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開了眼了，主持婚禮還帶翻譯的？還雙語？還男女混合雙打？

老潘曾描述：那是一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揍死我我也沒想到——

搶了我飯碗的就是她，婚禮司儀就是這個叫愛瑪的伴娘。

配圖是那張婚車前的自|拍，我油亮的大背頭，老潘雪白的大肚腩。

走了走了，就不道別了，管他何日再相見。

我聽得一蒙一蒙的，啥情況？咋聽起來像近親結婚？

有那麼一會兒的時間，我們目光對視了一下……

這個電動車姑娘聽說是婷婷十幾年的閨密，電視記者出身，口才很好。

都是成年人，命都由己不由天，既然兩個人選擇走到一起，一定有各自的理由，不論這場緣分是長是短都無須旁人置喙。在一段親密關係中，所謂的外人的意見或建議，反而是最沒有意義的。

彼有戳心劍，我有打臉刀，還沒等我和女賊好好嘮嘮她那家《雜字》書店近來的生意有多清淡，老潘蹦出來，摟著我脖子拖著我跑，把我摁到了一張大桌子旁。

……再淡也要記得你還欠我20000塊錢！

被學生簇擁著的她有一種禮貌的喜悅，眼底深處卻有一泓湖水，淡淡的，沒什麼波瀾，微微的漣漪映著那兩個姑娘高興的模樣。

婚宴規模不大，也就七八桌，周遭都是廣東話，嘁嘁喳喳，普通話也是有的。有兩個姑娘圍著新娘在蹦躂，臉紅紅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我背著手溜達過去看光景，聽見她們一口一個老師地喊婷婷，一左一右抱著她的胳膊使勁晃蕩，大有給她拽脫臼的趨勢。

婚禮司儀是一項專業性極強的工種，講究節奏拿捏尺度得當，講究一個舌燦蓮花句句吉祥，這倆人倒好，說他們是報幕員都算誇他們——電動車小姐不愧是電視記者出身，口氣語氣基本是在直播案發現場。那個宋翻譯亦不遑多讓，沒一個句子是囫圇的，除了傻笑就是傻笑，知道你九-九-藏-書替你大哥高興，但能不能先把你的職責履行好！

確實很好，好到需要另外找個人上台當她的翻譯，說是為了照顧聽不懂廣東話的來賓，特意安排一個普通話男搭檔。

養牛的那個梁叔是證婚人，為了尊重內地來的朋友，他努力說了普通話，這種尊重很令人感動，濃濃的蝦餃味……

就像第一眼見到婷婷時那樣。

婷婷嫁給老潘，他吼開心，婷婷就是他個女，他的女兒有了個好歸宿，嫁對了人……

她把目光輕輕躲閃開時，我知道她明白了我發現了她另外的那個模樣。

我願意去相信他的判斷，我想我並沒有必要去和老潘提醒些什麼。

三來，新郎老潘說沒事沒事咱們三個後排擠擠就行，他說他和婷婷從來就不介意任何電燈泡。

我看著台上的婷婷，再度認真地看了許久她的眼睛她的臉龐。

心裏有一點點難過，若她真是在演，那是個好演員。

或許是觀眾才對，置身事外般地，自己看著自己在演。

西服款式雖已過時20年，但人家一個養牛的農民大叔能把自己收拾得這麼乾淨體面，身上一點牛味都沒有，還專門找了副眼鏡戴上，可見對這場婚禮之重視，禮數很到位了。

二來，後排的新娘婷婷很友好地說久仰，說早就熟知我了，十分感謝我的到來，這不禁令人想起她曾頂著風雪去給我撿牛糞……

老潘哦老潘，若你真把你的新娘當成一個需要呵護的小朋友，你可知這樣的小朋友，需要額外付出多少心力才能呵護好嗎？

老潘曾誇梁叔是個有趣的人，可面前這個叔只會笑，我猜老潘對有趣二字是不是有什麼誤解。總笑不是個事兒，臉酸，笑到第2分鐘時我決定和梁叔尬聊。

人到中年，身邊結了婚的老朋友大多開始趨歸家庭，情誼尚在，漸漸變淡，慢慢地也就聯繫少了，想想也是有些小傷感……

不招人煩是美德，趁更九_九_藏_書大的誤會尚未發端，我閉了嘴不再聊牛，也沒再節外生枝去聊種大米什麼的，倆人繼續點頭微笑，喝可樂喝可樂，呵呵呵呵。

而這種呵護，又豈是尋常意義上的關心或安慰。

忽然開始慶幸自己不是今天的婚禮司儀了，若按一貫的司儀套路，那些搞笑的祝福和讚美，於她而言，未嘗不是一場煎熬。

更殘酷的是，當中大部分人並不知該如何去靠自己，也不知該何處去抓住一根浮木，溺水的人一樣，無盡的漆黑里選擇放棄，沉默著絕望著，無聲地沉淪下去。

沒事兒的姑娘，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我是個有分寸的人，不會煞風景的。

環視周遭，哎喲來的熟人還不少，不是沒正式發請柬嗎？都自覺跑來捧老潘的場？

好好一個姑娘，起了個電動車的名字！光從這點來看這人就不正常！

我沒再去盯著她看，我想，婷婷應該聽得懂。

女賊促狹，她刺|激我道：聽說婚禮司儀不是你，弟弟，你丫整得這麼油頭粉面做什麼？

殘酷點講，他們當中許多人終生都難以真正痊癒，除了靠藥物和靠自己，別無所依。

待到新人登場，一顆悶雷炸在我胸腔，牙又開始吱吱疼了。

那男的我認識，叫小宋，宋奕昌，他上台時路過我身旁，還衝我齜了齜牙彎了彎腰。八路你不當非要去當翻譯官，要不是看在你是老潘書店義工小兄弟的分兒上，信不信果斷絆你一跤。

我才不要做那種BB叨的朋友呢，通過所謂的進良言來刷自己的存在感。

老潘介紹完就跑了，跑去和他的新娘手拉手迎賓去了，扔下我和梁叔坐在一起客氣地笑。此叔不是個健談的叔，除了點頭就是笑，恰好我生平亦不擅長寒暄話，於是跟著笑。

襯衫到底沒掖好！那隻毛茸茸的肚臍眼清晰可辨，性感而深邃地窺視著所有來賓、整個現場。更尷尬的是，出於禮貌，台下沒有人站起來hｔｔpｓ://read•９９cｓｗ.cｏｍ示意老潘閉上那邪惡的眼，大家都在假裝沒看見。

我連猜帶蒙，大體揣測出他的中心思想是：

作為朋友，我來了，來了就行了，沒必要再扯別的。

世人大都不曉得，一味地鼓勵或開導，於他們而言，往往是雪上加霜。

有那麼一會兒的時間我懷疑我是否出了錯——她抬眼看愛人時的那種依戀讓我有些動搖，那種全身心投入的依戀難道也是演得出來的嗎？

2018年3月24號下午16點43分，我發了一條微博，一邊吃面，一邊給此次香港之行畫上了一個句點。

其實還不如不說，最終效果是內地人沒聽懂，香港人也沒聽懂。

規模再小也是場婚禮，來賓再少也是好一番嘈雜熙攘。

跟養牛的當然要聊牛，可我和牛委實不熟，關於這種生物，我最熟悉的是蘭州牛肉麵，辣子多些面多些，蒜苗子多些肉多些……他很耐心地聽，不時地認真點頭微笑。

發那條微博時，我並未料到這個故事尚未結束。

老一輩人表達情感的方式真復古，挺嚇人。

一來，前排那個跟車伴娘說遠來是客，很客氣地要把位置讓給我坐，跟車伴娘就是考我唐宋八大渣的那個伴娘。不知何故，她表情耐人尋味，略帶一種做賊心虛的親切，令人不由得遲疑卻步，躊躇疑惑。

說也好笑，又不是第一次結婚，台上的老潘笨拙緊張得像個機器人兒似的，一直緊攥著婷婷的手，自始至終沒撒開。他應該也是這樣牽著婷婷的手，頂著風雪，在納木錯湖畔給我撿牛糞的吧。好像從剛才接親時開始，他的手就一直牽著她，好像人家是個不會過馬路的小朋友一樣。

一旁的老潘介紹說，婷婷曾從事過很久的助學工作，這兩個是她曾經幫扶過的學生，都已大學畢業找到了不錯的工作，聽聞老師結婚，結伴專程從廣州趕來。

他說：梁叔，這就是那個大冰。

梁叔據說年read.99csw.com庚五十六，看起來卻比老潘少相，三件套的老款西裝穿得規規矩矩，文質彬彬的眼鏡架在文質彬彬的臉上。我記得老潘先前說過梁叔是種大米的，也養牛，看起來真不像。他乍一看像個老師，再一看像個牧師，總之一張20世紀90年代老港片里的好人臉，典型正面角色的臉龐。

那叔笑眯眯地看著我，放下手中的可樂，認真握住我的手，說：淚吼……

證婚人也禮貌地假裝沒看見。

午時三刻，眾人歸位，音樂奏響，儀式開場，當場我就明白了一些事，比如——一個小時前那個跟車伴娘為何會對我有種做賊心虛的親切。

會的粵語詞全用上了，但這位大叔並不能完全聽懂我，點的那些頭大多不過是客氣罷了。人家講禮數，聽不懂的地方也不打斷我，只是用力地、努力地去猜測。

我未再坐上那輛勞斯萊斯。

老潘娶了婷婷，他吼開心，老潘就像他個仔一樣，今天給他娶了個好兒媳……

除非獨處，大部分時候他們的表現會和普通人一樣正常，乃至很多時候會表演得比普通人還要高興還要熱情，還要熱愛這場人生。

婚禮進行到第二個環節時，我後悔沒有真的絆他一跤，連同那個愛瑪一起絆。

今生今世竟然會經歷一場3個人的洞房花燭夜。

……幾個月後的某個下午，我回想起在香港時的那一幕，後悔了半天。彌勒真彌勒，世人常不識，若當時先知先覺，是該和他好好聊聊大米的，還有牛。

5分鐘后我才發現基本是白講了。

可是……

此刻台上的婷婷是在表演嗎？

什麼別的廢話都沒說，只做了例行的祝福，以及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描述了老潘的普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品行、普通而又些微不普通的人生，描述給眾人聽，描述給婷婷聽。

剛進宴會廳就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我好生詫異：女賊姐姐你也來了？從大理來的？

唉算了，不管那麼多了，九-九-藏-書人家老頭講得那麼動情，咱給人家使勁鼓鼓掌再說。

此番情誼，讓我如何好意思再去蹭她的專車。

走出酒店，走在將軍澳街頭，脫掉西服解開領帶，找了一家茶餐廳，吃了一碗雲吞面。

我細細地打量這個新娘，簡潔的禮服簡單的妝容，溫溫柔柔的眉梢眼角。

世人大都不懂他們。

他的肚臍眼在看著我，透過那個沒有扣子的襯衫角落，目光深邃而真摯，就那麼悄悄地看著我……身為一個真正的朋友，我伸手幫他掖了掖衣襟，最後看了一眼那輛勞斯萊斯，毅然轉身去打車。

唉，淡就淡吧，各自過好了自己的日子才是重點。

話說，婷婷咋就成他女兒了？他們之間有什麼淵源嗎？婷婷幫他放過牛？

光知道她在非洲當義工，沒想到她和老潘蠻像，都有過相似的支教經歷，相同的功德福報。

……

但他聲情並茂磕磕巴巴的，把自己講得好感動。

抱著些許複雜的心情，我以朋友代表的身份上台，簡短地致賀詞。

我知道我的直覺沒錯，就像我知道她知道了我知道她一樣，但我無法確定她目前處於病情的哪個階段……

真是難為了這個淳樸的香港農民大叔了，他一定以為我是餓得不行不行的了，不然不會真摯地安撫我說：一會兒就開飯了……

……罷了罷了，這種水平的司儀，人家新郎新娘都不介意，我又何必瞎操心，我又不是司儀我不生氣，犯不著。

十幾年主持人的生涯賦予了我一些獨特的職業敏感，觀察人、剖析人是那份工作首要的職業素養。有幾年的時間，出於某種特殊原因，我曾持續關注過那個特殊的群體。接觸過大量個體案例后，熟悉了那些一閃而過的蛛絲馬跡，旁人眼中的不易察覺，也就逃不過我眼中的掛相。

發言完畢，我下台後尋機尿遁，此番港島之行任務完成，預訂的機票是明早8點。

這雙眼睛我不止一次地見過，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臉龐上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