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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它們是被拴住的。我們得繞到後門去。」
「我會留張便條,」我說,「說你服過葯了。」
「嗯,」她說,「很驚喜。」
「很有可能有。比方說,他在日記里針對羅星墩緋聞的問題給出了很不一樣的觀點。這可是一手消息。」嘴角扭曲,發出嘶嘶的笑聲,「麻煩的是,這位先生並不總能信賴。喬治的父親以前說過——但我想你不該再這樣等下去,你還沒喝雪利酒。我敢肯定我知道哪裡有。」
「不是想。只是有興趣而已。」
尤爾格雷夫太太把本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然後緊緊扣在膝蓋上。「初稿的前半部分寫於一個靈感爆發的清早,他遇見了一位天使,堅信是天使讓他寫詩的。」她的嘴角再次揚起,目光從我的身上掃向凡妮莎,「那段時間他簡直走火入魔了。每天傍晚都要吸鴉片。他過去經常惠顧萊斯特廣場上的一傢俱樂部。」她的腦袋在脖子上晃悠悠的,「俱樂部似乎就意味著得迎合不同的口味。」
「還有很多土地留著么?」
「尤爾格雷夫太太家有兩條狗。」
沉重的眼瞼像染了色的橡皮一樣垂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手指一陣痙攣,但沒有鬆開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的日記本。
「這裏看上去太凄涼了。」她說。
我猶豫了一下。「你肯定是現在吃嗎?」
我試了試前門的把手。鎖起來了。另一邊傳來一陣狗吠。我感覺凡妮莎在退縮。
這個房間以前是餐廳。我第一次來羅斯,是應尤爾格雷夫太太的邀請前來吃晚餐,我們就著蠟燭光用餐,面對面坐在巨大的桃花心木桌上。那時跟如今一樣,配合大房間的設計,大多數傢具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我們吃的是罐頭食品,喝的紅葡萄酒早在五年前就開封了。
「有很多呢。我還沒來得及每件都看一遍。」
我說:「凡妮莎讀了很多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的詩歌。」
壁爐架上有一個乾淨的玻璃杯,杯子旁邊還有一把勺子。我按量配好葯,然後把玻璃杯遞給她。她雙手緊緊捧著杯子,立即喝光了。她要休息了,但是手裡還握著杯子。幾滴液體滴到了她的下巴上。
我點點頭。多蘿西·波特,我曾經的老教友,她每天來兩次,另外還有一個急救護士來值班。但是她們除了看護尤爾格雷夫太太外,其他什麼都做不了。
「有點明顯了,不是嗎?」凡妮莎說,「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這個地方。」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未婚妻凡妮莎。凡妮莎read.99csw.com,這是尤爾格雷夫太太。」
「只有沿著車道的軌道,加上房子邊上的一點。大多數都出租了。」
凡妮莎沒有問下去,她看向車道,一片寬闊的草坪和野草被泥石流和沙坑隔開,緊接著是一排需要修剪的樹木。道路這邊是看不見房子的。
門廳是T字型的,後面是樓梯。我帶著凡妮莎拐進T的右邊,輕輕敲響走廊盡頭的一扇門。
「為什麼你那麼想見她?」
「之後我帶你出去吃午餐。作為回報。」
美女和野獸被它們的主人綁在了螺旋樓梯的中柱腳。美女是條阿爾薩斯犬,它老得都站不住了,還幾近失明。野獸是達克斯獵腸犬,比美女還老,不過它還記得自己的絕大多數能力。它的問題是肚子上懸著一個幾乎要碰到地板的香腸狀肉瘤,當它蹣跚地行走時,看上去就好像有五條腿。我剛到羅斯時,這些狗和它們的主人可有活力了,你能經常看到他們三個,行軍似的在羅斯公園縱橫交錯的小徑上走。然而現在它們的生活被限制了,這些狗不再有能力防守或者襲擊,它們只能吃吃睡睡、排泄或者大叫。
「沒必要寫便條,我會跟多蘿西說的。」
審判來自陌生人,寡婦,和孩子
「不是多蘿西。」我說,「今天是周末,輪到護士過來。」
凡妮莎挑起眉。「我不明白。」
「另一個匕首呢?」凡妮莎問。
「關門,把外套脫了吧。」她說,「把衣服放下,隨便放哪兒都行。」
尤爾格雷夫太太點點頭。「這是他的一卷日記。一八九四年三月,他還在倫敦的時候。」她咧開嘴笑了,「他是伯克利克地區聖馬可教堂的牧師。我想這是他的初稿。」她抬頭看著我們渴望的臉龐,然後緩緩合上本子,「根據日子來看,這本只是御前演出。」
「我的清潔女工告訴我你是位出版商。」
「為了吸引人吧。它在暗示你,房子和公園永生永世代代相傳。」
「我敢說你一旦結婚就會放棄它了。」
一樓最左邊的窗戶下伸出了一隻手,正慢慢揮著。我們朝前門走去。
凡妮莎點了點頭。「你可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見到一位仙逝詩人的遺親。」她淘氣地看著我,「就此而言,這位男人有責任照顧他還活著的親人。」
尤爾格雷夫太太抬起她的右手。「用這樣的手?」她將手放到了膝蓋上,「除此之外,寫了又能怎樣呢?那些事都過去了。他們全都死九-九-藏-書了、埋了,誰還會關心他們做了什麼、為何要做?」
她看向窗外的小鳥桌。我不知道是不是嗎啡在影響她的情緒,詹姆斯·文特納告訴我最近又給她增加了劑量。和這棟房子,還有狗狗一樣,它們的主人正在不知不覺中走向衰亡。
「這就是你嫁給我的唯一原因?」
「這裏還有更多他的日記嗎?」凡妮莎問道,「或者詩的手稿,信件?」
有一瞬間,我彷彿透過凡妮莎的眼睛又看見了那個房間。我觀察到檐口周圍密布的灰色蜘蛛網,壁爐的灰燼里有一個鳥巢,可見的平面上全都布滿灰塵。牆上掛滿了油畫,沒有哪幅顯得特別陳舊,大多數油畫還沒有它們那鍍金的畫框值錢。唯一的例外是壁爐上方薩金特的畫:它描繪的是一位身著花呢衣服、臉色紅潤的大個子男人。他是尤爾格雷夫太太的岳父,站在羅恩河邊,背景是他的大紅房子,腳邊還有一條蹦跳著的西班牙獵犬。
「如果能另作安排,你願意去拜訪嗎?」
「太糟糕了。那個該死的醫生總是給我開新的葯,他們只會把我的嘴巴塞滿,讓我夜裡做噩夢。」她揮著褐色的、歪歪扭扭的手,示意那邊長凳上的盒子,「我做夢夢到它了。我夢見裏面有一隻死鳥,哦不,是一隻鵝。我告訴用人我打算烤了它當午飯吃,接著我發現它上面爬滿了蛆。」她又一次大笑起來,「這之後我可不敢再翻過去的東西了。」
我給自己和凡妮莎拿了餐椅,我們三人在窗前坐成一個半圓。凡妮莎離那個金屬盒子最近,我發現她一直看著那個開著的口。
「因為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的緣故?」
夜色降臨,低聲雜染
「你知道的,我是一位出版商。我忍不住想問你有沒有一些材料,可以用來撰寫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的傳記。」
凡妮莎往前傾了傾身子。「你會不會親自寫點什麼?」
凡妮莎笑了,禮貌地搖了搖頭。
我們還站在門口猶豫不決的時候,尤爾格雷夫太太已經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了。她好像忘了我們為什麼會來。狗兒仍然在我們背後叫著,但沒之前那麼強有力了。
標杆和房子中間有一片圓形草地,周圍是車道。小草細長柔軟,房子對面是積壓的樹葉。野草掙扎著從柏油路面的裂縫中生長。草地中間有一張木頭喂鳥台,下面蹲著彼得大帝。聽到我們的腳步聲,這隻貓掃了我們一眼,然後不慌不忙地移開了。它順著房子九-九-藏-書的一邊,連走帶跑地爬過柵欄,滑向垃圾箱后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
我們去了老莊園的主宅邸,一排被鎖鏈拴住的標杆將道路和一幢長而矮的房子隔了開。房子的這邊有一個兩層的臨街凹槽。窗戶很大,是喬治亞風格的。過去它的外殼是用某種綠藍色油漆著色的,因年代久遠而漸漸褪色,油漆也剝落了。牆壁上有暗色的污點,那是雨水打破了建築材料留下的。
我們走進了洗滌室,這兒通向惡臭的廚房,進而進到有狗吠的門廳。
我們沿著房子走,繞過垃圾箱轉到後面的院子。這兒沒有彼得大帝的痕迹。備用鑰匙藏在門邊一個朝上放著的花盤下。
「還行。怎麼了?」
「你瞧,」尤爾格雷夫太太好不容易開口了,把本子攤開放在小桌上,好讓我和凡妮莎都能看得見,「讀一讀。」
二月,尤爾格雷夫太太提出要見見凡妮莎。她邀請我們星期天做完禮拜後去參加雪利酒會。
我們的女主人坐在窗邊的一把安樂椅上。她總在那兒消磨時間。夜裡她會去隔壁房間,那裡曾是她丈夫的書房。她已經不再使用樓上的房間了。她的膝蓋上蓋著一塊毯子,椅子旁邊是一個小桌。鋁製步行器在她一臂之遙的地方。小桌上有幾本書、剪貼板,還有一本記事簿。在另一隻椅子能夠得著的小矮凳上,放著一個打開著的金屬盒子。
「永恆比七十年還短,他們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不得不賣掉它了。」
她皺起了鼻子和嘴巴。「這裏總是這麼難聞嗎?」
「過了一個世紀?顯然持續了好幾代。」
「我想我們最好走吧,」我說,「讓您安心吃飯。」
「你先把葯拿給我。」那雙眼睛總算又張開了,突然警惕起來,「壁爐架上放著的那個瓶子。」
「那貓真的無處不在,」凡妮莎說,「你不覺得這是個凶兆嗎?」
「女傭知道,但她遲到了。她該給我送午餐來的。」
我瞄了她一眼。「不覺得。怎麼了?」
「我想我習慣了自己養活自己。」
「我得做點什麼。我從未想到一個人會同時感到疲倦、痛苦和厭煩。女傭告訴我奧利芬特小姐寫了一部關於羅斯的歷史的書,於是我讓她買本給我。這本書沒我想得那麼差勁。」她掃了我一眼,「我猜你也參与了。猜猜而已。不管怎麼說,這讓我挺好奇的。閣樓上有很多垃圾,紙張之類的,我們搬過來以後喬治把它們放上去的。他說他想寫本家族史,天知道為什麼。文學壓根兒不是他的本行,他甚至九-九-藏-書區分不了筆的兩端。總之他從來就沒有那個基因。所以那些垃圾就都堆在那上面。」
尤爾格雷夫太太原本就是一位瘦小的女士,現在老了,更顯得嬌弱。黑色的眼珠子從深色的眼窩裡看向我們。她穿著一件布料硬挺的高領連衣裙;裙子對如今的她來說實在太長了。她的頭從領子的摺痕里伸出,就像烏龜探出龜殼。
那位老太太決定了我的生活,如果一位在職者走了,她有權力任命下一個。現實中這種事總是實行得很有趣,這樣的任命成為老人們向年輕人提供財政來源的消遣,主顧通常總是私下裡委託主教來選擇。但尤爾格雷夫是親自任命我的。一種古老的佔有控制欲。儘管她很少來教堂,但我不止一次聽說她稱我為「我的牧師」。
「沒什麼。」她看向了別處,「有人在窗子那裡揮手嗎?在路的盡頭。」
我告訴凡妮莎后,她的臉頓時熠熠生輝。「哦,真是太好了。」
「妻子可以在其他方面支持她的丈夫,為他成立一個家。」她出其不意地大笑起來,喉嚨口發出噓噓聲,「作為一個牧師的妻子,她經常要去教區。這裡有足夠多的事情要你做,而不是外出工作。」
「布拉姆利一家沒有花太多錢在這個地方。我聽說他們打算賣了它。」
「你好。拿把椅子坐下,好讓我看到你。」
「乞丐不可能成為選擇者。總之,我只是單純地想見尤爾格雷夫太太。她不是你老闆嗎?」
尤爾格雷夫太太毫不羞澀地觀察著凡妮莎。「這樣,要是你問我,我會說大衛比他應得的更好運。」
「儘快再來看看我吧。」她命令著,「你們兩個都要來。也許你們會想看看弗朗西斯叔叔的東西。你們知道的,他對性特別感興趣。」她又發出了嘶嘶聲,這是她表達歡快的方式,「和你一樣,大衛。」
「對了,你喜歡狗嗎?」
我們過了橋。有輛卡車一路朝北開來,碾過的沙礫濺到了我的大衣上。凡妮莎低頭看著腳下的泥漿水。羅恩只是一條小溪,但它雖然淺,卻足夠寬闊。
「不。」凡妮莎瞥了我一眼,「這是我的工作。不管怎麼說,收入總是很重要的。」
「你之前就在做這些嗎?」凡妮莎問,「在這裏?」
「我有一本《最後四件事》,」凡妮莎說,「裏面還有《陌生人的審判》。」
星期天,凡妮莎和我裹著大衣離開了牧師住所。我們手挽手,沿著教堂的欄杆步行,穿過河口到了通往羅斯公園的車道。人們記憶中那個焊鐵大門一直是開著read.99csw.com的。每扇門上都有個字母Y,鑲在橢圓形框架里。左邊門柱的頂端有一個揮動的石匕首,是尤爾格雷夫的家徽。右邊門柱上只有一個長釘。
「是的……機緣巧合罷了。」
「我總是飯前吃藥,」她厲聲說道,「這是文特納醫生說的。現在還沒到吃午飯的時候,不是嗎?那個女傭遲到了,她本應來給我送飯的。」
「奧黛麗說有一些小流氓趁著聖誕夜把它扯了下來。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了。」
「那個愚蠢的女人。她覺得我是個聾子,她覺得我又老又衰了。總之,我跟你說,我會親自告訴她的。」
「往這裏走。」我提高了嗓門對凡妮莎說,好讓她在嘈雜聲中聽到。
「去也只是社交而已,」我說,「沒必要打擾她。」
「這沒關係。」我說。
「這是他的筆跡嗎?」凡妮莎問道,聲音有些緊。
「有時候看上去真的沒有意義,花費時間和金錢在這樣一個地方。」
「就是這點讓人傷感。」凡妮莎說,「它們從始至終都在築造,直到七十年後永恆才告終。」
「進來,大衛。」這高亢的聲音好似出自一個孩子。
尤爾格雷夫太太的嘴唇擠成了一團,過了一會兒才鬆弛下來,她說:「依我來看,丈夫該養妻子。」
「當然這還得取決於凡妮莎。」我說,「順便問一句,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遞給她一本四開大的硬殼記事簿。她打開記事簿,試著翻到她想要找的那一頁,時間就這麼一點一點流逝。凡妮莎和我面面相覷。我看到記事簿里泛黃的紙,上面有因潮濕而起的霉點,還有用褐色墨水寫成的古怪手寫字。
「我希望她能改期。」星期天是我最忙的時間。
尤爾格雷夫太太凝視了她很久。「另外還有兩本選集,《天使的話語》和《最後的詩》。他還在牛津讀書的時候就出版了《最後的詩》。愚蠢的男人,總是自命不凡。」她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給我那個,」她補充道,「桌角那本黑色的本子。」
但我也同樣頑固。我從我的記事本上撕了張紙下來,用鉛筆寫了幾句話,把它壓在了瓶子下面,留給護士看。我們道別的時候,尤爾格雷夫太太幾乎沒應聲。但我們剛要出門,她有了動靜。
我瞥了大門一眼。「你覺得它們多老了?」
「我記得這件事。是在奧黛麗的書里看到的。它們在這兒應該不是很久吧?不是那種跨朝代的歷史。」
手寫的頁面上有大量的墨水漬和訂正,兩行字率先映入我的眼帘,只因為它們沒有更改和污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