去看阿宏，但每次阿宏都不讓他們久待，十來分鐘就攆走。

他砸牆拆地，重新刷房子，改造起居室改造衛生間，一件又一件地置辦新傢具，電動病床電動輪椅，病人專用的高科技產品。

父親虛弱地慌亂了一會兒，費力地啟唇，用抱歉的語氣喃喃道：時間快到了……

她催促阿宏，走吧走吧，看完了就走吧。

扯淡的斬釘截鐵后，是變態的雷厲風行。

阿宏只回了兩句話：錢重要，還是你老公重要？

父親在一旁微弱地喊著，頭抬起了一點又掉下去，貼近了才聽得他在喊：……都怪我，拖累你們，我死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