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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姑娘 二

客家姑娘

啥活兒她都干,前台的活兒她也干,開房退房話不多,卻哪國語言都能說,西語法語不稀奇,印度式英語她也能說,中東客人來了她也能應對著。
勤奮於她而言是一種胎裡帶來的習性——只管去自勤,並不去在意天道是否酬勤的那種勤。
總之下一秒鐘是災難。
東西都是她一件件收回來的,一個個在腦子裡編檔造冊,這又是一奇,她哪兒來那麼多精力去忙活這些呢?
如此說來,她還真是個客家人。
例如明明員工不少,她卻總不讓自己清閑著,客房的活兒也做,門童的活兒也做,搬完箱子擦地板送完行李開夜床……員工歇的時候她不歇,這女仔面無表情地跑東躥西,貌似不知道累字該怎麼寫。
她的沉穩讓人很有安全感,以及,在那種情況下令人很想打她。
回頭一看,她已像個大蘑菇一樣蹲到了車後面,歪著腦袋往車底下看。
這確實蠻讓人奇怪——黃金地段黃金建築,幾百年的雕樑畫棟,幾百年的蘭納木樓,直接當個小型建築博物館都夠格了,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女孩兒竟有實力一口氣把這麼大體量的酒店開起來?且一開許多年。
兒化音太柔,小字太弱,都不適合她,像她這種氣場沉靜而獨特的人,鏗鏘的單音節喊起來才最熨帖。
氣氛一度很尷尬,面無表情的她目不斜視,像極了一個要來追回被拐賣兒童的親生母親。
可但凡和她待上10分鐘,你就打死都不會再想著去救她。
采,我下午6點的航班到清邁。
所以采就是采,周遭沒人喊她采兒,或小采。
言語無法形容人可以被氣成什麼熊樣,反正我用力閉了一下眼,血嘩嘩往腦子裡躥,扔了狗撲上去把采揪……
朋友人好,差一點把那破桌子還給她。
她泰語說得九九藏書也好,能說能寫那種,泰國人堅信她也是泰國人的那種,電腦和手機都是泰文的,密密麻麻一堆小花捲。我曾發行過《乖,摸摸頭》的泰文版,贈了她一冊當廁所讀物,幾天後發現她在書上畫了許多橫線,標註了許多小花捲兒,都是她認為翻譯得不雅不達的地方,都有她重譯的泰文批註其間。
反正我幾乎無緣坐進車廂,採的車廂永遠滿滿當當,塞滿換洗的被套枕套床笠床單。
個子小眼睛卻大,撲閃撲閃的很好看,翁美玲那種好看,廣東女仔的那種好看。
人家摸不清路數,並不知於她而言,這幾乎已經算是在抒情。
後來得知,她的泰文關是當年不吃不喝5個月里攻克下來的,據說那是段艱難的歲月,能否過了語言關,關乎生計和去留,意味著一個入場的資格。
我們慢慢地溜達在甬道里,我一件件指著問她,她一件件報出產地、年份、材質、工藝,還有價格,手是伸出去的,五指纖纖,一邊撫摸一邊絮絮,好像信息都附著在那些老木器表面,一觸即得。
並未見到她白天有空讀書,猜她是床頭加班熬夜趕工出來的。
她小小的一隻,背影可憐巴巴的,在巨大的皮卡車旁一站,沒有後視鏡高。
情誼心領,雖然看不懂,但我不可能不感動,可已經出版了的書籍,又不能打回去重新排版,一天天的已經夠忙的了,何苦浪費心力在這個上面?大可不必如此認真的,她也太較真了。我依稀記得採好像畢業於深圳大學師範學院,幸虧她沒去干本行,光沖這份較真這份執著,果斷蠟炬成灰淚始干,得是個多麼鞠躬盡瘁的班主任。
她的英文好到變態,同聲傳譯的水平,也是如此這般年復一年生生自學出來的。
她乍一九-九-藏-書看像是要去長康路夜市擺地攤的,再一看像是乾洗店收件的,反正怎麼看也看不出是個開酒店的老闆。
按理說和氣生財,她卻是基本不笑的,黑桃A什麼臉她什麼臉,不論在誰面前都一樣,好聽點說是一種禮貌的面無表情,客觀點說……死了不埋。
在打她和打燈之間我猶豫了一會兒,做出了一個明智的選擇。
我喊:采,手剎!下車!
我有時候端著一杯啤酒坐在院子裏面,和楊過一起盯著她看,真是個奇怪的婦女,靜如休克動若癲癇……
她抱著摞成山的被套小跑而過,她無視我,我只看得見山下那兩隻翻飛的拖鞋。
所以說數學真偉大!
怕歸怕,我還是挺樂意去採的古董店,只要進了那個門兒她的話就會稍多,表情也會稍悅,不再那麼撲克牌臉。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欣慰於她還是可挽救的好青年,人嘛,在真正喜歡的東西面前總會難掩底色。
我老覺得,她的那份幹勁,並非常規意義上的發憤圖強,而是天生天養,順理成章在骨子裡的。唯心點說,好像是一種血里流淌著的、基因里伏藏著的東西:
人的精力總是有限,餐飲住宿屬勤行,費心耗力,難得她一個女孩在那番煩瑣之外又開闢出另一片天地,她那時還開著一家古董傢具店,經理是個叫Alex的俄羅斯人,對她恭敬得很,一口一個老闆。
自然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太市儈了的說,采值得稱道的也並非那點所謂的事業。小有所成的人最易原地踏步,心說夠用就行了,她卻戶樞不蠹,站穩腳跟后的這些年一直未曾中斷自學,苟日新,日日新,幾年後她達到了可以直接用泰文起草法律文件的水平,至於幫我的書做批註,當真是小菜一碟了。
後來發生了一些很奇妙read.99csw•com的事情。
每次一出機場11號門,總能看見那輛巨大的皮卡車盤踞在路邊,來了很久了吧,這裏不允許超過5分鐘的停車,一定又是盤桓了好多圈。
每一次我都會努力遏制住自己,不讓那些訝異去打破她這難得的話多——滿屋子幾百件老東西,每一件她都能說出個四五六來,太嚇人了,這是什麼腦子,每一件都熟悉得像是她親生的似的。
怎麼說呢,就是那種第一眼看到她,就立馬想去救她的好看,不管她是否有危險。
酒店不算太大,60多個房間,院子也不大,夠踢場足球賽。此間一年四季住滿了世界各地各種花色的老外,大都慕名而來,大都不知老闆也是個老外,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中國女孩。
話說身為一名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美術生,我的數學水平很抱歉地停留在初中,大體能猜測出她在本子上畫的是某種幾何,但對她列出的那些公式表示完全不懂……
七八遭……她是不是嫌生命太漫長?
時窮節乃見,我跳車也不忘抱楊過,手機掉在了后斗里都沒顧得上去撿。
喜怒哀樂不掛相,我不犯人人也別犯我,說也奇怪,在這種臉色前你總不敢輕易造次,不由自主地禮貌起來。
采只說:也沒什麼,多記記也就記住了。
不用打什麼招呼,也不會有什麼寒暄,她不下車,只搖下玻璃沖我點點頭,遞給我一個打火機,又把楊過遞過來,再把頭朝後斗的方向歪一歪。先把行李和楊過扔進去,再把自己扔進去,抓緊點上一根煙嘬兩口,一會兒車發動了可就再也點不著了,她的起步速度可不是鬧著玩兒……
話說就算在那種加速度中能點著煙,代價要麼是燎焦鬍子要麼是燒著臉……
拿店時競爭者一定不少,開店后覬覦者應該https://read.99csw.com很多,異國他鄉的,生意做得這麼讓人眼紅,還真講不好是福是禍。話說,這些年下來,她既沒被澆築進水泥丟入公海,也沒被塞巴進麻袋扔進湄公河,甚至沒遇到過一次敲詐勒索,也是奇怪。
或許不僅是數學……那晚她靠在皮卡車旁點上一根煙,面無表情地說:我畢業於深圳大學,2004級,物理系的。
她是怎麼想的?又不是不發工資,這些活何必替員工去干?
那一批闖清邁的人里最終留下的不多,成事的沒幾個,女孩子只她一個。
采單薄,細胳膊細腿兒細腰,高齡少女了,依舊保持著高一女生的身材。
這話我沒和她說過,我不能也不敢,人各其道,因處世太難,她的表情就是她的盾牌她的金鐘罩鐵布衫,每個人都有權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哪怕只是一張撲克牌臉。
采,你不用太早去機場,今天可能要排很久的隊落地簽。
這些年我常去清邁,去寫書,去放空,去吃我最愛的怕泵,最開心最難過時都會去,去卸卸盔甲,去小住上半個月,去看看我的老朋友采。
說是店,實則比個倉庫還豐富,從中南到中東,各種老桌老椅老床榻從地摞到天。物件老了自帶靈冥,我哪兒也不敢坐啥也不敢碰,誰知道那漂亮死了的雕花老木床上往生過多少古人,附了多少幽魂,萬一看我順眼跟我回家了怎麼辦,大家語言又不通……
她說記憶力不是多麼靠得住的東西,需每過一段時間就專門騰出時間來記一遍,也不用太多遍,只需記上個七八遭,也就再也忘不了。
但段位上卻是輸給採的。
一直到她把皮卡車解救出來,我也沒琢磨明白她到底是在計算些什麼,以及,她怎麼就能把角度計算得那麼準確,一把就把車給整出來了呢?並且電線杆九九藏書子不僅沒倒反而彈回了原樣。
有時候忍不住喊她:英雄,你不疲嗎?你不乏嗎?你都忙了一上午了不打算停下來喘口氣吃塊點心喝瓶紅牛提提精神嗎?
首先她用女子防身術沉默而有效地掙脫了我,然後跑回車上取出了本子和筆,繼而蹲回那個旮旯開始了她的繪圖工作,整個過程中只對我說了兩個字:打燈。
……算了不操心了,瞅那精神頭,她基本可以算紅牛本人了。
這是一種很詭異的感覺,特別莫名其妙,不知為何她就是能給人一種這樣的安全感。
年復一年她總是守時的,從不遲到,只懂提前。
采奇怪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明明店裡有專車,卻非天天自己開車送洗被套床單。
但她這話我信,有例為證,有畫家朋友的寓所在寧曼路,初識時去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張古樸的案幾,不動聲色地報出了各種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賣出去的……
那時她已在清邁紮下根來,開有自己的酒店。
那是個月黑風高的特別適合鬧鬼的夜,小巷子路燈昏黃,我們倒車時卡住了一根鋼索,鋼索本是用來固定老式水泥電線杆,現被死死卡進了後車輪和后擋泥板中間,水泥杆子已拽歪,躍躍欲試顫顫巍巍,抬眼望去,貌似只需再加一分力便能成功把駕駛室砸扁,綳斷的電線順便會讓整車人順利升仙。
我自負勤奮,扛造耐磨,6年來筆耕硯田,100萬次握手履約。
你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假如末日災難天塌地陷,能開著車撞開斷壁殘垣衝來接你的,很可能是這個身高只有一米五幾的客家女孩,她會冷靜地先幫你正骨包紮,再面無表情地把你拎起來扛上肩,剛把你扛出來樓就塌了……反正可靠得一塌糊塗。
相識很多年後的一天,我忽然捕捉到了采作風奇特的某些客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