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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 三

妹妹

初中時第一次趕集,她嚇壞了,這麼多人啊,咋地也有兩三百。
那個酒樓在市南區萊陽路33號,海軍博物館對面,現在改成了銘仁咖啡館。
你腳上的鞋是叫耐克吧,要好幾百吧,我在客人的腳上見過。
沒人搭理她,她直接被提溜著扔了出去,后腰上還補上了一腳。
那時候青島人把車厘子叫大櫻桃,於是她起名叫櫻桃,立志要好好乾活,以後也能吃得起它。
起初海鮮酒樓不想要她,覺得她太土了,顴骨上兩坨村紅,說話聲音大得像喊山,後來發現她力氣巨大一個人能當倆人使喚,於是留下了她,最重的活扔給她干。
從記事起就開始幹活,入學前一天還在干,放學後背著書包接著干,一直干到初中。
她聽不懂那男孩的苦悶,理解不了什麼是厭學,她只會揉搓他,使勁摸他的背摸他的臉,希望他能好受一點,就像她以前摸小羊摸小豬一般。
聽櫻桃說,幸虧那時候不是冬天,但也快了,她怕凍死,於是一路向南。流浪歸流浪,沒要過飯,她從小幹活被逼出來一把好力氣,人又勤快,打過幾份力氣工,當過小飯店的服務員。小飯館里經常會遇見一家人來吃飯,年齡相仿的女兒,慈愛的父親母親,她端菜時手會不自覺地哆九九藏書嗦,會灑出來一點。
她那時當服務員的收入不多,但從不敢偷懶,特別害怕老闆不要她了。
她自然是不依,誰說也不聽勸,那人找上門來和她談戀愛被她攆了回去,於是媒人堵上門來罵大街。東北老娘們兒坐在門檻上罵街的威力堪比榴彈,一顆接一顆地炸開不帶停歇,恰逢爹媽出門做客喝了酒回來,認為丟臉,惱怒之下爸爸給了櫻桃一拳,轉身操起一把菜刀追著她砍。
能讓她上初中就不錯了,一個月還給她10塊錢零花。她住校,為了省錢一兩個月回去一次,每次車票6塊。不回去也沒人想她,也不在乎她學習好壞,唯一介意的是幹活,於是別人回家是放假,她回家是勞作,干不完的活兒。
家裡覺得很對得起她,那家的爸爸是手藝人,會修家電,不愁吃飯,於是收了禮定了親,等著她再長大一點。
那個牌子的鞋不算貴,但她穿不起,自己的鞋都在夜市上買。
海鮮酒樓離棧橋很近,她不忙的時候會去走走,有時候會有點小得意,這可是真的大海啊,爸媽和妹妹們都沒見過的東西……他們一定想不到我居然見到了這東西。
她後來也被調到了百盛,在百盛的千百度當導購員,那三個女生越發看read.99csw.com不起她了,用鼻孔眼告訴她:你居然也來百盛上班?你也配?
世間大部分鄙夷是居高臨下式的,居高臨下和自以為是構成了大部分鄙夷,越沒什麼資格去居高臨下的人越愛鄙夷,或許是因為除了鄙夷和否定,他們也無法從別的事情上獲得存在感吧。
關於鞋店的生涯,她後來說,其實有些女人的腳比男人的臭,她每每蹲下來給穿鞋,都熏得差點站不起來。
那是2007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14歲還是13歲,只知道自己不招人疼,不疼就不疼吧,扛著鐮刀鋤頭長大的孩子神經粗,她早已習慣。
於是她跑了,跑了再沒回來。
她撲過去的時候,水已經到了那男孩的波棱蓋,她撲騰著把他拽上來,4月份的青島海風凜冽,兩個人濕漉漉的哆嗦成一團。
家裡沒有讓她上高中的意思,她曉得,但沒料到那麼早就要把她往外攆。
於是她辭了酒樓的工作去了中山路青島國貨商場,一個月底薪1800元,在千百度女鞋專櫃當導購。
她的想法一廂情願得很,畢竟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房子里,不論看不看得起,她都覺得和她們算是一家人。
反正她們簡直認為她不配和她們合租,她賣的鞋最貴的才399元,read.99csw.com而她們賣化妝品賣卡西歐手錶,隨便一單就1000元。
不怪她見識短,初中之前沒出過村,家裡人趕集從不帶她,農村辦喜事吃酒席也只帶兩個妹妹去,她從來都是看家的那一個。印象里好像對她一直不冷不熱,從小沒抱過她,活兒卻從來沒有讓她少做。
那時的鄉間,18歲就辦婚宴的女孩子不少,15歲就被相親的卻很罕見,她初中剛畢業就被領去鄰村見一個斜眼,是真的斜,看人像沒看。
家裡人也沒怎麼找過她,一直到今天。
住處就在國貨後面市場旁的小巷子里,一個月600元,她和三個女生合租。
我一半是救你,一半其實是心疼這雙鞋……
她就紅了眼圈,說自己不是姐姐,說:如果我還上學的話,咱倆應該同一級呢……
家人沒明說過關於抱養的事兒,她猜也猜得出來,不說反比說了好,說了她就真的是個外人了,還怎麼湊合著在這個家裡待。
也受過客人的欺負,那時候她因為勤快,很快被升為點單服務員,遇上一個常客,一身花綉刺青,據說有黑社會背景,張嘴閉嘴提聶磊。她倒酒的時候被催得厲害,反著手倒了,那人拿起酒杯潑了她這個小姑娘一臉。
存錢的習慣應該是那時養成的,能不花就不九_九_藏_書花,省著攢著,還要留著接著往南走呢。
白酒辣眼,她哇地哭出來,挓挲開雙手摸牆想跑開,沒等摸到牆,脖領子被揪了起來,她邊哭邊喊:叔叔我錯了,我也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了,我可以學,我一定改!
她給人家道歉,說是因為自己有點冷,穿得少了一點。
處得特別不好,她們特別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鄉氣土氣,看不起她掙得不多,最主要的看不起是——她們是在百盛商場上班的售貨員,看不起她是國貨商場的。
她但凡有空就去看海,有一次看到一個學生,背著書包穿著一中的校服,面對著大海哭,第二天路過看到那孩子站到了礁石上,正打算往裡走。
那裡是大專的課程,她連高中也沒上過她聽不懂,於是哭著走了,覺得自己完了,只能靠端盤子度過這一生。
有一次王冷盤喊她去他宿舍,說有事找她談,她只是小不是傻,打死也不幹,於是後來吃飯時王冷盤故意不給她打菜,就讓她干吃米飯。
吃飯常常是青島街邊常見的野餛飩。
2009年時她到了青島,應聘一家海鮮酒樓當服務員。
櫻桃這個名字也是那時候給自己起的,她去過超市,眼花繚亂的,水果區的車厘子震驚了她,這麼貴啊我的媽呀,乾脆你把我吃了得了。
九-九-藏-書她說的年齡終究有人不信,有人發覺了她是個無依無靠的未成年小孩。那人是個廚子,姓王,負責冷盤,王冷盤老讓她洗衣服,還動手動腳,齜著黃牙覥著臉。
不知道為什麼,她那時是真的怕冷,總想離亞布力遠點遠點再遠點,於是一路打工一路走,不知不覺過了山海關。熟悉的鄉音漸漸稀少,她鬆了一口氣,但繼續向南。
因勤奮過人,她到海鮮酒樓半年後當上了領班,手底下管著4個人,哪個都比她歲數大,其中兩個是青島科技大學的兼職大學生,一個是泰安的小濤,一個是河南的王曉燕,後來都考上了研究生。
她當然不想一輩子端盤子,但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麼。
她沒和她們吵過架,一次也沒有,總用笑臉去對著那些鼻孔。
後來才明白,只有給死刑犯倒酒才用反手,也不知道他們在打怵些什麼。
她的命運未必比小豬強多麼點。
16歲的年紀腦子糊塗著呢,卻有了30歲人才有的遠慮近憂,以及未雨綢繆。
聽櫻桃說,那時她15歲,也有可能是14,但身份證上寫的是18,為了她嫁人方便。
小濤和曉燕都勸她接著讀書,帶她去了科技大學的夜校。
男孩後來果然好了一點,給她鞠了躬,說姐姐我不跳了,謝謝姐姐。
另外一句話她沒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