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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列傳 八

凡人列傳

家人有過擔心,卻無法搞懂她情緒低落的原因,正常的生長、不錯的成績、和睦的家庭、自幼就開始學習的長笛,她長笛吹得多好哦,那麼優美,這麼普通而正常的孩子怎麼說沮喪就沮喪了?到底是哪裡不對了?
旁人眼中,一個抑鬱症患者的顯征,是對生活的消極。
它不是戲謔里的矯情,它真的是種病,像感冒一樣,只有接受了它的存在才有辦法去面對。
後來她求助於精神科醫生,開始接受藥物治療。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當然是好心,但他們並不了解什麼是抑鬱症。
回憶中那段時間像行屍走肉,每天都好像被掏空,沒有什麼可以去填補,越來越大的空洞。抑鬱的唯一好處是不需要怎麼努力就能瘦下來,她的體重從100斤速降到80斤,一天比一天瘦,幾乎快瘦成紙片人。
人們並不了解其實做好聆聽就夠了。
一年的心理輔導,社工姐姐用了很多方法去打開她的心結,例如告訴她可以把家人當作最大的能量來源,親密關係是很好的葯,當情九-九-藏-書緒困擾得厲害時去到最喜歡的家人身邊,和他們抱一抱,這樣總比獨自一人會好一點。
想過一勞永逸地擺脫這個病,查過一些自殺方式……最不痛苦的方式是上弔,最方便的是跳樓,曾經有人從中環東方酒店躍下,無數人在為他傷心。
很多抑鬱症患者都在努力摸索著用自己的方法擺脫困境,當訴說和表露時,就是一個患者在掙扎自救ss時,這時他唯一需要的是別人對其病情的接受和包容,而並非各種指責,各種大道理,各種激勵鼓勵,各種以好心為名的積極。
他們會質疑你是脆弱是軟弱是懶惰是逃避,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不管是哪種療法,終究還要靠自己撐過去挺下來。
戰爭,飢餓,瘟疫,多少人的生活條件比你差,你還有什麼理由難過、不滿和傷心!
那些年婷婷在樂器公司當會計,後來去電腦公司當文員,香港搵食不易,病情加重后影響了工作,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惡性循環。她開始怕見活人,能不出門就不出門read.99csw.com,白天黑夜枯坐在床頭,莫名其妙就大哭起來,無緣無故地情緒崩潰。
甚至可以正常地重拾長笛,久違的《卡農》,以及《夢中的婚禮》
心理輔導減緩了一些抑鬱,卻沒能結束病症的反覆不定。婷婷說,她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提心弔膽的風平浪靜,周而復始的驟雨驚濤。
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去在乎,什麼都不去顧慮。
他們一定想幫你,但他們並不知常規式的同情和鼓勵式的刺|激,都是雪上加霜。
他們並不知道抑鬱就是你的意識很清醒,但再也無法正常地感受七情六慾。
中學時婷婷初次經歷抑鬱症,那時和許多孩子一樣,她不認識這個詞。
好心人當然會有,簡直不要太多,太多的好心人會抱著一顆好心去鼓勵你多發掘身邊的美好,感受家人帶來的幸福感,感恩你擁有的一切,甚至會採用一般人最常用的方式去刺|激你激勵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少人比你不幸!
醫生會按病人的情緒狀九九藏書態開出不同劑量的抗抑鬱葯,去調整血清素和多巴胺,那些葯會帶來不同程度的副作用,如心跳加速,血壓上升,寢食難安。但當找到合適的葯和劑量,身體真的開始變化,那種感覺像一個囚犯終於被釋放,不用再透過魚缸去看人間,可以大口地呼吸,正常地說笑,像個正常人一樣。
香港有不少社會福利機構的社工接受過專業訓練,會循循善誘,讓你講出內心的話,去幫人找出心結。像大部分抑鬱症患者一樣,婷婷那時不排斥對一個陌生人訴說一切,只要對方可以不帶任何成見地傾聽和陪伴,那種被理解,是救命稻草一樣的安全感。
沮喪包裹著她,包裹住日常生活的分分秒秒,她那時常會無緣無故地痛哭流淚,無緣無故地恐懼焦慮,自救無法,求救無門,每天都是世界末日。
婷婷說:每當聽到那些勸導和激勵時,我就什麼也不想說了,只會選擇去隱藏得更深。全都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別人,就讓我躲在那些窘境里自生自滅好了,一切都是徒勞,一切都沒有https://read.99csw.com什麼意義,越發嚴重地沮喪和抑鬱。
葯一吃就是五六年,其間她真的以為自己好了,私自停過一次葯,結果更嚴重的複發像山洪般湧來,把她再度衝垮。看來,離渴望中的痊癒尚且漫長。
婷婷說,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每天不知為什麼要醒來,有軀體沒靈魂,對什麼都是麻木的,對什麼也都沒有興趣。跟朋友們聚在一起玩時,明明知道在做很高興的事情,但高興了兩秒就沒了,有塊無形的磁鐵把某些東西瞬間吸走,留下一個空殼坐在人堆里,麻木地表演高興。
常人遇到困難挫折大都會通過各種方式調整心理狀況,走出陰霾,抑鬱症患者也是這樣,但時間可能需要很長,有可能是幾年,有可能是一輩子。
抑鬱症。
她那時候明白了這個現實:
有一種說法是:他也有抑鬱症。
他們並沒往抑鬱症上想,那是2000年年初的香港,像許多普通的父母一樣,他們愛孩子,但受知識儲備所限,沒聽說過這種病。
就算聽說了,也大都不認為這屬於一種病。
勉強接受這是種九_九_藏_書病了,也無法理解怎麼還會有這樣一種無法清晰地說明病因的病,而且這種病居然很有可能伴隨終生。
於是就豁了出去。
許多人不知道,未成年的孩子中也有許多人會患上這種病症。
走投無路時,她嘗試過心理輔導,自己逼自己去找的。
她說她那時像一條魚缸里的金魚,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離得再近也無法感知觸碰。而要命的是,所有人都沒發現她面前的這個玻璃箱,她也無法把這個玻璃囚籠的存在向他人言明。
說上一句:我會陪你撐下去。就已經足夠了。
她逼著自己離開了香港,把自己扔進了從未涉足過的世界里。
好比一個本來有味覺的人再也無法感受到食物的味道;本來有嗅覺的人再也無法感受到花香。所有食物的味道花的香味卻都還存在記憶里,但已無法真切地品嘗和呼吸。
像一架導航失靈的飛機,與塔台也早已失去了聯繫,厚厚的雲層里她孤獨地飛著,說不定哪一道閃電就會撕裂她的機翼。既然隨時都會墜機,那就只管往前飛吧,既然沒有選擇,那就乾脆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