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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教堂街 35

第二部分 教堂街

35

亨利擅長尋找優雅的小酒吧,他在利物浦街火車站附近找到了一家。酒吧里裝飾著雕花的鏡子、擦得光亮的銅器、陰沉沉的木製手工藝品和幾扇彩色拼花玻璃窗。吧台邊擠滿了回家前來這兒喝一杯的白領。我和亨利在樓上的小包間里坐下,這裏比樓下安靜得多。我們選了一張窗邊的桌子,不用擔心談話被人偷聽,況且周圍似乎並沒有哈羅德·門羅的身影。
「我們能約個時間嗎?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可以去羅星墩見你。」
他的臉色暗淡下來。我想馬特萊瑟姆也許沒打算說這句話,只是不小心說漏了嘴。他沒有生氣。過了一會兒我才知道他可能略微覺得有些尷尬。
亨利聳了聳肩。「他可能在我們身上又下了個賭注。通過承認部分事實來隱藏大部分真相。我想說,他不可能真的忘了照片上的那個日期。你給他設了個陷阱,他結結實實地鑽了進去。當你揭穿他的謊言時,他又跟我們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可以驗證他所說的話的人大多數都已經死了。」
這時弗朗西斯走進了他們的生活,幫忙操辦了母親的葬禮。有天晚上他帶著份計劃書拜訪了埃米姨媽,說他願意出資安排馬特萊瑟姆去加拿大,讓他在那邊學做生意,並展開一段新的生活。他對南茜的安排則更為妥帖。弗朗西斯在米德爾塞克斯的弟弟有對不能生育的鄰居,他們想收養個小女孩並把她培養成一位淑女,南茜對他們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她敏捷、聰明又漂亮,她的眼睛與想收養孩子的女士是同一種顏色。她會住在一幢帶有read•99csw•com花園的房子里,有屬於自己的馬和房間。
「護士!」二樓的樓梯口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你嗎?」
「我不知道。我想我遲早會到倫敦來的。」
「聽著,溫迪,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
「這也未必。他只是想說服自己相信弗朗西斯告訴他的是事實,南茜被人收養了,被培養成了一個淑女。他感到內疚,他只是不知道南茜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在了,」我說,「花園裡現在只有棵蘋果樹。」
他怎麼能覺得只要擺擺手指頭就能把我招回去呢?該死的亨利,我詛咒著,登上已經坐滿了乘客的火車車廂,該死的弗朗西斯和該死的一切!
「溫迪,請你——」
「也許除了他的妹妹。」
「因為他想再見她一面嗎?」
「你想錯了。」
先前談到動物的話題時,馬特萊瑟姆差點兒對我發起火來。他說這是他之所以憎惡羅星墩的最根本原因。人們都說尤爾格雷夫教士陷入了瘋狂,身為虐待狂的他到處殘害動物。但西蒙·馬特萊瑟姆卻和包括尤爾格雷夫家的僕人在內的許多人都知道尤爾格雷夫對於生物學有著濃厚的興趣。西蒙·馬特萊瑟姆幫他解剖過一兩次小動物。有一次西蒙看到河面上漂著一隻淹死的小貓,就把它撈上來交給了尤爾格雷夫,尤爾格雷夫為此獎賞了他一枚金幣。但某些思想扭曲的人卻把尋常的科學研究視為某種邪惡的事情。
車子行駛在劍橋和羅星墩之間時,我幻想起和亨利一次不愉快的對話。我告訴他與他相比我九*九*藏*書更喜歡他的朋友大衛,大衛比他英俊,身體也更為強壯。大衛的屁股沒有下垂,我告訴亨利他的皮膚過於鬆弛,應該好好熨一熨了。我知道不該對亨利說這些話,即便是想到這些我都會覺得噁心。
我聳了聳肩,把喝空的杯子推到一邊。「我該走了。」
「我覺得他是個天生的賭徒,」亨利說,「除非投機得當,否則出生在斯萬巷的人絕不可能在五十年後擁有霍爾本路上的一條街。」
「快過來,」他咆哮道,「快上來幫幫忙。」
「媽媽死的時候……我只聽見她最後尖叫了一聲。」馬特萊瑟姆用實事求是的口吻說,在羅星墩,只有在高地街雜貨鋪幹活的母親的姐姐可以照應一下他們,「埃米姨媽到斯萬巷要走很長的路,」馬特萊瑟姆說,「我們這兩個孩子對她來說是一種負擔。後來她嫁給了一個有房產的可敬男人,她不想被我們打擾。真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但我不能把一切苦難都歸罪到她的頭上。」
「要我說的話,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亨利點燃兩根煙,把其中一根遞給了我,「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有著非常奇怪的一面——從他寫的詩中就能看得出來。另外,當你問起動物的事情時,馬特萊瑟姆表現得非常生氣,這點也讓我印象頗深。」
「埃米姨媽當然非常高興,她說我的年歲已經可以自己拿主意了。南茜說她想和我待在一起,但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至少在立業之前我什麼都幹不了。我們自然不能待在一塊兒,這是確定無疑的。」
「那可真是太可read.99csw.com怕了。」
「如果她……她死於一九〇四年的話,你覺得《天使之聲》另有其他深意嗎?」
亨利從嘴唇上扯下一些煙葉碎片。「我想這能解釋許多事情。私人偵探去了羅斯村,去了羅星墩,對我們有很大的興趣。他調查的不單單是和尤爾格雷夫有關的事情。」
馬特萊瑟姆像擠牙膏似的交代出整件事。他就像站在證人席上、不願向法庭提供任何信息的證人,把大部分工作壓在了交叉審問的律師身上。馬特萊瑟姆的媽媽在生孩子時難產而死,之後就再沒人和他們住在一起了。「懷孕把那些男人都給嚇跑了吧,」他對我們說,「之後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壞。」馬特萊瑟姆從來沒有真正說過父親的事,但顯然他已經有很多年沒露過面了。馬特萊瑟姆暗示自己的父母也許沒有結過婚,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南茜的父親是不是同一個人。
我打開通往達克旅店花園的門。羅茜的三輪車停在草地上。珍妮特經常對把東西放在屋外過夜小題大做,於是我撐起三輪車,把它挪進花園角落金銀花樹旁的小棚子里。
「你相信他的話嗎?」亨利問。
現在,我們兩人坐在酒吧里,亨利對我說:「南茜被人收養只是馬特萊瑟姆的一面之詞,他告訴我們的其他事情大多也無從查證。他回到英國以後沒再與妹妹聯繫也許另有原因,也許他早就知道那樣做是徒勞無益的。」
「我以為戴上結婚戒指就意味著——」
「假如他知道妹妹早就死了的話,會怎麼樣呢?」
弗拉克斯曼的頭從樓梯扶手邊露了出來,看https://read.99csw.com到是我的時候他皺了皺眉。
「溫迪,行行好吧,」說著亨利瞪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在暗示這首詩不完全是胡說八道?」
「我不知道。」我觸摸著面前光滑冰冷的玻璃,說,「我想他說的部分內容可能是真實的。問題是其中有多少是真的。」
亨利挑起眉毛,我經常看見他在鏡子前玩這種把戲。「在馬特萊瑟姆說了這麼多話以後,你覺得她還活著嗎?」
從花園通到房子的門沒鎖,我推開門進入走廊。
說出讓亨利震驚的話使我略微感到一絲欣慰。平時情況總是恰恰相反,說話驚世駭俗的人總是他。他陪我一起走到火車站,我不想讓他送我上車,於是在檢票口停下腳步,和他道了個別。他突然探過身摟住了我,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靈敏。他試圖吻我的唇,我躲到一邊,他只吻到了我的右耳垂。我掙脫他,後退了幾步。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剛才說南茜會譴責你出賣了她,」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最好別到羅星墩來。」
我突然怒火中燒,然後抬腿便走。我通過檢票口,從車尾走到車頭。我知道亨利仍然在看著我,但我並沒有回頭向他招手。
到了羅星墩以後,我飛快地爬上山,走進皮亞門旁邊的那條小街。我沒有看見戈特貝德先生,也沒看見任何一個我認識的人,我為此感到高興。我不想和任何人交談。
「那些人怎麼能自稱為基督教徒呢?」和我第一次見面時,馬特萊瑟姆曾經發出過這樣的感言,珍妮特恰好在幾個小時之前說過類似的話,「他read.99csw.com們才不是什麼基督徒呢,從你告訴我的事情來看,這些年來羅星墩的傳統似乎沒怎麼變過。」
「離開羅星墩之前,尤爾格雷夫先生給了我十五英鎊。」他斟酌著適當的用詞,「幫我在加拿大安頓下來。但南茜還是個孩子,完全不理解當時發生了什麼。」
「對於我和南茜而言,」馬特萊瑟姆說,「達克旅店就像是天堂一樣。在乾淨的房間,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喝下午茶,蛋糕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尤爾格雷夫給了我一把小折刀,讓我把姓名的首字母刻在花園裡的胡桃木上,看我能不能把字母寫得更好一些。他經常把南茜抱在膝蓋上給我們講故事。那棵胡桃木還在花園裡嗎?」
如果聽任亨利到羅星墩來,「女性溫柔委員會」的成員們肯定會對他品頭論足,無論走到哪兒,亨利都要冒上遭人指摘的風險。
馬特萊瑟姆在母親死前的那個冬天遇見了弗朗西斯,他們的關係聽起來似乎是正當的,甚至是值得嘉許的。弗朗西斯借給馬特萊瑟姆許多書,鼓勵他參加了英國文學和算術的夜間補習班。他還邀請馬特萊瑟姆和南茜到他當時所住的達克旅店吃茶點。弗朗西斯的飲食起居有兩個年老的僕人照料,一位廚子兼管家,另一位是女僕,他們倆非常看不起馬特萊瑟姆家的孩子們。
「你這是什麼意思?」
「假如他懷有很深的罪惡感呢?」我對亨利說,同時覺得或許到了再來一杯的時候了,「他得過中風,失去了妻子,又沒有孩子。我想他大概第一次有時間認真思考自己對妹妹到底做了些什麼。我想他需要探明妹妹是否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