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騷擾他呢？」

過了一會兒女人回來了。「他現在可以見你。」

「這名字真美，天使喜歡吃冰激凌嗎？」

「我想他確實做過些好事，」我說，「但他做過的壞事同樣不少。這點我們大家都一樣。不過他在這兩個方面都喜歡走極端。」

「只是個認識的人，你可以在外面等著。」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等待著，肚子里躺著我的孩子。

「你說以前回到英格蘭的時候，因為覺得她可能以為你出賣了她，所以不太願意見她。也許這確實是你的真情實感，但你一定還有些別的想法，不是嗎？」

他的臉徒然變色，沒被中風影響的右手放在吸墨台上，顫抖著。我想他可能又要來一次中風了。

「克勞迪亞喜歡孩子。弗蘭科成人以後她就盼著要孫子了。阿普爾亞德夫人，你想喝茶還是喝咖啡？」

「你和他們談過了嗎？」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老人的嘴動了動，似乎在念叨著什麼。我想他大概是老了吧，儘管他還只有六十七歲。

「我剛和西蒙見過面。」

「你說尋親的是誰？」

我付了車費，告訴計程車司機在外面等一會兒，然後和羅茜一起進入了藍色大麗花咖啡店。櫃檯後面面容悲傷的女人擦拭著一隻已經油光發亮的咖啡壺。看到羅茜以後，她的表情馬上開朗起來，似乎臉皮後面的蠟燭突然被人點亮了一樣。

走出咖啡館的時候，計程車司機從報紙里抬起頭，張望了我們一眼。我搖搖頭，向他指點著費特爾街街角的電話亭。我拉著羅茜黏呼呼的小手，拽著她朝電話亭走去。我推開電話亭的門，一股尿和酒的氣味撲面而來。

兩隻手現在完全靜止下來。

他抬起眼，慢慢地點了點頭。

如果我告訴他。

羅茜和我什麼都沒說，但天使玩偶卻抱怨了一聲「媽媽」。女人穿過拱廊，掛在拱read.99csw.com廊上的雜色尼龍緞帶隨之像破碎的彩虹一樣舞動起來。

「是的。」

「埃米姨媽跟你談過話了嗎？」

「我想你也許猜得到。你為什麼現在不去看看她呢？」

「她說得很小心，當然她必須這麼做。你和尤爾格雷夫夫人因為這個原因也同樣謹言慎行，尤爾格雷夫夫人更是不敢透半點口風。」

「在我和馬特萊瑟姆先生談話的時候你能幫我照顧一下羅茜嗎？」

「馬特萊瑟姆先生，我完全把這件事搞反了。試圖尋親的並不是你，而是你的妹妹。」

她讓羅茜轉過櫃檯，沒有理會窗邊檯子上試圖吸引她注意力的一位顧客。

「你的弟弟或妹妹，就是被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買走的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有人為他起過名嗎？」

「他們的女兒在咖啡館里玩得很高興，她正在做冰激凌呢。」

「即便你和她們住在一起，一個十三歲有工作的人也不需要保姆來照顧呀。」

「不用了，謝謝。」

「她的名字叫天使。」

他用指尖摳著吸墨台，似乎想從吸墨台里摳出點什麼。「我累了，現在必須請你離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

「我會在你媽媽和馬特萊瑟姆先生講話的時候給你和媽媽各做一份冰激凌，你可以在一旁幫我。」

「小姐，請您稍等一會兒，我看他準備好沒有。」

「對不起，打擾了。」

他靠在椅子上重重地呼著氣，從褲子口袋裡拿出塊手帕擦拭著前額，然後擤了擤鼻子。「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的眼睛被凹皺的皮膚所包圍，這時他的眼眶濕潤了，我看見一滴眼淚聚在他的下眼皮上。

「你妹妹尤爾格雷夫夫人——她雇傭門羅找你，而且讓他搜集了許多人們對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的看法。你覺得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把右手手指慢慢豎https://read.99csw.com起來，慢慢伸過吸墨台。他瞪著自己的手，卻沒有看我。

我不想在她面前裝出大人樣了。「因為人類是糅合著形形色|色優缺點的可怕組合。」

現在機會來了。現在我有機會向他提問了，這也許是我的最後一次機會。我不想這麼干，因為馬特萊瑟姆即將不久於人世，我和他都沒有辦法面對自己和他人那些赤|裸裸的真相。我看著一屋子破舊的戰前傢具，突然急著想回家，想回到維登堂和亨利待在一起。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我已經知道了。」

他抖了抖半邊肩膀。「我怎麼知道？」

他大吃一驚，轉過臉來看著我。左半邊臉似乎比以前更糟了。我想夏天他大概又中過一次風。他舔了舔嘴唇，把身體探過桌面，用手環住自己的耳朵。

「我這就走。」我站起身，擼平褲子，拿起手提包，「馬特萊瑟姆先生，走之前我想把我的看法告訴你。戈特貝德夫人說那時她想結婚，她妹妹的孩子成為橫亘在她面前的難題，因為薩米·戈特貝德不想要這些孩子。當時我認為她指的是你和南茜，但這根本說不通，因為當時你已經不用她操心了。你媽媽死前，你已經在主教院幹了一陣子活兒，並且已經住在那兒了。後來尤爾格雷夫教士又把你送去了加拿大。不管從哪方面說，你都不會對她造成太大的負擔才對。」

「我們來做冰激凌吧，」女人說，「我們來做適合小天使的可愛冰激凌。」

「阿普爾亞德夫人，謝謝您親自過來一趟，我還以為你會寫信或打電話呢。來這兒路遠嗎？」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裡。」他說，「雇傭私人偵探的人也不是我。我想我大概見過他一兩次，站在門口看著這間咖啡館。克勞迪亞也注意到了這個人……她和弗蘭科用自己的方式給我提供了許多方便。但那個人httｐｓ://ｒｅad.99ｃsw.com絕對不是我雇的，這點我可以對你發誓。」

「哦，當然可以。」女人低頭對羅茜笑了笑，羅茜回眸一笑，笑容中透露著些許敵意，「那個玩偶非常漂亮，她叫什麼名字？」

我的耳邊出現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的聲音。我按下接聽按鈕，告訴他我的名字，讓他請尤爾格雷夫夫人聽電話。

「是你妹妹南茜。」

「就說電話和尤爾格雷夫先生的事有關。」我關照他。

「難產時的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真夠臭的，」羅茜說，「你想打電話給誰？」

我把電話打到查號台，羅茜則在電話亭邊和天使說著話。我很幸運——我一直在擔心電話查號台沒有登記領主莊園的電話號碼，如果這回沒問的話，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莊園的電話號碼。食用最好的那部分：因為那裡潛藏著最完美的藝術……孕期的女人會有種種古怪的幻想，激動的眼淚也會不時奪眶而出。如果我把這一切告訴亨利，他會以為這隻是孕期婦女的遐想而已。

羅茜輕蔑地把頭一仰，好像我說了句不為人所齒的孩子氣的話一樣。

「真的嗎？你說的是哪個孩子？」

「我不是已經把原因告訴你了嘛！」

「他也不想見你。」

「你知道你還有個叫威爾弗瑞德·戈特貝德的侄子嗎？」

「你說誰？」

「她說的是孩子們，」我說，「我想應該不止一個。」

羅茜點了點頭，瞪著自己的雙腳。

我告訴他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確實遵守諾言，把南茜培養成了一個真正的淑女。我告訴馬特萊瑟姆我已經和南茜說過話了，並向他描述了莊園主宅邸的大致情形。他一邊聽，一邊緩緩地點著頭。

過了沒多久，尤爾格雷夫夫人接過電話。「阿普爾亞德夫人，不知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羅茜捏了捏我的手，像按服務鈴一樣。我低頭看著她，她不安地問：「那位夫rｅad.99cｓｗ•ｃom人會讓我吃天使的冰激凌嗎？」

「你知道直到不久前，直到七月，你姨媽還活著嗎？」

「原諒我不能站起來，」他痛苦地吐出話語，「我現在不是很舒服。」

憤怒和恐懼夾雜著厭惡和憐惜在我胸口蓬勃而起。「我知道發生的事。我知道新生兒的事情。」

「她年紀太大，說不定把我的年齡搞混了。」

我們握了握手，他的皮膚像蛇皮一樣又干又冷。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眨了眨眼，然後淚水便消失了。

「你是不是幫弗朗西斯殺了他？」

「羅星墩有人給你傳口信了嗎？」

「我是從漢普郡過來的，現在我和丈夫住在那裡。」

「你想要她的地址嗎？」我問。

「你到底在說什麼？」

剛剛出生的嬰兒非常小，和小貓或小雞差不多大，根本沒有力氣保護自己。儘管可能做過種種猜測，不過西蒙和戈特貝德夫人也許不知道那個孩子遇上了什麼事情。南茜同樣不知情嗎？

他沒有回答，也永遠不會回答。沒有人會回答這個問題。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給他們三個——西蒙、南茜和埃米姨媽安排了各自的未來，作為回報帶走了那個難產的孩子。事情似乎非常簡單，遺留下來的只是些罪行的片段而已。

「你覺得他是個好人嗎？」馬特萊瑟姆的吼叫聲使我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說說看，說說看嘛！」

「應該會吧。」

「我是來見馬特萊瑟姆先生的，」我說，「他在等我。」

「夏天我還生著病呢。」他沒有指望得到我們的同情，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本應早點寫信給你。很遺憾你的朋友落了難。他們叫什麼名字？」

「上次看見我的時候，你告訴我你媽媽在生孩子的時候因為難產而死。戈特貝德夫人說在她還沒有嫁給教堂執事之前，她住在一個小套間，你媽媽死後她便收養了你們。但那裡的女房東一直在抱怨你們惹出來的麻煩。『我不hｔｔｐs://ｒｅａｄ•９９cｓｗ•ｃoｍ是她們的保姆。』這是女房東的原話。」

「不必了。」

「我從報紙上知道了那件事。」

他和我前兩次看見他時一樣衣衫整潔，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面，椅子歪向一邊，因此我只能看得到他沒有被中風損傷的右半邊臉。今天他穿了件運動上衣，戴了條鬆鬆垮垮的領帶。領帶的摺痕處閃著金光，馬頭領帶夾上鑲嵌著陶瓷。他把手伸過桌面，想和我握手。

西蒙·馬特萊瑟姆和以往一樣完美無缺。他的改變來自內里，不再像以往那樣敢於爭戰了。

「他是個好人。」馬特萊瑟姆最後總結道，「我是指尤爾格雷夫教士，我總說他是個好人。」

「羅茜，聽話點，我一會兒就回來。」

這時我知道自己的招數不管用，這個孩子的出生根本沒有登記過。這是個沒人要的貧民窟的孩子，人們對他的死活根本視而不見。說到底，受害人在法律上是根本不存在的，這和法律不能把羅茜判定為殺人犯是一個道理。

「我可以查明，」我說，「我可以去索姆列斯特醫院把出生證找出來。」

西蒙·馬特萊瑟姆一直沒有看我的眼睛。我離開房間，輕輕關上門，擦擦鼻子，輕輕噴了幾口氣。在走廊的另一頭，羅茜莊重地坐在桌子前，一群艷羡的女人看著她吃完了一盤蘸著巧克力醬的冰激凌。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她拉出咖啡館，面容憂傷的女人沒有讓我付錢。

「你為什麼在哭？」從費特爾街走向計程車時羅茜問我。

馬特萊瑟姆晃了晃腦袋，被毀壞了的臉上出現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穿過拱道，敲了敲左邊的那扇門。馬特萊瑟姆讓我進屋。

「你哥哥。」

「希望你別把我的地址給他。」

「你的想象力可真夠豐富的。」說完尤爾格雷夫夫人便放下了電話。

「拜菲爾德。」

「但我想知道他是誰雇的，我一直在為這件事擔心。」

「除了天使，沒有人是完美的。」羅茜下了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