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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教堂街 38

第二部分 教堂街

38

「你想讓我來為你花這筆錢嗎?」
「現在你住在哪兒?」
「明天是星期二。」我匆忙說道,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發紅,便連忙轉換了話題,「我最好先把垃圾拿出去。」
「我想死亡應該是件大好事。」
他清了清嗓子。「現在,我最好還是讓你去泡杯可可茶或是去做任何能讓你高興的事情吧。我愛你。我這就把電話放下,這樣你就不用回應我的話了。」
殖民地前長官在聚會上老黏著我們,因為除了我們之外他不認識別的客人。他的兒子是英國人,到南非旅遊,他是個駝背的小個子,臉色蠟黃,都是皺紋。聚會開始的時候我記得他站在角落裡,拿著橘子汁看著我們玩鬧。我覺得他很孤獨,心裏為他感到難過。當時我正想擺脫格雷迪的糾纏,於是便上前和老人攀談。我問他是不是覺得有些厭煩。
一時間我們倆都沒有說話。這是個長途電話,我不知道這段沉默要花費多少錢。
我最終還是屈服了。我告訴自己這主要是因為我想少燒一頓午飯。
「今天早晨我去了莊園主宅邸,事先我全都計劃好了。我把自己喬裝成對這一帶的建築感興趣,並打算撰寫專文的建築歷史學家,但我最終沒能獲得探訪的機會。一個戴圍巾的女人給我開了門,她說尤爾格雷夫夫人不在家。她家還養了幾條狗!」這時亨利的語氣突然變得哀傷起來,「是幾條很兇猛的狗,其中一隻是阿爾薩斯犬,它總想咬我。」
「太好了。」他說,「飯後我們可以去銀行兌你的支票。」
「用行話來說,我是來偵察的。我必須找個地方待,那為何不去羅斯呢?無論從哪方面來講,皇后像都比布朗酒店要合算得多,這裏還有一間非常舒適的地下室呢!昨天我去了一趟教堂,那兒的主教今年已經九十九歲高齡了,耳朵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在草坪上的咖啡廳里喝了杯茶,這裏的女士都非常優雅。」
「這之間沒有什麼區別。這是人類學中非常有趣的一個方面。就儀式而言,人類社會在某些方面有著驚人的一致性,比如說同類相殘。」
我提高音量,繼續給羅茜講故事。
「天堂里有好吃的食物嗎?」羅茜躺在床上問。
他的其他說辭都埋葬在了干馬提尼和香煙的藍色煙霧中。這關係倒不大,問題是弗朗西斯想從孩子身上得到青春、健康,還是生命呢?弗朗西斯難道認為死去的孩子能為他續命嗎?這和從糟老太手裡買來一支薰衣草,期待能帶來好運又有什麼區別呢?
別去管那些其他的了。因為真正的藝術只存在於…
處於半夢半醒的短暫過程中時我感覺自己好像正從游泳池底部浮上來,心裏充滿迫切感,希望能加快速度,趕快從水中出來。
我對他做了個鬼臉。「我可做不出這種事。」
那是一次格雷迪組織的聚會,聚會的時間恰巧read•99csw.com在公司破產以及亨利的投資灰飛煙滅之前。我之所以還記得那次聚會,是因為即便從格雷迪的角度來講,大家也喝得太多了一些。
「這個我知道。但死亡是件好事嗎?」
「我覺得自己像個兇手。」之後珍妮特這樣對我說,「我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呢?」
「為什麼這麼說?」
「我等不及了,」她說,「我真是太高興了。」
「被你猜中了。圖書管理員說是另一位讀者把它們找出來的。」
「人類學應該是研究原始未開化人的吧。」
「事實上我正是為此給你打電話的。我想告訴你,我在皇后像酒店弄了個房間。」
「就是擁有維登堂的那個家族。原本我計劃去維登堂和他們一起看看整個學校,不過如果取消,他們也不會介意的——」
因為羅茜並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死後人就會進入天堂,爸爸媽媽是對我們這麼說的。」
「出事的人不是我。周五那天回家的時候,珍妮特不幸流產了。」
「那是在哪兒?」
「這我倒不介意。我明天就去好嗎?我原本明天要和科特伯恩家族的人見個面,但我可以輕易地把這次會面取消。我們可以在交叉環酒店吃午飯。」
「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倫敦?」
「你去那兒幹什麼?」
「聽上去不錯。等珍妮特好轉,我想我可能會給自己放個大假吧。」
「我只是想——」
「不能拿西非的種族文化與我們的宴會相提並論。」我說,「他們那樣做的原因肯定與我們完全不同。」
我想大概除了我,沒人知道亨利怕狗這件事了吧。他年幼時敏感部位被柯利羊毛犬咬傷過。
「因為我們是歐洲人,他們是非洲人。」
「尤爾格雷夫家族也許擁有這家報紙的一部分股份吧。」
「我也這麼想。」我不禁脫口而出,但馬上意識到這句話可能給他帶來了錯誤的假象。在他插嘴之前我立刻改變了話題。「有什麼收穫嗎?我當然指的是偵查。」
「別人恐怕也都不喜歡吧。」我站起身,放下窗帘,「現在該睡覺了,我讓爸爸媽媽來跟你道聲晚安好嗎?」
「你覺得哪裡有趣了?」
「是羅斯的一家小旅舍。」
「科特伯恩是誰?」
「這本書啊。他們怎麼可能認為他把所有的汽車都偷走了呢?圖片里至少有六輛汽車,他不可能同時把六輛車都開走吧。」
「可能吧。不過那些報紙沒有剪裁的痕迹,我想他也許沒找到機會吧。我翻看了一下,報紙上記錄了許多尤爾格雷夫家族和羅斯公園的事,大部分是與慈善事業有關的,不過並沒提到弗朗西斯離開羅星墩的事。」
「好吧,那麼我周三來帶你出去吃午飯。就這麼說定了。我查過列車時刻表,有趟車十二點三十五分到達羅星墩。」
夠了!我呼喊道。把最好的部分享受完就好,九_九_藏_書
我熄滅煙蒂,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亨利,覺得他的優點不少,然後便沉沉地進入了夢鄉。我一定做了夢,但不記得做過什麼夢,不過我知道一定是好夢,因為醒來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快活。
「但爺爺反反覆復說他想死。死亡是件好事嗎?」
我笑了。「你不會是在取笑我吧。」
「親愛的,」亨利飛快地說,「沒有你的組織能力我一步都走不下去,我需要你幫我拿主意,我希望你能一直待在我的身邊。」
我翻看著《天使之聲》,翻到《心碎之山》那一節。
「也許明天上午吧。接下來的幾周你有可能進城來嗎?」
我念書的時候,羅茜抱著天使,用大大的眼睛瞪著我。快念完的時候,我聽見珍妮特和特雷佛先生一起上了樓。特雷佛先生正默默飲泣著。「死了才好,」他說,「早點兒死就好了。」
「這麼說門羅又去羅斯了?」
我彎下腰吻了吻她。羅茜的睡衣和娃娃的天使服裝與被單枕頭攪到了一起,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像是兩個與身體脫節的頭顱倒在枕頭上,像獵頭人的紀念品一樣。這時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德班的某次晚宴上,某人的父親提起過獵頭人的事情,並把他們為什麼這樣做的原因告訴了大伙兒。
「你來羅星墩嗎?」我掩蓋不住聲調中的懷疑,「聽著,這裏的大多數人還記得以前的事,如果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現,他們可能會讓你為一六四〇年的雕刻受損一事付賬。」
「聽上去還不錯,我想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種解脫。」
「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會改變。」我警告她,「我們可以表現得比以往更加禮貌一些,不是嗎?」
幾個小時之後,珍妮特終於在大衛回家之前把要送他去養老院的事告訴了特雷佛先生。聽到這事以及隨後的一段時間里,特雷佛先生的心情都很不好。我並不清楚特雷佛先生明不明白珍妮特對他說的話,但他一定感受到了女兒所表現出來的沮喪心情。
「我原本想打電話通知你的,」亨利沉吟了半晌之後說,「但我不確定你想不想和我說話。」
「太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抬頭對我笑了笑,舉起酒杯指點著在會場里穿梭、分散在平台、花園以及泳池四周的人們。「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有趣,這種儀式性的場合是我的最愛。」
「我們當然得表現得比以往更禮貌些。」
「他們也能掩蓋羅星墩發生的事嗎?」亨利自問自答道,「也許吧。一九〇四年十二月的報紙上提到了他,弗朗西斯的名字出現在一份給鄉村學校捐款的名單之中。再之後便是宣告他死亡的訃告了。」
「真該死,為什麼不花?」
「還沒決定呢。你為什麼問?」
「天使吃東西嗎?天堂里的食物不單單是留給死人吃的嗎?」
「謝謝你,我過得不錯。」聽到他的聲音我感到很高興,於read.99csw.com是決定暫時先不提醒他我不再是他的那個親愛的了。「最近你都幹了些什麼?」
「溫迪?」
「對他的死曾經做過調查,最後確認為事故。尤爾格雷夫的房間在那幢房子里比較高的地方,據說有天晚上他從窗口摔了下去。女僕第二天清晨發現了他的屍體。經查驗,這是一起單純的事故。驗屍官說弗朗西斯當時想多探出去一點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出事的那天晚上天氣非常熱。」
「別告訴我正好是一九〇四年到一九〇五年兩年間的。」
「溫迪,」她呼喚著,「溫迪。」
「溫迪。」她朝房間里挪了一步,然後停住步子,眼裡湧出了淚花,「爸爸死了。」
「這個你必須去問爸爸,他是這方面的專家。快好好睡一覺,明天早晨我來叫你起床。」
「怎麼了?」
「有證據表明,英格蘭和蘇格蘭直到中世紀還保留著這種獵取頭顱的儀式,在歐洲的其他地區,這種儀式存在的時間還要長上幾百年。一九一二年,巴爾幹半島的黑山共和國就舉行過一次這樣的儀式,這種儀式的簡化版延續了許多年。比如說頭髮,人們用別人的頭髮來舉行儀式。」說著他冷酷地對我笑了笑,「今天你當然不用吃下別人身體的一部分,但我記得姑姑們會戴包含所愛之人頭髮的紀念胸針或紀念戒指,她們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想把失去的親人的一小部分身體永遠帶在身邊,這和婆羅洲某些地方盛行的獵頭儀式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比其他地方在某一段歷史時期內生食他人大腦的儀式要文明得多,但兩者的本質完全相同。」
對於某些人來說,死亡不會比他們之前的悲慘生活來得更糟。比如說可憐的伊莎貝拉·羅斯,如果不是在錯誤的時間相信了錯誤的學說,她就不會在羅星墩的市場上,被綁在火刑架上燒死。
「什麼說不通?」
「我覺得很快活。」他說,「這次聚會很有趣。」
「我為那天在利物浦街上的事感到抱歉,那些話我不該說的。」
「對不起,」我說,「我本該告訴你的。」
「你用那張支票了嗎?」
「如果你願意,讓她也一起來好了。我想大衛也可以來,儘管我只想讓你一個人過來。」
房間里很亮,我知道時間還很早。此時的陽光非常柔和,幾乎看不出顏色,看來剛剛天亮一兩個鐘頭。我睜開眼睛,看見珍妮特站在門口。她穿著淡藍色的尼龍長睡衣,頭髮蓬鬆地披散著。
「上帝也是這樣下令的,我的兒子啊,
「公鹿的血能使年輕的心更加強壯。」他說。
接著是又一陣沉默。電話那頭傳來亨利點煙時的刮擦聲。
「你準備在那兒待多久?」
我按捺不住,終於在電話里笑了起來。亨利有時像只逗人樂的小獵犬般可愛,他知道怎麼能讓我笑,而且從來沒有放棄我。
read.99csw•com話響了。我聽見珍妮特在特雷佛先生的房間里說話,接著傳來了大衛穿過門廊的腳步聲。我下樓走進客廳,過了一會兒,大衛探頭進來,說:「亨利的電話。」
「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他的所謂坦誠交流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待會兒再告訴你。大衛怎麼了?」
大衛回家后盡全力說服珍妮特和特雷佛先生,說這樣對大家都好,但他的努力在父女兩人那裡都收效甚微。羅茜感受到了家裡的壓力,開始做出些孩子氣的舉動來。她故意把牛奶灑在餐廳的桌子上,甚至一改常態,用口齒不清的娃娃音跟我們說話。我帶她上了樓,給她洗完澡後為她讀了一本亨利送的諾弟的故事書。
又是一陣昂貴的沉默。
「珍妮特,出了什麼事?」
他迫切希望你能通過這次狩獵得到完全的釋放。」
「為什麼大衛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好歹還算是他的朋友吧?」
咔噠一聲,聽筒里一片死寂。我盯著聽筒看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去。我感覺到這幾個月來從未體會過的快樂,但這真是太蠢了。樓梯上傳來珍妮特的腳步聲,我迎上前,告訴她亨利後天請我們吃午飯。她一定是在我打電話的時候洗了個澡,因為這時她已經把睡衣換上了——法蘭絨睡衣,外面套了件粉紅色碎花圖案的奶白色睡袍。這是件冬天穿的厚睡袍,看來洗個澡也沒能讓她的身體熱起來。但聽我說到亨利要來的時候,她的臉一下子亮堂起來。
「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我感到一陣快意,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過多,「我也覺得有些厭煩了。」
「歐洲才不會發生這種事呢,至少在我們從洞穴里出來、不再用岩石擊打對方的頭顱以後,歐洲就不再有這種獵取頭顱的情況了。」
「也許他們以為諾弟是一輛接一輛開走的,或者找了些朋友來幫忙。」
「我還嘗試著去圖書館看了看,竟然有些收穫。我在圖書館一個房間的桌子上找到了一沓舊報紙,是當地的《信使報》。」
「我變了,比以前節省多了。我已經離開了布朗酒店。」
她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看上去非常冷靜,像個冷酷的女人。我可以通過睡衣的褶皺看出她的形體,我稍帶一絲嫉妒地揣度著她之所以會買這套睡衣是不是想在大衛面前顯得更漂亮。
「這根本說不通。」講完后羅茜若有所思地說。
「還沒來得及用呢。」
「還不止這件事呢。明天我們要把特雷佛先生送到醫院去做檢查,下周再轉到養老院。他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
「現在還不太清楚。這裏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去見你可以嗎?」
「我知道,周六我打過電話,但你已經不在了。」
時間過濾了一切,只留下最驚恐的記憶。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沉醉在英國教堂的神職人員瘋狂吃下孩童的身體,以求在某種程度上延長生命九_九_藏_書的想象之中。但這終究是我的猜測,弗朗西斯已經去世五十多年,世事變遷,事實如何興許永遠無法查證。因此我有些為自己感到高興,我甚至期待著明天把這個念頭告訴亨利了。
「但我不能把珍妮特——」
我笑了。「讓你花,沒多久就花完了。」
「我想那裡的氣氛一定很不好,你還是出來透透氣吧。」
「太蠢了。」羅茜啪地一聲合上了書本,「這書真沒意思,我不喜歡。」
「我還沒時間花呢。」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怎麼了?」
「溫迪,」亨利的聲音很熱情,「親愛的,你最近過得可好?」
「把特雷佛先生送進醫院的確合情合理,對大家來說也是種解脫,但珍妮特仍舊對此感到非常難過。特雷佛先生本人也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決定。」
我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我想那應該不是他的真心話。」
「告訴我什麼?發生了什麼事?你沒出什麼事吧?」
這段詩使我想起了剛才和羅茜的對話,和德班某人父親的交談也慢慢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位父親知道許多獵頭人的事。
亨利倒吸了一口涼氣。「要麼不出事,要麼就出大事,是這樣嗎?」
「你不必取消和他們的會面。」
我走進書房,希望能喝上一杯酒或抽支煙,能碰碰薰衣草的葉子沾點好運氣也不錯。與亨利交談對我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已經習慣不和他一起生活了。
「為什麼爺爺不想活了?」
「我指的不是情非得已的情況下的同類相殘,比如說為了生存而吃掉同類或是把同類當作飲食的一部分。我指的是殘害同類的儀式,這和食物完全沒有關係。獵取頭顱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我在西非和東印度都見過獵取頭顱的情況。砍下別人的頭顱有許多種原因,但在大多數文化中,最常見的原因不外乎是想通過獵取別人的頭顱得到對方的靈魂,或者對方身上最有價值的一部分,比如說對方的勇氣和驍勇善戰的能力。」
他搖搖頭,然後告訴我他的工作要求他對人類學感興趣。
「阿普爾亞德夫人,無論表面上多麼先進,人類社會的所有階段都有屬於自己的儀式。國王駕崩時我們參加的追悼儀式便屬於此。看看眼前這些喝醉酒後醜態百出,做出放蕩不堪的淫|亂姿勢或是孩子氣舉動的人們吧,這些人大多天生具有好鬥的傾向,我可以從西非的種族文化中找出與之對應的儀式。」
晚上上床時我仍然覺得很快樂。上床前我又吸了一支煙,重讀了一遍《死亡工作室》這首詩。
《為諾弟歡呼》講述了玩偶國里的一隻小木偶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一群邪惡的小妖搶劫了許多汽車,諾弟為此承受罪責,並被投入監獄。幸好他的一個名叫大耳朵的侏儒朋友幫他洗清了罪名。小妖怪們被捕以後,諾弟被獎賞了一輛汽車。如果生活真這麼簡單如意就好了,我如此想著。
「我相信那裡一定有最美味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