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分 教堂街 20

第二部分 教堂街

20

「太好了。在哪兒可以找到你說的詩集呢?」
「跟你提起尤爾格雷夫的是不是哈德森教士?」
我被他的專業精神和廣博的知識深深地打動了。
他在通向迴廊的那道門旁停下了腳步。我們一前一後繞過大教堂的東頭。天氣非常不錯,縹緲的白雲掛在塔樓尖頂金色的風向標後面,牆上的石塊顯得整潔而乾淨。有隻燕子出現在尖塔的基座,沿著石柱邊緣往下飛了一段以後,從教堂中殿往西飛了過去。這時大衛突然笑了起來,我又一次感覺到老天對漂亮的人有多麼偏袒,美麗的外表把他們和我們其他人區別開來,打從出生開始他們便受到了不一樣的對待。
我又去市場附近那條街上由鐵皮圓頂屋改建的公立圖書館跑了一趟。幾周前珍妮特帶我來這兒辦了張借書卡,不過我從來沒用過。圖書管理員是個面相精明的矮胖男人,絲絨般的頭髮又長又亂。我問他圖書館里有沒有和尤爾格雷夫有關的東西。
「兩樣都可以。」
「你要的是關於他的書還是他撰寫的書呢?」
書的名字叫《天使的語言》。「這裡有他的自傳嗎?」說著我把預約卡和六便士零錢遞給了他。
奧巴斯頓教士在年錄末尾的一封信上做了標記。晚飯後大衛進了書房,我把這封信好好讀了一遍。珍妮特正要處理剛收到的肉商賬單,她說完事以後再來看這封信。
一八九一年,尤爾格雷夫在托特納姆法院路西側博克拉克街新建的聖米迦勒教堂里擔當牧師。(像位老友似的,我彷彿可以清楚地看見尤爾格雷夫在講壇上佈道的樣子。)一八九六年,尤爾格雷夫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詩集,緊接著他又出版了那本著名的《最後四件事》。四年以後,他成了羅星墩大教堂的教士。奧巴斯頓沒有說錯,世紀之交時教堂的主教正是弗朗西斯母親的表兄。
剎那間我覺得他像丟了骨頭的小狗似的有那麼一點失望,也許他把我當成了一個潛在的皈依者,一個隨時會改變心意的浪|女。互道再見以後,他便朝皮亞門和神學院走去。
「還沒看呢,我準備吃了午飯再看。」
珍妮特切開一塊羊肉,我們把話題從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身上轉移開來,既而討論起神學院教士宿舍的事情。我們談論著在那兒安家會不會比在達克旅店更舒適。
「亨利國王統治的第三年,英國的一部分地方爆發了瘟疫。因為害怕傳染,商人和朝聖者紛紛更改了原本的旅行計劃。農房、田地被遺棄,動物因為沒人餵養而悲慘地餓死。read.99csw.com
我很高興珍妮特能轉換話題。我不想深思弗朗西斯為什麼會讓我感興趣的原因,也不想讓珍妮特窺探到我的動機。沒錯,我已經煩透了,我需要來點刺|激。但其中的另一個理由又讓我深感痛苦。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為之,那時我根本不願意麵對這個冷酷的事實。
他看了看卡上的名字。「阿普爾亞德夫人,據我所知沒有這樣的自傳。不過他的簡介刊載在了《英國名人傳記》上。《羅星墩名人錄》上也有他的記載,我想應該是在第九章,你可以在圖書館的參考文獻區找到那本書。」
「當然。你看過那封信嗎?」
「馬吉利村的主教在痛苦中死去。他的管家站在十字架前,向那些倖存的人宣稱惡魔奪去了主教的靈魂。在天使的保護下,她沒有染上疫病。接著管家大逆不道地說:天使把我揀選為世界上的第一個女主教。授予聖職時,天使對她說了這麼一句話。『難道我沒有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主教偉大嗎?』
「他給教士團寫信又是在什麼時候呢?」
午飯一般只有我們三個人吃。羅茜在幼兒園,大衛在神學院不回來。珍妮特終於有時間讀《1904年羅星墩文物協會年報》里的那封信了。這天的午飯是色拉和涼拌羊肉,吃飯的時候我告訴珍妮特我沒有找到更多關於伊莎貝拉的信息。特雷佛先生對我們的交談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大口咀嚼著眼前的羊肉。
「真的很抱歉。」我慌忙說,連忙關上門,退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要說這應該是大衛的錯,因為洗澡時一般都會鎖上浴室的門。但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受到責備的人應該是我才對,我覺得自己像個窺探狂一樣。二十分鐘以後我們在飯桌上遇見了,我們倆都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我很想知道大衛是不是和我一樣這些年來一直都記著這件事。
發自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教士
於是我把這本書託付給一個在古文學上很有造詣的同事,這位同事能很方便地查閱到大英博物館圖書館里法恩沃西主教的藏書。為了以防萬一,把書交給同事之前,我把環襯上的註釋全都抄了下來。搞清這些註釋的意思以及相關查詢結束以後,我準備以此為題向教團提交一份論文。我想儘快驗證這個奇怪發現的起源和真實性,並且勾勒出當時的時代背景。與此同時,我希望翻譯出來的文字能夠勾起和我一起在教團里侍奉的同伴們的興趣。https://read.99csw.com
事實上我想儘可能地打動大衛·拜菲爾德的心。我希望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什麼能比宗教上的發現更能引起他的注意呢?我鑽進這個念頭裡不可自拔。並不是說我愛上了大衛,還遠沒到那個程度。我對大衛的感覺大部分源自於對亨利的報復。但事情不僅僅是這樣。如果你認識大衛你就能了解到其中的奧妙了,雖然他妄自尊大,而且能自然而然地把一群小女人圍繞在他的身邊。但他的確非常性感。
請允許我在信的末尾加上些個人感想。你們一定注意到故事里提到了羅斯這個姓,這讓我聯想到蘇塞克斯中部的羅斯村。說也奇怪,那裡恰巧是我的故鄉,我們家已經在那裡居住了四十多年了。
「就算你說的沒錯,但教廷不是也經常承認自己犯錯了嗎?教廷畢竟也在與時俱進。比如說,你們不會因為會眾不同意你們的意見就把他們放在木樁上烤了。」
「我想上帝的選擇並不完全是個巧合。基督徒不能產生如此荒唐的想法。《聖經》里沒有提過女人做神父的事情,所以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上帝只想讓男性充當神父。假使男性擔任神父只是個傳統而已,那麼我們當然可以打破傳統,讓女人也來擔當神父。但這是上帝的誡命,我們不能違背這條誡命。」
尤爾格雷夫出生於一八六三年,是准男爵家最小的兒子。一八八四年他在牛津大學聖約翰學院讀本科時,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作《最後的詩》。從學校里輟學以後,他決定到教堂侍奉。尤爾格雷夫的這段經歷可以在《英國名人傳記》里查到,事實上他是羅星墩神學院的第一代聖職候選人,倫敦西區的好幾位副主教參加了當時的選舉。
「這裡有本他寫的詩集。」
「我們並不是生活在一世紀的巴勒斯坦。」
穿上寬大的睡衣以後,我在床上又把信和詩讀了一遍。喝過琴酒後我感到微醉,明天清晨可能又要在噩夢中驚醒了。我夢見我在羅星墩的市場里,十字架邊有人在燒著垃圾,人們紛紛高聲痛斥著我。夢醒以前,我看見燈柱上綁著只垃圾桶,一隻沒有手臂的人偶目光空洞地瞪視著我。
「如果這個女人真實存在的話,你再為她感到痛心還來得及。」
我謝過圖書管理員,走進參考文獻區,從圖書摘要里找尋尤爾格雷夫的生平。但這些摘要和在圖書室里找到的塔樓模型一樣,並沒有給我太多的啟示。
羅伯特·瓦爾伯斯維克是一三九二年到一四〇七年間羅星墩教區的主教。亨利國王指的一定是當時的亨利四世國王,不清楚註釋里的村莊指的是馬吉利·伯漢姆村還是阿博特·馬吉利村。註釋沒有受到文藝復興的影響,裏面充滿了縮略語和中世紀特有的措辭。我們現在至少可以估算出註釋的未知名作者為什麼要把這段註釋摘抄下來,我很想知道這個故事原先記載在哪裡。https://read.99csw.com
我還在餐廳的架子上找到了尤爾格雷夫用維多利亞詩體寫的《陌生人的審判》。沒讀過這封信的話,我也許絲毫都理解不了這首詩的含義。如果你把這首詩和伊莎貝拉的故事聯繫在一起,那一切就對上了。詩中的一部分非常生澀難懂,也許不是完全能理解得了,但你可以大致體會到這首詩歌頌的是一位為信仰而獻身的中世紀女性。
扉頁上的文字暗示這本書曾一度被朱利葉斯·法恩沃西所擁有。法恩沃西是一六一九年至一六二八年間羅星墩教區的主教,他的墓就在教堂南面的唱詩班通道里。環襯上的註釋很可能是法恩沃西或與他同時代的人加上的。
編輯收文
「還有羊肉嗎?」特雷佛先生看著桌子上殘留的骨頭問。
先生,
珍妮特說:「尤爾格雷夫寫詩的靈感不可能來自於五年之後在大教堂圖書館看到的那本書,你說是不是?」
他的最後一本書《天使的語言》是在一九〇三年出版的,后一年他便因為健康原因而被迫退休了。之後他一直住在米德爾塞克斯弟弟的家裡,一九〇五年七月三十日因病去世。《陌生人的審判》這首詩使他聞名於世,據說這首詩還得到了英國著名詩人葉芝的讚譽呢!
「為什麼?」我這樣問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目的,只是為了讓大衛把話說下去。說到他感興趣的事時他總會變得非常激動。
「不是他。是個我不認識的人。」
「為什麼要查她的事?」珍妮特問。
之後我為十幾本書編了目,心思卻一直放在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伊莎貝拉和尤爾格雷夫認為「可能有用」的男孩西蒙身上。最後我決定早點休息,而且並沒有在休息時間喝咖啡。
「這首詩分三個部分。」我舉起手,伸出三根手指,「在第一部分中,士兵們抓住了在教堂佈道的伊莎貝拉。接下來是對伊莎貝拉的審判,最後一部分便是十字架上的火刑了。」
「這和女read.99csw.com人當神父的事情不能相提並論。」
「我覺得這個人應該是真實存在的,不然弗朗西斯為什麼要編造出這樣的謊言呢?」
我的心一下子落入了谷底。「可以讓我預約嗎?」
工作以前我找出了幾本有關羅星墩和附近鄉村的歷史書。我在這些書里找到了馬吉利·伯漢姆村和阿博特·馬吉利村的參考資料,以及發生在十四和十五世紀的幾次大疫情。但這些書里並沒有伊莎貝拉·羅斯、女神父和天使邀約的記載。
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
「這首詩收錄在一八九六年出版的《最後四件事》里,這麼說來……」我突然明白了珍妮特的言下之意。
我鑽進迴廊,慢慢走向大教堂的南門,進門后徑直奔向禮堂。禮堂是個簡樸的大房間,窗戶下面的牆壁邊圍了圈拱廊。現在教士們會在更舒適的地方集會,禮堂主要用來舉辦音樂會演和大型會議。最近主教大人準備用這個禮堂來辦展覽,我走過的時候哈德森教士正和主教在禮堂里說話。當我從禮堂門口走過的時候,哈德森朝我揮了揮手。
他喘了口氣,眼睛憤怒地盯著我。「恐怕那本書已經借出去了。」
他說:「女人不可能成為父親,更不能成為主教。」
「這個故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為這個女人的遭遇感到非常痛心。」
「主教這一職位有什麼特殊的呢?既然女人能當國王,那為什麼不能走上佈道台呢?」
「人們都說惡魔降臨在了人間。
珍妮特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我。「我說不清楚。你覺得這首詩的靈感真是來自於伊莎貝拉嗎?」
「因為上帝把耶穌造成了男兒身,他只選擇男人做使徒,這就和他選擇處|女瑪利亞做聖母是一個道理。」
「我還有工作要干,」我說,「我該走了,謝謝你給我上的神學課。」
「管家把眾人領進教堂,主持了一場彌撒。聽說這件事以後,當時的修道院院長羅伯特·瓦爾伯斯維克讓人把這位管家帶到羅星墩,為她的僭越之罪在上帝面前接受審判。但管家卻一點都不肯服罪:她不承認自己犯了罪,也沒有絲毫悔過之意。最後他們只好把管家釘在十字架上燒死了。這位管家的名字叫伊莎貝拉·羅斯。」
「尤爾格雷夫應該知道,這個故事從神學的角度上完全站不住腳,」大衛說,「女神父的說法根本講不通。」
此致
「你這根本不算是回答。」
「我九-九-藏-書對尤爾格雷夫的事非常感興趣,尤其是他那次贊同女人當神父的佈道。我認為這其間一定暗含著某種聯繫。」
我寫這封信是想把作為大教堂圖書館管理員時的有趣發現告訴你和其他教團成員們。整理書目時,我恰巧翻到了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羅星墩主教吉列斯·布里斯科的傳道集,這本書毀壞得很嚴重,我想看看能不能把它重新裝訂起來。我在書後面的環襯上發現了幾條用十七世紀上半葉的書面體寫就的註釋。這些拉丁文註釋似乎是從更早的著作上摘錄下來的,也許是某本和羅星墩教堂的歷史有關的編年史。
「這首詩是什麼時候寫的?」珍妮特問。
珍妮特用心地切起羊肉來。「你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感興趣呢?」
在同一個屋檐下我不可能完全避開他。我甚至還看到過他赤身裸體的樣子。達克旅店雖然面積不小,但只有一間浴室。一天清晨我穿著睡袍走下樓,推開浴室的門,裸著身子的大衛便出現在我的眼前——大衛站在浴缸里,洗澡水從他潔白的身體兩側流下,大衛彎下腰正準備去夠澡盆邊掛著的毛巾。開門的時候,他停下手上的動作,頭朝門的方向轉了過來。剎那間他簡直和運動員的石像一模一樣,俊美的身姿儼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一九〇四年。他是一九〇一年來羅星墩當教士的。」
他看了一眼教堂里的鍾。「現在我不想深究這個話題。這是個非常複雜的話題,我沒空跟你在這上面多做糾纏。」
這又是個難以解開的謎。與其說是迷惑,不如說讓我有點惱怒。我不想讓別人也對尤爾格雷夫感興趣,這種想法讓我自己也感到驚奇,我覺得尤爾格雷夫應該是我一個人的才對。既然尤爾格雷夫已經死了,我就可以毫無牽挂地把他當作亨利的替代者,這樣他就不會受到那些無恥卻有錢的老寡婦的引誘了。
「再給我來點羊肉好嗎?」特雷佛先生問。
我一時感覺有些沮喪,不過馬上又重新振奮起精神來。「我明白了……之前弗朗西斯曾經在羅星墩的神學院學習過,那應該是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他可能在求學的時候看過這本書。神學院的學生也許可以自由出入教堂的圖書館。十幾年後重返羅星墩,他又在圖書館里讀到了這本書。這就說得通了,你說是嗎?他肯定會找這本書的。」
「老實說,直到上周我才第一次聽說尤爾格雷夫這個名字。有人恰好跟我提起。」
最好還是別跟宗教狂熱分子發生爭執。如果大衛想在強權的律法中生存的話,那就由他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