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不肯。

我說：哪怕你只休息一個星期也好！

累極了的時候他會悄悄起身，扒在門縫上10分鐘、20分鐘地數父親的呼吸。好，是深睡了，可以偷偷離開一兩個小時，不會有人知道。

那一刻他渾身無力，邊哭邊轉身離開，腿是軟的，怎麼也邁不上摩托車，他蹲在寂靜無人的台北小街，靠在摩托車邊，渾身的力氣都隨著眼淚流走了。

他給我打電話，醉酒一樣語無倫次，錯亂顛倒。

病人總帶有一種說不清的負能量，若想用笑意去對抗，需不停地往外掏，第一個月他就被掏空了，半夜躺在沙發上腦子空空蕩蕩。他決定演也要演好，接下來的兩年都是在表演，演戲最累人，那種心累，無以言表。

他說那句話時像個匹馬單槍的斥候，血將流干筋疲力盡，依舊搖晃著身體，擎槊孤行。

他說他不想看到聖諺結婚生子了，他必須早早地死掉，他一定要早早ｒeaｄ•99csｗ•com地死掉，一定不會在老了以後拖累聖諺，不讓聖諺變得像他現在這樣。

他說他寧可沒生過聖諺，說他太沒用了，不配有聖諺這麼好的兒子。

幾個小時前他強忍住心疼給父親搓澡，老皮一塊塊脫下來，肋骨一條一條。這是父親啊，這個凄慘成這樣的老頭是我父親啊，他心疼得十指冰涼眼前發黑，有把刀子在心裏亂攪。

我讓他找別人去替代他照顧父親，讓他離開台灣一段時間去休息調整，不然真的會垮的。

……不能摻和的，聖諺，真的是場苦熬。

卻是忍住了，鬼馬搞笑，強撐著扮小丑。

可是如果我現在垮了的話該怎麼辦？這副擔子，還不是需要你來幫我挑……

每次和父親開那些關於死亡的玩笑時他心頭都在哆嗦，父親很快把死亡當成了玩笑，他卻心裏淤積成了沼澤，失眠的毛病因此而落下，他開始偷偷吃安眠藥htｔpｓ://reaｄ.9９cｓｗ•ｃoｍ。

我吼他，讓他趕緊找別人去替代他照顧父親，讓他趕緊離開台灣一段時間去調整休養，不然真的會垮的！

他說沒什麼可考慮的了……

可與後來的種種煎熬相比，最初的這份心疼卻顯得沒那麼難熬。

他那時在聖諺的樓下站了很久，盯著那扇窗，忽然眼淚就流了出來。

我費了這麼多年的勁才把你養成這樣，你的人生才剛剛正式開始，一丁點負面的東西都不要沾染，一丁點沉重的包袱都不要背上。

他素來鬼馬樂天，也向來桀驁剛強，認識他這麼多年，那次他罕見地異樣。

父親只知兒子嘻嘻哈哈地給自己洗澡，拿出鋼絲球說要給自己搓澡，往水裡撒浴鹽說是加調料，逗得自己呵呵笑……並不知道兒子在反覆確認自己真的熟睡后，獨自下樓，發動摩托衝上陽明山，于無人處涕泗橫流。

……不能摻和的，聖諺，我已經1塊錢把九_九_藏_書你給賣了！

他也曾騎去過聖諺和韻如的出租房。

我相信他必勝，只是未曾料到，會是如此這般地慘勝……

阿宏的那輛哈雷48是兩年前買的，他不算什麼有錢人，那應是他此生花給自己的最大的一筆錢。那筆錢花得太值，太多的陰鬱在哈雷那獨有的馬蹄音中被瓦解，若沒有這輛摩托馱他，他早垮了。

於是他騎著摩托衝進夜未央天未白的漆黑一片中，不停地換擋加速。

終究還是為了父親。

我記得他那時說過一句話——當你要承受壓力前，總要首先想好解壓的方式才行。

是兩個乖孩子，有家不能回，一句抱怨沒有，在外租房……

他不肯，一天都不肯，只說那是他父親。

遠遠地就把車停了下來，步行過去。

不論騎出去多遠，天亮前總會回來，回來后第一時間扒到門縫上數父親的呼吸……好，沒什麼意外，還在睡著。

我記得，兩年前他下定決心要把父親九九藏書救活時，和我聯繫過，和我探討什麼東西最解壓。

你已經有了那麼好的愛人那麼好的未來，好好過你們自己的人生去吧，不要受任何影響任何干擾，上一代人的擔子讓上一代人挑！

他那時手機上網查閱了海量資料，關於心理學關於保健醫學關於各種急救知識。他擬出了一套別出心裁的鍛煉方式，處心積慮地引父親上鉤，卻又搞得像開玩笑一樣。他並不懂如何復健一個老人，哪怕是自己的父親，他只知一切都不能離開那個原則——必須讓陳先生心情好。

還不是會把你的未來給干擾和影響……

我說：宏哥，你離開一星期吧天不會塌的！你再考慮考慮！

他也知道傻乎乎的聖諺一定不明白為何他執拗地不讓聖諺摻和這場苦熬。

從那時起，他開始在父親熟睡后每晚逃跑，騎著摩托車能逃多遠逃多遠。他騎去過海邊，坐在山岬上發獃，看著凌晨前的太平洋，又在天亮前瘋了一樣地往九九藏書回趕，快點快點再快點，彷彿只要晚回去一分鐘，父親就死了。

他說：那是父親哦。

父親的身體略有起色，他卻越來越慌，面上是看不出來的，他掩飾得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害怕這種起色會忽然停滯，拋物線會忽然下降。

一段時間后安眠藥不再起作用，他苦熬著每個夜晚，越是平安無事的寂靜夜，越擔心父親忽然死了、涼了，明早起不了床。

照顧父親的過程中最大的痛苦是神經永遠緊繃，隨時準備著意外發生，除了偶爾的摩托狂飆，他晝夜守在家裡，眼睛不看耳朵聽，父親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

他知道聖諺向來聽話，從小信賴他，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傻乎乎的。

他不說話，粗重地喘息，艱難的吞咽音，良久之後方才開口，說他要回去了，天快亮了，父親就快起床。

我喊阿宏來找我，喊了很多次。

他那時胸有成竹語氣輕鬆，讓我誇他睿智，懂未雨綢繆，所以，此戰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