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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教堂街 14

第二部分 教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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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彼得·哈德森就是這麼認識的。
眼前突然一亮,東面牆上高過我頭頂的地方裝著兩扇鑲嵌著普通玻璃的諾曼底式窗戶。一條褪色的圖書傳送帶從門口沿著圖書館的中軸線一直延伸到最裡面的兩張桌子那裡,傳送帶兩邊七英尺高的木製書架把房間分成一個個小區域。圖書館的溫度並不比教堂高出多少,這意味著這裏比達克旅館那些通風的地方還要涼一點。
「只是婚前在爸爸的店鋪里打過幾年工。他有家珠寶鋪。」
「溫迪,你生來就是個有條理的人,」四月快結束的一天他對我說,「這種品質可並不多見。」
他坐在我身邊,把手交叉疊放在膝蓋上。「阿普爾亞德夫人,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工作呢?」
「讓你為書籍進行編目是珍妮特的主意。她跟我談過一次,問我能不能把你推薦給彼得。她說在事情還沒完全定下來之前她會先瞞著你,我想之後她一定跟你提過這件事。」
圖書館里的書可真夠髒的。第一天工作的時候我用髒了好幾塊抹布,洗了不下六七次手。在珍妮特的建議下,我還買了幾副白色的棉布袖套。
「親愛的,該道謝的是彼得才對。他一度以為自己不得不為那些又臟又破的書進行編目了。退一步說,珍妮特·拜菲爾德才是你該道謝的人。」
「你在店裡都幹些什麼活兒?」
「不是些中世紀的手稿嗎?我連讀都讀不懂。」
「你可真是好心。不過我覺得我也許真的無法勝任這份工作。我以前從來沒有干過這一類的活兒。」
「我想要找份工作。但這裏找不到我需要的工作。或者說,這裏沒有我需要的工作。」
「你也許會感到奇怪,不過我們的任務就是盡最大可能利用好教堂里的一切資源。再回到這些書上來。我們很有可能會把這裏的一部分書或所有書轉給另一個圖書館。沒錯,這裏所說的圖書館很可能就是你剛才提到的神學院圖書館。」
我欠珍妮特的情又多了一層。我希望自己能知道該怎樣還清對死者欠下的人情債。
「我們對於教堂的詩歌頗為自豪。如果你打算在這兒過復活節的話,你將——」
記得當時我的胸口突然騰起一股類似於恐懼的敬畏感。面對教堂圖書館的這一冊冊書,我產生了同樣的敬畏感,只是沒有小時候那般恐懼。和夜空一樣,圖書館顯得無窮無盡,承載了太多的內容。我顯然無法承擔下如此繁複的工作來。
「這工作量太龐大了,我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做。這裏一定有許多很有價值的書,我會把它們弄壞的。」
「我的前任在圖書館里九-九-藏-書發現了比頓夫人寫的《家政管理》一書。書架上還能看到一兩冊小說。也許我的前任們把他們自己的書也給混進來了。」
「你們還嫌教堂不夠大嗎?」
「你準備離開我們嗎?」
「你怎麼知道自己不行呢?」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從臉上擦去雨水,試圖考慮一下應該對珍妮特說些什麼。但腦子裡縈繞的全是八角形塔樓下唱詩班的歌聲。回過神來以後,我卻又開始思索起亨利的事來,我想知道他在哪兒、在幹什麼,又是和誰在一起。他肯定又找了一個女人,一個被他的花言巧語哄得天花亂墜、情願把自己當傻子的女人。
我留了張桌子專門擺放有問題的書。其中一本是《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是我第二周編目時在克魯登的《聖經索引》背後發現的。我心懷罪惡地翻動著書頁,卻沒有從中發現任何淫穢的內容,於是我乾脆把它帶回家去讀。我告訴我自己,今天或下周的任何一天找到這本書,對哈德森先生來說不會有什麼不同。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依然微笑地看著我。
「但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我說,「找個有經驗的圖書管理員不是更好嗎?我幹不了這種工作。」
「何不現在就去圖書館看看呢?花不了你太長時間的。」
「我們何不坐下來討論討論。」哈德森建議道。
「你有過工作經歷嗎?」
「阿普爾亞德夫人,我只知道如果你肯出手幫忙的話,會對我們都有利。你不認為有必要試試嗎?」
「我不知道這是些什麼歌,不過這些歌能給人帶來平靜。」
「這裏原先是面對袖廊的兩間小禮拜堂,」彼得·哈德森說,「十八世紀七十年代被改建成了大教堂的圖書館。沒有人能確定這裏到底存放了多少冊藏書,大概有九千到一萬本吧,也許還要更多一些。」
「恐怕我待不了這麼久。」我突然間做出了決定。
他是個堅持己見的小個子男人,按他所說的去辦要比拒絕他容易得多。他從聖器收藏室拿出一把鑰匙,然後帶我走到南側唱詩班走廊西頭的一扇門前。他打開門,我們走進一間狹長有拱頂的房間。
「不能找個書店的人來看看這些書嗎?」
「教堂確實擁有一些中世紀的手稿和早期的紙質書,不過這些手稿和紙質書都不在這裏。其中的一部分放在了教堂的保險柜里,還有一部分借給了劍橋大學圖書館和英國博物館。在這兒工作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注意到他並沒有向我提及神學院可能關閉的可能性。
他在桌子那頭對我笑了笑。「私下裡https://read.99csw.com講,我覺得這不足以成為你拒絕我的理由。」
「沒錯,有這個可能。」
「你這是什麼意思?」
「抱歉,我幹不了這個活兒。」
「你好,阿普爾亞德夫人。喜歡這些歌嗎?」
「這可真有趣。」哈德森說,「如果你真的想在羅星墩找活兒乾的話,我倒是知道有份臨時性的兼職工作可能會適合你。這份活兒就在教堂街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甚至可以選擇上班的時間。只是我不知道這份工作是否適合你,或者說你是否適合干這份工作。」他沖我笑了笑,言語溫和了一些,「我想找個人到圖書館做分目工作。」
哈德森很堅持,甚至有些狡猾。他建議我午飯後在他的監督下先試著為六七本書編目。如果我和他都感到滿意的話,可以先進行一個星期左右的試用期,試用期的工資是三英鎊十先令。試用期圓滿結束以後,我可以繼續做到編目工作結束為止。他說這項工作需要的只是熱情和智慧,他確信這兩種特質我身上都有。
哈德森重新坐了下來。他取出一根煙斗,朝煙管里看了看,然後把煙斗放回口袋。我不知道他會付我多少錢,也不知道這些錢能不能幫我維持在羅星墩的開銷。他的頭已經漸漸禿了。我還想知道他們夫妻倆是否還彼此相愛,他們單獨在一起時又是怎麼個情況。他妻子名叫瓊,瓊是街上少有認識我又會和我打招呼的人。
起先他每天都會來圖書館檢查我的進展情況。不久他就不再每天來了,而是兩三天,甚至更長時間才會來一趟。我們對此都感到非常快慰。
我開始思索回倫敦的可能性。我不太想離開這裏,因為我覺得珍妮特需要我,但在某種程度上,我對她的需求更為迫切。不僅僅因為和亨利分手的關係,更像過去所犯的種種錯誤又重新縈繞在了身上似的。我這時的心境就如同離開旅店時收到一張三倍于自己預算的賬單。
「你說你沒有任何資格證書,是嗎?」
唱詩班正在教堂東面隔開八角形塔樓的幕布後面排練。我看不見唱詩班的成員,但他們的聲音卻通過教堂中間的十字通道傳進袖廊和中殿。戈特貝德走出聖器收藏室,因為有任務在身,這次戈特貝德並沒有看我,他舉著一根銀頭的權杖,引導弗伯里先生向弗伯里的教區走去。
「天上有多少星星?」珍妮特低語著。
亨利一定會笑話我在大教堂圖書館的這份工作。不過編目工作卻是我在即將沉淪時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想之所以能得到這份工作,是出自於哈德森教士的仁慈,https://read•99csw•com也是因為我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合適的地方。幾年以後,我發現這件事還另藏蹊蹺。
「珍妮特說這裏的書可能會捐贈給神學院圖書館。」
我差點兒對他說請注意自己的言行,但哈德森教士的舉止是如此優雅,我不忍心對他口出怨言。「我干過幾種不同的活兒。有時我會看看店,有時我也會幫著記賬。把店賣掉時,大部分的進出賬目都是我做的。」
他弄乾凈另一把椅子,嘆了口氣坐了下來,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對我露出了笑容。「在你拿定主意之前,讓我告訴你都有哪些活兒要干吧。」
我接了一句。「天上的星星你永遠也數不清。」
七十年代早期,我在某次婚禮上恰好遇見瓊·哈德森。我告訴她大教堂圖書館的工作幫了我很多,不管怎樣,我都對給我提供這份工作的哈德森先生充滿謝意。
我們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我看著一排排書脊,這裏的書大多是豎著放的,一小部分是橫著放的,其中有些皮封面和布封面的精裝書。空氣里瀰漫著灰塵和發黃紙張的味道。我知道自己沒有做這種工作的基礎,或許也沒有干這種活兒的熱情。不過當時我眼前見到的只是浩瀚無垠的一冊冊藏書。
一個星期過去了,接著是第二個星期和第三個星期。堅持這項工作比向哈德森先生解釋自己為何不適合這項工作要容易得多。這筆收入對我很有用。我很有條理地從一個書架進行到另一個書架,除了把散放的書籍重新歸攏在一起,基本上不用移動書。我用五英寸長三英寸寬的卡片做分錄,在每張卡片上記下作者、書名、印刷廠和出版日期。我還在卡片上添加了書籍對應的書架號以便於查找,以及一些讀者可能會感興趣的內容,比如書籍編輯者的姓名,書籍從屬於哪一個系列,書里是否有皮爾教士的藏書票和該書是否屬於第一批贈書。
走進大教堂的感覺和走進水族館差不多,你常會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生存空間。這裏的空氣凝滯、寒冷,還帶著些許蕭瑟的氣息。助理神父戈特貝德對我匆匆一笑,便鑽進狹小的聖器收藏室去了。教堂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煙味,這股味道是從為中央供暖系統供熱的那些爐子里發出來的。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大教堂里的這些爐子,它們像鑄鐵的鳥籠一樣點綴在教堂的過道里。爐子呈圓形拱頂結構,高度和人差不多,但比人體要寬。每隻爐子的鐵冠上完全可以放得下一個很小的嬰兒。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哈德森教士走出了聖器收藏室。讓我吃驚的是九_九_藏_書他竟然徑直走向了我。我可真有點不知所措,羅星墩應該沒有什麼人認識我才對。
他點了點頭。「教長和神父聯合會決定關閉大教堂圖書館。雖然還沒正式宣布,但這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只是在操作上有點困難——把捐贈物轉為教堂的私有財產從法律角度還存有疑義,我想讓你管理的那些書也成了大問題,它們放在這裏幾乎沒人用。開誠布公地說,這也是空間資源上的一種浪費。」
我從高地街的博尼亞德門進入教堂街,然後鑽進大教堂的北門避雨。事實上,從露天街道徑直走回達克旅店也花不了太長的時間。不過我暫時不太想遇見珍妮特,我得稍微喘口氣,想想該對珍妮特說些什麼。
「你瞧,這個圖書館的歷史並不是那麼久遠。十九世紀,皮爾教長把大約一千兩百冊自己的書捐贈給了教堂,這些書成為教堂藏書的主幹。另外,他還給教堂捐了一筆錢,所以圖書館有筆獨立的經費可以購買新書,還可以雇個助手來操辦圖書館的日常事務。捐款落實以後,教堂便安排一名教士做圖書管理員,監管圖書館的運營工作。我的前任是一九三一年接管這裏的圖書館的,去年他死在辦公室里,這些年來他原本可以用這筆錢來干很多事,但實際上他在圖書館上耗費的精力並不多。」說著哈德森對我笑了笑,「在生命的最後十年裡,我覺得他根本沒操心過圖書館的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大教堂的圖書管理員被看成是一種榮譽性的職位,這種教堂里有基金支持的職位並不少。前任死後,我便接過了圖書管理員的職位。」
樂聲在我們頭頂不斷盤旋,似乎和我一樣,想快點兒從教堂里飄出去。
那天早晨雨下得很大。冰冷的雨水從東部的沼澤席捲而來。我剛去市場街的勞動力交易市場找過工作,和我談話的那個女人很不喜歡我。是口紅抹得太過?是裙子包得太緊?還是忘了戴手套?我想她大概把我看成了一隻狡猾的狐狸,精於算計,迫不及待地想找個丈夫。事實上我的競爭意識遠沒有她想得那麼強烈。
房間盡頭有兩張大桌子,旁邊橫七豎八地放著些淘汰下來的餐椅。桌子後面釘著一個與牆體同寬的櫥櫃。哈德森拖出把椅子,用手絹擦了擦,然後讓我坐下來。
「沒有,」我說,「她從來沒跟我提過。」
「此話怎講?」
「當然可以,他們應該很樂意為這些書估個價。不過我們現在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打算出售這些書。要想做個圖書目錄的話,我們又得付他們一筆錢。」猶豫了半晌以後,他又補充道,「在我們打定主https://read.99csw.com意該怎樣處理這些書以前,做個目錄還有另一層考量。這個圖書館里還有些與宗教無關的書,我想藉此機會把它們清理出來。」
「我也不太清楚。但丈夫離開以後,我必須找份活兒來養活自己。」我希望能收回自己的話,我的個人生活和眼前的男人沒有任何關係。珍妮特只是對眾人說我丈夫「有事外出」了。我看了看表,裝出一臉驚訝的樣子。「哦!到這個點了嗎?」
必須承認,大教堂在下雨的時候非常起作用。你可以在教堂的屋檐下走過整條高地大街;你可以不用通過教堂的外圍直接從北側袖廊走到南門。碰上唱詩班和樂隊演奏時,我還會坐下來聽上一小會兒。
「這是顯而易見的。」
那時勞動力市場只有兩個適合我的職位。伍爾沃斯百貨商店糖果櫃檯需要一個站櫃檯的店員。如果我願意三班倒的話,去城郊的罐頭工廠還可以掙到更多的工資。除了報酬以外,這兩個崗位並沒有更多的介紹,而且其實錢也給得不多。
編目卡片在舊鞋盒裡越堆越高,第一隻鞋盒放滿了以後,哈德森教士又為我找來了第二隻。編目的速度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快。第一次在一天內編完五十本書那天,我去蛋糕店為自己買了個巧克力奶油包。我、珍妮特和羅茜圍坐在餐桌前,為我取得的成就進行了慶祝。到了這個階段,我向哈德森教士求助的次數也變得越來越少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試一試好了。」
「我們也可能賣掉一部分或全部這裏的書。但在不清楚這裡有些什麼書之前,我們還沒法決定該怎麼做。這裏連一本完整的目錄都沒有。」他站起身,從架子上取下一本大開本的書,然後拍去浮塵,把它放在桌面上,「皮爾教長捐贈的第一批書都列在這裏了。但除了作者和標題之外就沒有別的信息了。如果裏面的書都完好無損地保存在圖書館里,那我可真的要大吃一驚了。這些年來對新買進來的書也做了斷斷續續的記錄,其中一些記錄已經寫進了這本書。」說著他拍了拍書皮,「其他的分錄在門邊的文件櫃里。」
在希爾加德學院上學的一天晚上,我和珍妮特溜出寢室,踏著拖鞋下樓走出側門。天上沒什麼雲。學校在農田中間,因為戰時燈火管制的原因,周圍也沒有什麼燈光。我們背靠草坪遙望著藍天,能感覺到露水浸濕了我們的睡衣。
「除了學校的畢業證明。」
我聳了聳肩,感到有些盛情難卻。
「你可真不容易。」他似乎沒看出我在企圖中斷談話,繼續和我攀談下去,「如果沒弄錯的話,你應該還會在羅星墩待上一段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