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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列傳 十一

凡人列傳

十一

她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她告訴我:那裡夜裡涼,外套記得帶一件。
按這個理論,男主角是不是應該由他親自生出來一邊養大一邊觀察才行?
藏區缺馬嗎?哪兒借不行非要買?非要買的話臨到開機再買行不行?也是任性得不行。
她說:你去找我們玩吧,去避避暑,梁叔也會去。
老潘曾收養過許多小孩子,給他們當爸爸,供養他們一路讀完大學。這部片子的場記就是其中一個女兒,叫次仁曲珍,在江西理工大學讀大三,趁暑假跑來幫忙……
劇組窮得鬼一樣,高海拔沒什麼好乾糧吃,據說這群人各種騙親友去探班,讓給捎點雞蛋青菜什麼的。
熱愛一個事物沒有錯,做電影理應有敬畏心,但矯枉過正就不好了吧,明明可以租賃的設備他非要自己掏錢去買,出手之豪情萬丈,買昂貴的攝像機像買一袋子土豆。
高原深夜的徹骨寒涼我記憶猶新,但一點都不可憐他,他脂肪的厚度等同一件加拿大鵝了,只是念及婷婷蜷縮在帳篷里的模樣,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我這個可憐的小嫂子穿沒穿秋褲,有沒有保暖襪。
老潘電影處|女作的男主角是個小孩,劇本里的設定是10歲,電影的名字叫《江米兒》,一句話就能說完劇情:一個牧區少年多傑,夢想買一匹名喚江米兒的小馬駒的故事。
老潘的電影叫《江米兒》,應該上不了院線,造不出什麼影響,不過是一個想圓夢的中年胖子,領著一群同樣愛做夢的人瘋瘋癲癲地遊戲了人間一場。
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如果未來的某一天你有緣看了這部簡簡單單的片子,請你明了:
此行最難忘的,除了拍攝條件的艱苦,就是導演老九-九-藏-書潘的吃相。
她坐在海拔近5000米的納木錯邊,一本正經地和我聊非洲。
電影開機前後那幾天是他最焦慮的時間,半夜給我打電話,闡述他的導演理論——大人眼中的一件小事,卻是孩子心中的整個世界。
他說他北電畢業十年,電影夢一直無緣得償,十年的「曲線救國」里,一直積累著電影故事編寫劇本,直到書店終於不再賠錢時,馬上重新擁抱電影。如今終於得償心愿開始拍攝了,結果今天馬全跑了,帳篷也沒了……他哽咽得吭哧吭哧的,讓我快點安慰他一下,說他心痛死了,沒有帳篷可燒了,馬也跑了。
要有足夠的接受能力,才能消化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打開方式,要有充分的理解能力,才能明白一個老文藝青年的自我修養……
任你文字功力再強,也難以恰當描述出他啃雞腿時的模樣,反正是震撼到來探班的兄弟們了……早知道就帶幾隻活雞來給他生吃了,或者羊。
我替她鳴不平,這蜜月也短得太變態了,根本來不及開展任何切實有效的生產工作。她說她不急,等老潘拍完電影了會陪她回非洲,剩下的蜜月會在盧安達。
馬那時候比老潘體面多了,老潘那時協同全組成員被海拔5000米的驕陽晒成了煤球,乍一看像群井下礦工,再一看像群護法神,瑪哈嘎拉啥樣他們啥樣。
一觀察就是一年?
……再說,憑什麼不還!
按下那個謎之非洲不表。
錯愕之餘我能理解老潘想圓一個電影夢的心愿,但身為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大義凜然地咽下了嘴邊的話,沒去提他欠我的那20000塊錢到底他奶奶的打算什麼時候還……
話說劇組四https://read.99csw.com十多人,幾乎都是從西藏本地召集的,客觀因素是從北京調人費用太高,沒那個經費。就算有經費也很難開展工作,長期高海拔作業,高原反應會導致生命危險。
事實上他們的蜜月旅行也只有這一站,且只有4天,4天之後梁叔和嬤嬤回了香港,婷婷陪老潘去了西藏,說是開工去了,拍電影。
人在脆弱時往往愛傾訴,可恨的是明明有「親生」媳婦不去傾訴,非要來搞醒我這個遠在天邊的朋友。老潘那天哽咽著說了很多,脆弱得可沒出息了。
劇中飾演旺多大叔的昂桑老師,一幅畫能賣十幾萬,本職是西藏當代著名畫家,從沒當過演員。女一號拉宗小姐姐拍戲中腳踝嚴重扭傷,帶傷堅持到殺青,傷處腫得跟大饅頭一樣。還有《西藏人文地理》加措老師的愛人德珍,近60歲的年紀餐風冒雪在高原,不厭其煩地給沒有表演經驗的演員們講戲。還有西藏氂牛博物館館長吳雨初,遠在墨脫縣拍攝紀錄片的巴依老爺,都是一個電話日夜兼程趕過來參与演出,無償幫忙。
我給予他的唯一的建議是:請滾去找你老婆抱一抱。
路太遠,大家都懶得去探班,都鼓勵他們艱苦奮戰自生自滅。
其中有個叫宋奕昌的人感動地拉著他們的手,說:怎麼沒配可樂……
她說她就不吃了,她那份手槍腿兒留給老潘吧,讓他好好解解饞。
他還買了一匹馬,小白馬,納木錯小學學生英央家的馬,當年他是支教老師,教過她。
關於帳篷,老潘傷心過一次,哽咽著和我通電話,手捂著手機小小聲那種,偷偷地。
以免影響睡眠質量。
那是凌晨3點多,全組人都沒吃飯,饑寒交https://read.99csw.com迫地找馬,傷心欲絕地哀悼帳篷,以及,他們的導演痛心疾首地給我打電話,把我從酣睡中搞醒,張嘴第一句是:人生真是艱難哦……
後來電影殺青,老潘把小白馬送給了小多傑家,他父親很激動,接馬回家那天先給馬獻了一條哈達,又給老潘獻了一條哈達。老潘說,有一種和馬一起被頒獎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戛納也很金熊,感慨萬千沉甸甸。
所謂兩肋插刀,所謂事兒上見,翌日清晨,這個仗義的兄弟果斷砸開一家德克士的大門,威逼利誘,讓那家店的全體員工在短短几個小時內準備好了一份大餐——
她斟一碗黑茶遞過來,閑閑地聊起了天氣,說下個月內地就是酷暑了,那時候老潘的片子應該也已拍完,到時候老潘會陪她回非洲去工作一段時間。
影片從寫劇本開始至拍攝,籌備了三年,馬養了一年,光草料就吃了快一萬塊錢的。
那條微博的每一張圖片都美顏過了,收效甚微,我儘力了。
去非洲避暑?非洲?
這樣的好老婆當真羡殺人也,感動之餘我差點脫口而出:把那20000塊錢都拿去給老潘買雞腿了吧,不用還……
那個仗義的兄弟淡然一笑,先幫那人敲背,讓那人把嘴裏的漢堡咽下去,然後告訴他:
藏族孩子實在,次仁曲珍一口一個爸爸喊老潘,喊婷婷時卻只喊姐姐,估計是看面相定稱謂。劇組那時只剩一頂小帳篷,婷婷姐姐哆哆嗦嗦地蹲在帳篷里給大家燒茶,一邊往火里添牛糞,一邊咧著龜裂的嘴唇溫柔地笑。
他的回答讓我再度想拉黑了他,他說這些都是負能量,哪兒能扔給婷婷,那樣不好。
演員也沒有一個是專業的,幾個小演員是從當雄縣中學九-九-藏-書挑選的,被選中時一臉懵懂,不知道什麼是表演。男一號叫小多傑,家住附近的村子,牧民的小孩。有一次拍攝他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戲,本來只需摔一次,他自己非要摔四次,老潘擔心摔壞了他,他很同情地看看老潘:唉,這算什麼呀,我們藏族小孩從來不怕摔。
整個劇組的人含淚迎接,當然,主要迎接的不是他們,是雞腿。
所以老潘的劇組成員80%從來沒有進過劇組,新手分佈在每個部門,攝錄美服化道,手把手地教。新人沒有習氣,幹勁都像氂牛一樣強,每天除了忙拍攝還忙活著生火做飯,偶爾還會組織起來踢場足球。其實也不算踢球,風太大,球自己奔跑,一群人吶喊著追,攆兔子一樣。
臨行前一刻,我才獲悉這個電影劇組有多沒錢,且這部電影將來也不可能走院線。一句話,賠本也不見得能賺來吆喝的買賣,投入多少錢賠多少錢。
電影殺青前的半個月,老潘有個仗義的兄弟去拉薩開簽售會,那人酒足飯飽夜宿八角街,念及自己的朋友老潘尚苦B在納木錯邊,此人輾轉難眠,暗自嗟嘆。
我逗他,給他潑冷水:格薩爾王賽馬稱王,他的神駒江米兒是白色的?沒文化嗎這不是。
火燒帳篷是一場重頭戲,燒帳篷的同時馬群需要跑掉,一個帳篷幾千塊,對他們來說是大投入了。帳篷燒完了,戲還沒有拍完,馬群跑進蒼茫深夜后撒了歡兒根本追不回來,這段戲想重拍都沒可能了。
我嚴重懷疑他對拍攝設備有一種處|女情結,拍處|女作非要用處|女機,矯情得不行。
他在那邊氣急敗壞地哎呀哎呀,說故意這樣設定的啊,這樣才能營造反差……信號很差,聽筒里風聲呼呼,他應該是蹲在帳篷外面read.99csw.com的。
婷婷你還好嗎?婷婷你是凍傻了嗎?
她說:到時候你也一定要來呀。
那天是2018年8月7號,感慨之餘,那個仗義的兄弟拍了幾張照片,發了一條微博:
那些咒看來不管用,馬群第三天就落網了,潘導演劇組裡的本地人很多,把馬給找了回來。
行,你老婆是人,你兄弟就不是人。我開燈下床翻書找咒,應該能找到一個咒的,保佑那些跑掉的馬兒自此浪跡天涯,永遠別被找到。
火苗慢吞吞舔著壺底,小風兒颼颼往衣領裏面鑽。
他的解釋是需要觀察馬的習性和情緒動作,喜怒哀樂的反應,這樣方便劇本創作和後續拍攝……
其實我想提示的是,如果你神經衰弱,請盡量不要點開那條微博的圖9。
鑒於這個兄弟左手殘疾開不了車,另外兩個朋友義無反顧站了出來,一個是浮遊吧彬子,一個是青唐酒吧嵇祥,這倆人輪流開車,陪著那仗義的兄弟一路從拉薩趕到了納木錯邊。
從拉薩到納木錯正在大修路,如果帶杯裝可樂,會全顛灑了,如果帶瓶裝的,等於帶了一堆開瓶即炸的小手雷……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別問。
想了想,她應該不知道這筆錢的存在,算了不說了,省得解釋半天怪麻煩。
單說吃的就有100個漢堡,100個手槍腿兒。
真是個有心人,守信如他,一直記得自己曾在大理時隨口應承,會去探班。
蜜月還能分期付款?按揭啊?
老潘和婷婷的蜜月旅行第一站來了大理,我接待的。
他們兩口子看著我,謎之微笑:真的,非洲會給你驚喜的……
老潘曾在納木錯小學支教,那裡的老師們為了幫他圓夢亦是傾力相助。
關於拍電影,潘導演很軸,只會走直線不會拐彎兒掉頭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