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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列傳 九

凡人列傳

去世前一星期,他曾向他最喜歡的婷婷老師詢問過關於計算機故障的問題。
助學金慣例是在每年開學后發放,那是她最緊張的時候,挨個兒和校方確認是否所有名單上的孩子都來上學了,怕他們會因為家境,在養家和上學之間被迫選擇了前者。她想方設法給最困難的孩子爭取額外的照顧,把他們從被迫外出打工的路上拽回來,用心良苦。
老潘說,婷婷性格溫和,這種溫和源自長達十幾年的與自己與世界搏鬥后的一種狀態。
維多利亞港的夜色漸漸遠去,她習慣了吃洋芋,也走得了任何一條山路,偶爾還會獨自被子蒙頭哭上一場,但很少再是無緣無故,大多是為了孩子,有時是為了他們的難和苦,有時候是被氣哭。
老潘說:複發又怎樣!一輩子治不好又怎樣?!什麼抑不抑鬱的,咱不怕,敢欺負我老婆就是不行,我乾死它!
公布結果時,婷婷沒能支走安城,他聽完結果后很鎮定,似乎任何安慰都是多餘。
說這話時老潘是動情的,動情的老潘露出老文藝青年本色,他用詩朗誦一樣的語氣道:
世間有一些很奇妙的規律:
受資助的學生分佈在5個省份,她需要從合作的高中里一個https://read.99csw.com個收集學生資料,審核並甄別,然後一份份製成簡報,方便為他們尋找資助人,以及配對資助人。
他很認真地宣布他要把抑鬱症這個兔崽子撕巴碎了扔出去……
從17歲那年起,他已知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孩子絲毫沒有去自怨自艾,反而愈發有了生命力,直到最終的時刻來臨。
想想,卻是很可愛的一幅畫面,雖已不是過去意義上的痛哭,但她手心裏依舊攥著藥片,隨時準備著情緒崩潰時塞到嘴裏去。
安城當時17歲,獨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資助人給他找了香港的心臟病專家,檢查結果很不樂觀,預估只能活到20歲,手術成功也只能延長5年,且手術風險很大,隨時沒命。
一個叫月芽,是2007年她在藤縣一中資助的第一批學生中的一個。另一個是甘肅渭源的羅萍,她在渭源一中資助的第一批高中生中的一個。她們都曾在上大學后每年暑假陪婷婷做家訪,如今都在深圳工作,拿的都是高薪。兩個曾經的學生代表所有曾經的學生來參加他們婷婷老師的婚禮,一左一右抱著他們老師的胳膊,打扮得比他們老師還要隆重九*九*藏*書,心情比他們老師還要激動。
截至2017年3月,流水十年間,她在那個組織里幫扶了3000多個孩子。
雖然不知道抑鬱症下次複發會在什麼時候,但和老潘在一起的這麼長時間里,她真的沒再吃過葯,也再沒見過心理醫生。
當一個溫柔的女生用溫柔的語氣說出這番擲地有聲的話時,她簡直剔透得像塊水晶。
他說他之所以喜歡她,就像每個人天然地喜歡清新的空氣、乾淨的水、溫暖的陽光,這或許是人性里固有的一種趨光性吧。
2007年2月起,婷婷去了一個簡稱CCF的公益組織。
特困生資助工作繁忙而瑣碎,忙得讓人無暇去沮喪。
那時這個項目連她在內只有兩個女生負責,工作強度之大,天天都像是在行軍打仗。
倒也算是件好事,玻璃魚缸不見了,笑和淚都變得真實,活生生的世界伸手可觸。
傾注身心的事情,總能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務。初期孩子只有幾百名的時候,每個名字她都能記得住,後來增加到上千人,她依舊去記,記不住全名就記姓,被喊的孩子常會一愣,也就不再對她陌生。
看來女人這種生物都一樣,管你是武漢的還是香read.99csw.com港的,訣竅都是需恰到好處地哄。態度這東西只要掌握好了,幾乎和買包一樣管用……
安城22歲去世,比醫生估計的多活了兩年。
和許多的抑鬱症患者不同,她那時有了信念和目標——所有經手的孩子,都應該一個不少地順利讀完高中。
關乎到學業是否得以為繼,這是件馬虎不得的事情,每個孩子的情況都必須瞭然于胸。那些年她進行了不知多少次的家訪,摩托車坐過,拖拉機也坐過,火炕也睡過,還有茅草屋。
誰和誰是配對的,她總能記得清,張嘴就能喊出姓名。
最好的自我救助,往往來自對他人的付出。
婷婷說,她知道自己尚未真正痊癒,但此刻的這一切,已是她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那十年她也不僅限於服務於中國內地,其間加爾各答她也去過,從事街童救助。
我知道你們是兄弟,他老和我提你,帶我去撿牛糞那天,他一整天都在說你是個好朋友……所以你不要擔心行不行,我會好好和他在一起的,不會拖他後腿的。
她靠在老潘身邊,輕輕柔柔地講述著她曾經的學生。
愛本身特別重要,不能受其他任何東西的干擾,愛她就是愛她,這是個原則性的審美https://read.99csw.com方式問題。
那時候她把自己搞得很累,每個學期都會安排許多探訪活動,邀請學生的資助人去探望學生,引導大家不光是捐錢,還要身體力行地去關心,並非去收穫感恩,而是走到面前去,和那些孩子成為朋友。
對於他灑完狗血撒狗糧的行為我不置可否,他的老婆婷婷倒是咯咯地笑個不停。
關於她和老潘的愛情故事,我無從獲悉緣起,不確定他們相識于印度還是內地。老潘只說,初識婷婷的時候她還是個老師,穿著褪色的衝鋒衣坐在和煦的陽光里,美好得像一幀電影鏡頭。
當下她離開了那個組織,帶著積累的經驗去了更遠的地方開展公益項目,聽說是非洲,那裡有一大堆孩子喊她老師。
婷婷和老潘的婚禮上,有專程趕來的曾經的學生。
那個組織服務的地區有廣東、廣西、青海、甘肅、貴州,開展的公益項目很多,她被委任負責其中的特困生資助項目。
她笑笑地看著我,認真地說:
成全別人,往往也就拯救了自己,度人者亦是自度。
累中有欣慰,受過資助的孩子在高中畢業后成立了他們自己的同學會,經常自發回來協助他們溫柔的婷婷老師,陪她一起去家訪,護送她去窮鄉僻壤,和她一同核read.99csw•com實資料是否屬實,幫她找出最急需幫助的特困生以及孤兒。
現實所逼,許多的家庭難以接受這番好意,加之不少回來上了學的孩子不爭氣,心思不肯放在學業上,為此她氣得哭了又哭。
一直到她離開那個組織,那3000多個孩子里罕有人知曉這個任勞任怨的香港女老師,一直在吃藥,患有抑鬱症。
婷婷說,診斷結果並沒有影響到安城,他順利完成高中升上大學,選了喜歡的專業,還追求了他心愛的女生。
婷婷說,安城給予她的觸動大過傷心,這種切身的觸動和過往生活中來自任何人的開導和鼓勵都不同,安城什麼都沒和她說,卻給了她最好的模板。
那時維港夜色盛開在窗前,已是夜裡兩點,婷婷和老潘的新婚之夜。
婷婷說起了一個她印象最深的孩子,廣西藤縣的一名受助學生,叫安城。
她說安城是這個世界上的另外一個她自己,又說安城才是老師呢,她是學生。
他說:不論任何原因,婷婷肯守住十年的清貧去助人,不求名利,光看這份心性,就甩了大部分都市女孩幾條街……又何必去在意最初的她是什麼樣子的呢?
十年的特困生資助工作,婷婷的收穫不止於此。
我記得婷婷那天笑了很久,她後來告訴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