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羅茜正在卧室門口看著我們，照這樣下去，珍妮特過不了多久也會出現。

「那位私人偵探住在倫敦嗎？」

「我覺得我們沒必要扯得這麼遠，這是個醫學問題。事實上我和珍妮特已經決定把他送進養老院，我們沒必要再對此進行討論了。明天一早我就給弗拉克斯曼打電話。」

星期天那天非常糟糕。特雷佛先生早早就上了床，珍妮特在床上吃了晚飯，我和大衛則在廚房用的晚餐。之後大衛上樓去取珍妮特晚餐用的托盤。過了一會兒，我又跟在他後面上了一次樓，因為他忘了取走咖啡杯。我看見大衛領著小聲哭泣的特雷佛先生走過樓梯口，老頭沒戴假牙，臉跟面癱了似的。

「他當然是個正常的孩子。」珍妮特朝我狂吼，「我知道是個男孩，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名字將會是和一/二中的邁克/邁克爾統一。」

他點點頭。「不能搬得再遠了，否則財務上也會產生問題——補貼不會增加，我們反倒要添置輛汽車。我不知道珍妮特怎麼打算，到那兒以後她也找不到人聊天了。」

「是在沼澤的另一面對嗎？」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想法。你是對的。但這樣送他走，會讓他感到非常難過。」

「和以前差不多。他讓我向你問好。」

他抬起頭看著我。「吻我一下。」他命令道。

他突然放棄了抵抗。我領他走回房間，扶他躺到床上，又幫他掖好了被子。

過了一會兒，大衛走下樓。我沒有從沙發上站起來，也沒有試圖隱藏酒杯。他在壁爐架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看上去似乎想用目光殺死我。接著她又哭了起來，伸出手尋求我的安慰。

大衛同樣找不著人聊天，我想，之前大衛還從來沒住過離神學院那麼遠的房子。

「快回你的房間去。」他掐住特雷佛先生纖弱的手腕，特雷佛先生沒一會兒就疼得驚叫起來，「你惹的麻煩太多了。」

我為自己感到難過，因此我走到樓下的客廳，為自九_九_藏_書己調了一大杯琴酒和苦艾酒，然後躺平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根煙。事情一定會好轉的，我確信無疑地告訴自己。我覺得大衛剛才的表現非常可怕，但我轉念一想，如果在同樣的情況下面對別的什麼人，說不定我也會做出類似的舉動呢！

「她沒有太大的反應。」

「今天下午我和主教進行了一番交流，」星期六晚上大衛對我說，「他問了問珍妮特的病情。另外他還說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會有一幢聯排屋空出來，問我有沒有興趣搬過去住。」

儘管我三番五次地勸她別傻了，儘管我一再聲稱流產不是任何人的錯，儘管她也非常同意我的話，但在我不能達到的某些層面上她仍然在一味地譴責自己。直到最後珍妮特也無法從內疚中解脫出來。

「真希望我死了才好，」特雷佛先生說，「請殺了我，我不想活了。」

過了一兩天我才知道流產的前後經過。星期五早晨我去倫敦后，珍妮特做完家務，又去給草坪鋤了草。大約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珍妮特開始感覺到陣痛，傍晚陣痛加劇了。大衛那天又比平時晚回到家。羅茜和特雷佛先生都要吃東西，我恰巧不在不能幫她的忙。珍妮特想坐下來歇一會兒，但每次想坐下來的時候都會聽到爺孫倆的呼求。

「你是不是在暗示這不是個好辦法？」他的聲音非常冷酷，目光又變得陌生起來，「約翰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他需要專業的護理。我和珍妮特也必須為羅茜多想想。」

「他從公共圖書館借了一本尤爾格雷夫的書，他拿走了《羅星墩觀察家報》上與尤爾格雷夫有關的剪報，他甚至還騷擾過戈特貝德夫人和埃爾斯特里夫人。」

我又點起一支煙，讓他繼續在我面前發牢騷。

「這麼說他也知道私人偵探的事？」

大衛臉色發白地彎下腰，抓住特雷佛先生的手腕，將褲管從特雷佛先生手中拽出來，一把將老人從地上拉起。此刻大衛的眼睛異常地明亮，在我看來，透過這雙眼ｈｔtｐｓ://ｒｅａｄ.9９csｗ•ｃom睛盯著特雷佛先生的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大衛，而是個完全陌生的人。

他把特雷佛先生推到一邊，如果不是我及時用胳膊撐住，他可能就摔到地上了。特雷佛瞪著大衛，好像第一次與女婿見面似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確實是第一次了解到女婿的本質。

「我想他會對付過去的。」我們似乎對「性」這個詞都感到難以啟齒。

「別把我送走！」

「我想這對男人來說應該有所不同。」

我彎下腰，吻了吻他的前額，感覺像在親吻一張舊報紙。然後我回到已空無一人的樓梯口。我朝羅茜的房間瞥了一眼，她躺在床上，假裝和放在枕頭一邊的天使一起睡著了。羅茜從來沒揚起頭讓我在臨睡前吻她的臉。珍妮特和大衛的卧室門關著，門那邊傳來交談的聲音。

「進展得非常好，謝謝你的關心。」我拘謹地說，「不過現在又多出一個問題。其他人也對這件事感興趣。」

「這樣想並不奇怪。」我爽快地說，然後架著他的胳膊把他攙向房間，「特雷佛先生，我們都很愛你。但因為珍妮特的身體現在不太好，我們大家都略微有些不安。不過從早晨的情況來看，事情並沒有想象得那麼糟。」

「跟蹤門羅並查出他身份的正是亨利本人。」我說。

大衛的意思是，如果亨利也知道這位哈羅德·門羅，那私人偵探的事就不是一個疑神疑鬼的婦人的囈語了。

「你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嗎？」

事情不只是嬰兒死亡那麼簡單。

「我告訴她媽媽必須住段時間醫院，她暫時不會有弟弟或妹妹了。」

「每個人的情況都有所不同。」這時我想到亨利是不是也很長時間沒有性生活了，他為什麼沒給我打電話？周六我往布朗旅店打了個電話，但他已經結賬離開了，沒有留下轉發地址。也許他已經受夠我了。

珍妮特最後去了盥洗室，這時她才意識到情況已經非常糟糕了。即便如此，她也沒給大衛打電話，而是把電九-九-藏-書話打到了醫生的診所，並且幸運地在弗拉克斯曼醫生回家之前截住了他。對於珍妮特來說，那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這時我卻感到非常快樂，我覺得其他人都很依賴我，我的地位非常重要。我試著安慰珍妮特，我照顧需求完全一致的羅茜和特雷佛先生。在一番商議之後，我掌管了達克旅店的絕大部分事務。大衛需要聊天時我又扮演起了聆聽者的角色。

「你覺得相對於尤爾格雷夫，他對你更感興趣嗎？」

「太蹊蹺了。也許我們該去找警察談一談。」

特雷佛先生撲在地上，抱住大衛的大腿。「別送我走，」他嗚咽著，「別把我送進老人院。」

「怎麼了？」

「對尤爾格雷夫嗎？」

「是的，但門羅曾經來過羅星墩。前些天監視達克旅店的正是他——你還記得特雷佛先生看到門外的街上有個人仰視著這幢房子嗎？」

星期天下午，珍妮特對我說：「我很擔心大衛。」

接著是一陣沉默。我搜腸刮肚，思考著該說些什麼好。

「很抱歉剛才在你面前動了粗，」他說，「我剎那間失去了理智。對任何人我都不該這麼做，對可憐的約翰就更不可原諒了。」

「羅茜是如何對待這個消息的呢？」

「那幢聯排屋在哪兒？」

「跟他們說什麼？」我問，「又沒人犯法。」

我試圖扶他站起來，他卻黏上了大衛。

她搖搖頭。「因為我病了，我不再——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做那個了。」

「該睡覺了。」我說，「別再下床了，過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因為蒂徹福德的泰蒂肖姆的事嗎？」

珍妮特是星期天早上回來的，醫生囑咐她接下來這段時間要多休息。她很虛弱，心情仍然非常壓抑。弗拉克斯曼讓我們最好別在她面前提流產的事，用歡快的家庭氣氛幫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期。不光大衛，甚至連我都聽從了他的建議。我想這也許是我們所乾的最糟糕的事情了吧。每次大衛和弗拉克斯曼都會這樣安慰她：「珍妮特，別介意，你會很快https://read.99csw.com度過這一關，沒多久你就會再次懷孕，產下一個健康的寶寶。」這樣說是不允許珍妮特哀悼剛剛失去的孩子。事實上除了珍妮特，也沒有人哀悼那個失去的孩子。我們無情地在珍妮特面前表現著歡樂，於是珍妮特只能把憂傷掩埋在心底，內心的傷痛反而與日俱增。

「別把過錯都歸結在自己身上，」我笨拙地說，「流產不是你的錯。一開始他就不是個正常的孩子，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個男孩。」

「都是我的錯，」她在醫院里說，「是我害了他。」

大衛皺起了眉頭。「這太荒唐了，怎麼會有人雇偵探查訪故去詩人的事呢？」

「但這又造成不了任何傷害，不是嗎？特雷佛先生並沒有傷害羅茜。」

「也許珍妮特喜歡生活中有些變化，」他繼續著這個話題，「正好可以讓她站在一個新的起點上。你覺得羅茜會怎麼說？她一定會覺得很不舒服。」

「是的，他們雇了個叫哈羅德·門羅的私人偵探查尤爾格雷夫的事。」

「他對你的研究有幫助嗎？」

珍妮特的流產是整個事件的轉折點。在那以前，我從來沒對流產產生過太多想法。歷史書上急切需要男性繼承人的王后們遭遇過流產，小說里的角色們遭遇過流產，但我對生活中的流產知之不詳，因為那些不愛說話的小女人懷孕以後都不太出門。我覺得流產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是種壞運氣，但並不是世界末日。

這次沉默持續的時間更久了一些。

「但事實如此，周五晚上亨利也和你說了相同的話。」

「我覺得她很快就會適應的。」我以一個沒孩子的人的身份向他保證，「她雖然年幼，但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也許不知道，之前我在羅茜的房間里逮住過他。這——啊——這不是種正常的行為——這自然是老年痴獃的一種典型癥狀。」

大衛會說那只是我的想象，但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一九〇四年八月六日出現在神學院草坪上的南茜·馬特萊瑟姆是如ｒｅaｄ.９9cｓw•coｍ何在剎那之間消失的。

「他又去羅茜的房間了。」大衛怒視著我，似乎那全是我的錯，「真是受不了。」

「她聽說孩子流產的事了嗎？」

「這個問題要從全局來看。」大衛的聲音輕柔了一點，「我們自然會經常去探視他。不過他很可能馬上就認不出我們了，住在哪兒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特雷佛先生，快起來，」我催促道，「何不趕緊上床，我馬上把舒適的熱水袋和美味的可可茶給你送來。」

「在蒂徹福德的泰蒂肖姆，離這裏大約三十英里，在維斯比奇附近。」

大衛又一次聳了聳肩。我知道他又在想別的事情了，也許他覺得神學院和他的光明前程比特雷佛先生、珍妮特和死去的胎兒更為重要。我只能坐在沙發上把玩著酒杯，想象著不是一九五八年，而是在那之前的五十年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不為人知的罪行。

「當時我覺得只是間歇的陣痛而已。」周六早晨在醫院見到她的時候她對我哭訴道，「像是遭到了詛咒一樣——平時痛上一陣以後便會慢慢消失的，但這次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這次的陣痛一陣比一陣來得猛烈。」

接著她把弗拉克斯曼早晨查房時對她說的話告訴了我。「他對我說最好趕快把這件事拋之腦後，趕快再懷一次孕。他怎麼能知道我會再懷上孕呢？他這話聽上去就像掉了顆牙齒以後馬上又會長出來似的。」

這話分毫不差。當我把珍妮特流產的消息告訴羅茜時，她抬頭對我笑了笑，說「我知道了」。我想大衛一定會為此感到非常喪氣。世事變遷，年齡大了一點以後，我對事物的看法稍微有了些變化。讓我稍稍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和珍妮特這兩個成年女子竟把那麼多時間浪費在顧慮大衛的情感上，我們似乎認為他的心是蛋殼做的了。

即便知道大衛正在試著對我表現得更友好，我也沒想到談到對弗朗西斯的研究時，他的語氣里絲毫沒有屈尊俯就的態度。

「我從來沒問過你，」大衛唐突地說，「那天你見亨利的時候他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