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會上它會顯得很可愛，你們覺得呢？」店員問。

最後我終於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珍妮特起初想把父親的死當作自殺。在這個企圖失敗以後，她沒有過多地考慮自己，而是覺得從大多數人的角度來看，把罪責歸在自己身上比較好。也許這正是她一直在等的機會。我覺得她大概也不想活了。她肯定知道在她採取自殺、承擔殺害父親的罪責以後，大衛會陷入更糟的境地。但這樣做至少能幫助羅茜在餘生中不戴上殺人犯的標籤。

「溫迪阿姨？」

「你確信和我們一起購物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嗎？」大衛問。

「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接你們？」大衛問。

最後我們又找到了一條合身的樸素白睡衣。睡衣的領口有一圈絲邊，雖然似乎有些開得過低，但羅茜一點都不在乎。

她搖了搖頭。

羅茜抬眼瞧著我們，視線從大衛的臉上轉到我的臉上。她的表情專註，抓著手提袋的手指根根發白，好像世界的命運取決於我們談話的結果似的。一時間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此時已經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羅茜的話語一遍遍在我腦中迴響，像旋轉木馬一樣不斷加速，直到我感覺心煩為止。我想起了西蒙·馬特萊瑟姆說的一段話，並第一次把這段話同戈特貝德夫人的言辭，或者說那番言辭中所隱含的意思聯繫起來。

我從煙盒裡抖出一支香煙，然後顫抖著把煙放進嘴巴，第一次點煙時我沒能打燃打火機。我注意到羅茜一邊吃冰激凌一邊觀察著我。我覺得十分煩躁，非常想喝一杯乾馬提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煙氣灼傷了我的肺。

現在我才意識到羅茜並不喜歡我。不，儘管我不願承認，但她對我的感情恐怕比這還糟。她痛恨我。在我出現以前，他們一家人快快樂樂地住在達克旅店，至少羅茜是這麼認為的。然而我把她媽媽永遠從她身邊奪走了，沒有任何人能把珍妮特給她送回來。現在我出現在她的面前，試圖填補媽媽的空缺，試圖和鬼魂競爭。

「你是說外公嗎？那是他想要的。」

我們前往牛津街，上午的大半時間都花在購物上。我花了點小錢——我確信大衛和他母親應該都不是很清楚在西區給小孩買衣服要花多少錢。羅茜一直抱著天使玩偶，還沒買任何東西她就在問玩偶的意見了read.99csw.com。

我和羅茜排隊等計程車，她自覺地攙著我，這在以往可是不多見的。接著她又像拉扯老式飯店裡的拉鍾鈴一樣拽著我的手臂向前走。

三天後的星期四，我在滑鐵盧站的大鍾下與大衛和抱著天使玩偶的羅茜見了面。亨利原本想和我一起來，但我勸他留在學校。我不想帶著脾氣暴躁的丈夫一起出門。亨利不喜歡買衣服，哪怕為自己買也不願意。

羅茜思考了一會兒。「但媽媽這樣說過。」

他們帶來了太多的麻煩，而且會把事情變得一團糟……

「你的午飯錢我來出。」他拿出一個皺皺的皮夾子說，「你還需要打輛車回家。你覺得買衣服需要多少錢？十英鎊夠了嗎？」

她吞下一口口水。「天使自己掉上去了。不過媽媽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永遠不要。」

「天使沒有孩子，」羅茜沉吟著，「因為天使不需要孩子。」

「看來天使也需要幾件新衣服，」等待布丁時我說，「你怎麼看？」

「我們叫輛計程車走，」羅茜提議道，「這樣你就不用走路勞累了。」

我沒去理會殘存的那點良心，把盤子推到一邊，在口袋裡摸著香煙。「是不是……是不是看上去比較像番茄醬？」

「千萬別累著，」車開到火車站時他對我說，「你一定要對我發誓。」

「我們去哪兒？」羅茜問。

她用手巾碰了碰嘴。「沒問題。」

「我發誓會悠著點兒。」

「我很好，謝謝你，只是頭稍微感到有些暈。」

「吃完飯以後我們再去哈利玩具店逛一圈，」我仍在進行這場註定要輸的遊戲，「你以前去過那裡嗎？」

「真遺憾。但也別擔心，也許我們會買到些更好看的衣服。」

「夫人，你好嗎？夫人，你還好嗎？」

「告訴我沒關係，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那離這兒並不遠。」我發現她的臉沉了下來，「你想坐計程車去嗎？」

「不，親愛的，我想她們應該沒有孩子。她們不願意被孩子所困擾。」

如果被別人知道羅茜殺了外公的話，她這一輩子都會被人好奇地指指點點。即便拜菲爾德一家隱姓埋名並搬到澳大利亞，還是會有人知道羅茜殺人的事。

「我想你是對的。」我不願意再給她買一個玩偶，因為玩偶需要童車、小床和一個完整的衣櫃，「爸九*九*藏*書爸會知道得更清楚些。」

「相當確定，不信你可以問爸爸。」

我把盤子推過去。「之後媽媽在外公的房間里找到了你，對嗎？」

幸好我們去了哈利玩具店，羅茜在那裡得償所願。我們還遇見了一位願意認真對待玩偶服裝的店員。經過了一番討論以後，我們給天使買了兩件外套。第一件是用合成塔夫綢做的折紋領口雜色短燕尾服，燕尾服還有一件配套的緊身上衣。裙子呈鈴鐺狀，下面還有條特殊的襯裙。這套服裝還包括一雙高跟鞋。

「污漬是怎麼弄到天使的裙子上去的？」

女服務員飄然而至，我讓她給我們結賬。

她的語調像是在提出一種可能性，而不是在陳述一種事實。

我抬眼一看，發現店員正蹲在我身邊。

大衛看見我時似乎鬆了一口氣。他手臂下夾著公文包，眼睛充血，眼袋暗黑。我不知道他的上帝現在有沒有給他提供幫助。羅茜穿著另一條我見過的連衣裙，淡藍色的底，裝飾著一匹粉紅色的小馬，袖子是可愛的泡泡袖，領子是女式小圓領。這是珍妮特送她的五周歲生日禮物。她的頭髮很亂，一隻手抱著天使玩偶，另一隻手抓著看上去像是皮革做的塑料手提袋。

她把我拉到一個放著玩偶和配套工具的櫃檯前。「天使有孩子嗎？」

她用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媽媽把衣服放在水裡泡過，但上面的污漬怎麼也洗不掉。」

保什麼密？在冷水裡洗掉的污漬嗎？

「怎麼了？」我撕下支票，低頭看著羅茜。我發現自己心裏很嫉妒她，她是那麼美麗，又是那麼沉默寡言，這些特質使她逃脫了苦難。

她點點頭，對我露出拘謹的微笑。她是個教養良好的孩子，答應給她買任何東西時她都會這麼做。如果她展開雙臂擁抱親吻我，或是更進一步說她愛我的話，我會更享受，儘管在內心深處我很清楚，這隻是孩子們有所企圖的愛而已。但羅茜是個美麗漂亮的小姑娘，又是我最好朋友的女兒。我希望聽她說愛我，希望能相信這一點，更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她發自肺腑的愛。

「介意我提個建議嗎？你可以點點頭表示同意，或搖搖頭否定。這樣就用不著說話了。」她又往嘴裏塞了一勺冰激凌，咀嚼了幾下，點了點頭。

「再來份冰激凌怎麼樣？」

「是外公弄read.99csw.com上去的嗎？」

「羅茜，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你能對我起誓嗎？」

我實在想不清楚了，也許我把事情弄得太過複雜了吧。珍妮特的事令人心碎，毫無理性可言。也許珍妮特只是不想再活下去了，也許她早就想尋死，羅茜只是幫她找了條便捷的道路而已。

羅茜按了下玩偶的胸膛。「媽媽。」玩偶叫了一聲。

「媽媽不在，」我突然變得殘忍起來，「現在只有你和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懷著的孩子需要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把精力集中在孩子上，那可是我的孩子啊！

離開塞爾弗里奇百貨公司時我們都累得筋疲力盡了，於是找了家飯館吃午飯。

「你為什麼會這樣說？」

「我們打車去哈利玩具店嗎？」羅茜問。

「我不允許。」

之後女服務員給我們端上點綴著扇形華夫餅乾的巧克力冰激凌。羅茜拿起勺子，把它插在冰激凌里。我坐在座位上瞪著桌子對面的羅茜，搜腸刮肚地回憶著天使玩偶的衣服在什麼時候弄髒過，尤其要搞清是在什麼時候。

「他們帶來了太多的麻煩，而且會把事情變得一團糟。我想這也許是天使不想要小孩的根本原因。」

「那是個非常大的玩具店，我相信我們會在那兒買到一些好東西的。」

「我想給它添幾件衣服，你給它做的裙子弄髒了。」

趁著店員為我們包裹商品的當口，羅茜在店堂里四處徘徊，查看其他娃娃，以及它們的衣服、房子和所用的傢具。我填寫支票的時候，她偷偷摸摸地走到了我的身旁。

十五分鐘以後，我們為玩偶選了第二件套裝。天使現在可以隨意地穿上一件低方領的白色無袖上裝和一條淡藍色的亞麻短褲。店員說假日里沒有一雙藍皮鞋和繞著緞帶的草帽，天使未免顯得過於寒酸，於是我們又為玩偶買了皮鞋和草帽。

她搖搖頭，從我的盤子里舀起最後一點點冰激凌。

「媽媽剪開裙子，然後把碎片扔進了洗手間。」

「夫人，你還好嗎？」

「媽媽後來又做了些什麼？」

「叫輛計程車嗎？」我說，「這主意不錯，不過我想先打個電話。」

她剛把一勺冰激凌放進嘴裏，正細嚼慢咽著，眼睛透過睫毛看著我。她不是那種邊吃東西邊說話的孩子。吃完冰激凌以後，她用手巾擦了擦嘴角九九藏書。

「奶奶幫她洗了裙子，」羅茜說，「這衣服越洗越難看。」

我看著天使玩偶。它的衣服皺皺巴巴，粉紅色的底色也變淡了。

「這條法律是不容辯駁的。」吉列斯先生在一旁標註著。

「你確定嗎？」

計程車的問題使我們離開了原先的話題。我們已經奢侈地買了許多東西，包裹都拿不下了。如果叫輛計程車的話，亨利會因此感到高興，因為這意味著我接受了他的建議，沒有讓自己過於勞累。另外我還想給羅茜一個小小的獎賞。這聽上去有些古怪，因為我原本以為我的世界觀已從根本上被動搖了。但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古怪的。歸根到底，我們所有的人都很古怪。我們會因為細節而分神，這是我們大多數人的處世之道。

「一點都不麻煩，我很喜歡和你們一起購物。」

羅茜點點頭。「這是我們的又一個小秘密。」她在椅子上賣弄風情地扭了扭身子，「我們把刀藏在他房間的壁爐後面。他準備去給天使弄來更多的翅膀。對了，你不吃冰激凌的話，我能吃你那份嗎？」

閉上眼睛，我看見羅茜一手拿刀，一手抱著天使；我看見珍妮特俯身看著父親，鮮血汩汩地從他的脖子里往外流。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換種選擇會發生什麼事。我一向這樣認為。

「是的，我想坐計程車去。」

我發誓這樣做是為了珍妮特。這會給大衛、拜菲爾德太太和羅茜本人減少更多的痛苦。如果我把真相告訴大衛，如果打電話告訴漢弗里斯警長，我最好的朋友蒙蔽了他和我的眼睛，又有誰會因此得到幫助呢？拋開這一切不談，這樣做之後又能拯救誰的生命嗎？

「媽媽！」玩偶大聲抱怨著，因為羅茜按了一下它的胸膛。

「你知道外公把刀放在哪兒了嗎？」

「她試圖把外公叫醒，但外公一直睡得很熟，然後媽媽囑咐我把身上弄乾凈。」她的臉突然皺了起來，美麗的容顏消失了，我的面前是個驚恐的孩子，「媽媽如果在這兒就好了。」

後來我在書店的架子上發現了達克旅店大衛的書房裡也有的一本藍皮平裝書，這本書介紹的是《刑法》。翻到青少年犯罪的章節時，我的手指在書頁上留下了一個濕手印。作者引用了一九三三年頒布的《青少年保護法》第五十節的內容。

櫃檯上的玩偶一齊瞪著我，她們面容可怖，完九九藏書美的眉毛像尤爾格雷夫夫人的一樣高高挑起。我想讓人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隻是我的錯覺。

她抬起完美的臉蛋看著我。「溫迪阿姨，你覺得我可以有一條帶腰帶的裙子嗎？」

羅茜又點了點頭。

八歲以下的兒童免遭任何罪行的指控。

換句話說，羅茜永遠不會因為殺人而遭到指控，因為根據法律她的行為並不算犯罪。珍妮特知道這一點嗎？即便她知道，歷史就會因此而改變嗎？珍妮特肯定會為羅茜和大衛做最好、或者說對他們傷害最小的選擇。如果她把真相告訴我、大衛、弗拉克斯曼醫生或者漢弗里斯的話，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但外人不會那麼嚴謹。

「不用了，」我說，「就算我送羅茜的禮物吧。」

「媽媽說要保密。」

她悄然離開了我，走到櫃檯前對店員笑了笑，店員早就對她笑臉相迎了。我重重地坐在櫃檯前的一把椅子上。

第三次點頭。

「親愛的，我也這樣想。」

「這裏太熱了，他們很難把店裡的溫度調節好。」

「沒錯，請給娃娃也買幾件衣服吧，它會喜歡的，你覺得呢？」

她點了點頭。「我才不想要孩子呢。」

「我們看看可以給她買些什麼衣服吧。」

羅茜用勺子刮擦著盤子，貪婪地舀起最後一點華夫碎片和冰激凌。羅茜說的答案從字面上看似乎沒有太大意思，但卻包含著深刻的含義。我記得特雷佛先生表示過自己想死，那是我聽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羅茜當時恰好也在場。後來羅茜詢問我什麼是死，我告訴她死者能進天堂，天堂里非常美好。

「你外公是什麼反應？」

我問羅茜：「你把這件事告訴過別人嗎？」

他答應由我付錢，這點我們都心知肚明。定了會合地點以後他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大衛準備接下來一天都在圖書館里研究托馬斯·阿奎納斯的著作。我覺得他可能願意為擺脫拜菲爾德太太做一切事，甚至陪我和羅茜買衣服。

「羅茜，天使的裙子上沾了什麼？是什麼把它弄髒了？」

「你們總不會希望它在划船或在海灘上行走時穿著高跟鞋吧，那樣也未免太傻了。」她說。

「我剛把刀刺進外公的身體媽媽就進來了。外公動了動，把天使從我手上撞到了地上，天使全都弄髒了。」

為了珍妮特好，就讓我好好地為她完成這一切吧。

「我想完全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