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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18

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18

「沒問題。不過不要待太久,你舅公醒來時可能會想見你。」
「你今天下午就動身。」布蘭斯比先生說,「雖然我很不情願。孩子早晚要學會獨立。」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弗洛拉·卡斯沃爾這樣的女孩怎麼會討厭能夠滿足她所有異想天開的念頭的地方呢?我說:「鑒於此,我希望你不用在這裏待太久。」
「希爾德先生,在這樣一個沉悶的下午,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呢?」卡斯沃爾小姐問道。
過了一會兒,男僕送來了我的茶和燈。當屋裡黑暗的角落都被照亮時,我跟弗蘭特夫人之間的曖昧也一下子消除了。不過她又逗留了一會兒。我問她希望我們這兩天怎麼安排。她回答說可以上午上課,下午散散步,傍晚時再溫習一會兒就行了。
「真不知道你和索菲是怎麼想的,還給孩子找了個家庭教師,」老人說,「我敢打賭,他在學校已經學得夠多的了。讀太多書了,我們養出了他媽的一代懦夫。」
我前方不遠處有一對情侶,手挽著手一起抵禦寒冷。男的舉起手杖叫住了一輛出租馬車,扶著女的上了車。我覺得他的手摸到了女人的胸脯,但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女人轉過頭來,半個身子探出車外,愉快地拍了一下男人的臉作為責備。這女人是克里奇太太,而被她輕輕打臉的人有著眼熟的深色面孔。
不一會兒,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接著便有人敲門。我回頭看,以為是查理或者那個僕人,結果卻是弗蘭特夫人走了進來。我趕緊站了起來,意外之下非常笨拙地行了個禮。
「你見過我父親了?」
「沒有……叔叔睡著了。克里奇太太帶著查理到樓下吃東西去了。」她露出一絲微笑,但轉瞬即逝,「她總是一看見查理就覺得必須得喂他點兒吃的。等下他就會到你這兒來。哦,你要是想喝點什麼,拉這根繩子就行了。晚飯的話,我覺得你和查理叫他們送上來更方便些。」
我承認聽到能跟索菲婭·弗蘭特在同一個屋檐下待幾天時心怦怦跳。「可這樣會給學校帶來不便吧,先生?她不能派個僕人來接孩子嗎?」
等待僕人上來的時候,她問了問我查理在學校的表現。我盡量往好里說,說查理比以前要快活多了。是的,他不是很勤奮,但作業什麼的基本都能完成。是的,他偶爾也會被老師打,但學校里沒有不被打的孩子,沒什麼read.99csw.com大不了的。至於說他的胃口如何,我很少去看孩子用餐,所以無法提供準確的信息,不過我在村裡的麵包店見過他好幾次。最後她還問到他的排便情況,我真的是沒有一點概念。
查理·弗蘭特聽到我要帶他去舅公維文赫家,並得知了原因時突然老了很多。皮膚皺著,面無血色。我看到了這孩子將來老了的樣子。
「我又收到了弗蘭特夫人的一封信。」他有些惱火地說,「你知道她叔叔,維文赫先生一直病得很重吧?」
「不,恐怕不行。而且你還得帶著課本。」
「去布魯爾大街。」薩魯泰遜·漢姆威爾說道,然後也上了馬車。
然後卡斯沃爾小姐快步走進了屋子,留下我在那裡冥思苦想她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請坐下吧,希爾德先生。謝謝你帶查理回來。這裏還行吧?」
阿爾比馬爾大街安靜、陰沉,彷彿被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海運煤刺|激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我走到街對面,回頭看了一眼這棟宅子。有那麼一瞬間,我瞥到二樓某間休息室的窗戶邊出現了一張蒼白的臉,但看不太清。有人站在那兒——無聊地盯著大街上看,還是在看我?——但沒等我確定,那張臉就不見了。
「哪個希爾德?」
回皮卡迪利的路上我們倆都沒怎麼說話。她踩在泥地上打了個滑,要不是我在她肯定摔倒了。那一刻她抓緊了我的手臂,抬起頭看著我的臉。終於我們還是回到了阿爾比馬爾大街,她把手從我的臂彎里抽了出去,我們倆並排走著,沒有任何接觸。越靠近維文赫先生的府邸,她就走得越慢,儘管天氣很冷,而且開始下雨了。
我快步走上皮卡迪利大街,在擁擠的人行道上左躲右閃,朝一家煙草店走去。店裡客滿為患,足足花了一刻鐘我才帶著一包香煙出來了。
「我見過他了,」查理說,「一開始我以為他死了,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可後來我聽到他喘氣的聲音了。」
我加快腳步朝有燈光和嘈雜聲的地方走去。查理說他想去看馬車,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在我漫長的康復期內,和嬸嬸住在一起的時候,我有時會走到皮卡迪利大街,看著那些快馬車進出白馬酒窖。倫敦城裡一半的小男孩,無論年紀大小和家庭狀況,都對那裡趨之如鶩。
我朝她笑了笑,低下了頭。這樣其實挺好的,去見一個垂死的人總是不好受,尤其對孩子來說。從關著門的房間里傳出的男人的聲音更大了。
「卡斯沃爾小姐,請不要為此苦惱。」https://read.99csw.com
「其實也不是。我有一個小時的空閑時間。」
「媽媽,我要去看馬車。」
我盯著那輛出租馬車,想著他們倆去布魯爾大街幹什麼,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陣嫉妒。就在這時,有人碰了碰我的袖子。我回頭看,心想應該是查理。
到樓上后,男僕先帶我去了一間屋檐下的卧室,接著來到隔壁那個狹長的教室。兩個房間的壁爐里都生著火,這可是我沒享受過的奢華。僕人很禮貌地問我要不要喝點東西,我就要了杯茶。他鞠躬退了出去,剩下我一個人坐在火邊暖手。
弗蘭特夫人站了起來,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頭髮。「那你今天下午就放假吧。」
「是的……就在我出來之前。」
「希爾德先生,對吧?我們在拉塞爾廣場我姐夫的房子前見過一面。」
卡斯沃爾先生扶著樓梯扶手的底柱,回頭看了看我們兩人,放了個屁。真奇怪,這個孱弱的老傢伙有一種力量,讓人感覺自己變渺小了。連亨利·弗蘭特在他面前都收斂了許多。老人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上了樓,猶如風中的小樹。弗蘭特朝我點了點頭,快步穿過大廳,進了另一個房間。我扣上外套,戴上帽子手套,走進了十一月的冷風中。
「我把查爾斯公子從學校送過來。我是那裡的助教。」
就算我想拒絕也說不出口。卡斯沃爾小姐挽起我的手,我們便衝出人群,朝聖詹姆斯大街走去。在蓓爾美爾街,她先在「佩恩和福斯」書店翻了幾分鐘最新出版的小說,然後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哈丁·豪威爾百貨公司。那裡的人可喜歡她了。她買了一副手套,仔細研究了幾款新到的比利時蕾絲花邊,詢問了一下定製的帽子的進度。她甚至還問我某個顏色跟她的眼睛搭不搭,然後很可愛地否定了我的意見。她真是生氣勃勃,跟她在一起待得越久我就越喜歡她,也更加懷疑我們是不是真的偶遇的了。
一時間,一股狂野的希望簡直要從我的身體里衝出來:有沒有可能是弗蘭特夫人自己想請我去,而不是為了兒子呢?這種念頭只要一出來就足以證明我的愚蠢了。
「我會盡量適應的。」
「看著那些馬車來來往往很愜意,對吧?喧囂又激動人心,想想看,只要買張票,就可以爬上去到任何地方,世界的任何地方啊。」
「先生,您對於如何培養下一代的觀點總是那麼發人深省。」弗蘭特先生評論道。
「希爾德先生,」他招呼道,「下午好。」
我回答說那次見面我記得很清楚,這是實話https://read•99csw.com。她說她來帶查理到他媽媽那裡。我問了一下維文赫先生的情況。
「恐怕為時不多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的臉上泛著紅暈,雙手貼在身體兩側,彷彿因為疾跑上樓梯而岔了氣似的。我說安排得很好,然後問維文赫先生怎麼樣了。
於是我又一個人待在這個狹長的小房間里了。我喝著茶,看了一個多小時書。然後我有點煩躁,決定出去買煙抽。
那天晚些時候我們驅車進城。一路上查理無視了我所有打破僵局的努力,這讓我想起那次他受辱之後帶他回學校的情景。雖然時間是中午,可天氣陰冷、潮濕,天色發灰,讓人覺得像到了傍晚。從嘈雜喧鬧、車水馬龍的皮卡迪利大街轉到阿爾比馬爾大街后,我馬上感到了寧靜。街上鋪了稻草,消除了車輪的聲音,街頭手風琴師、乞丐和小販們也都收了足夠的錢,去別處了。
「哈!」他看見了我,叫道,「你是誰?」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便停了下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之後,克里奇太太和查理走了進來。
「他醒著嗎?」
「知道,先生。」
她走到帶圍欄的窗戶前,看著外面一直延伸至臨街矮牆邊的水溝。她今天穿的衣服是丁香色配灰色的,是為了等到叔叔死後要穿黑色的過渡。一縷頭髮從她的帽子里滑下來,她用手指把它撩回去。她的一舉一動都那麼迷人、優雅。
「管家已經把舊教室里的火生好了。希爾德先生的房間在教室隔壁。」
他高興得大叫了一聲。此時我們差不多就站在奄奄一息的喬治·維文赫先生所躺的房間的窗戶下。我朝查理身後的卡斯沃爾小姐看去,我覺得我們都在等著對方責怪這孩子太吵了。可最後我們都笑了。
「大多數人可能都會這麼想。我真恨這個地方。」
「我叫希爾德,先生。」
這段日子喬治·維文赫一直躺在位於阿爾比馬爾大街的豪宅里。這位老人家在今生和來世之間猶豫徘徊著。不過到了十一月,情況變得更糟了,他的臨終之日顯然不遠了。我又一次被召到了布蘭斯比先生那裡,這次沒有丹齊。
弗蘭特夫人臉紅了,要我體諒作為母親對孩子的關愛。
她突然認真地盯著我,同時停下了腳步。「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不,應該這麼說,我想在你從別人那裡得知以前由我自己告訴你。我——」
我脫帽鞠躬致意。看到一個穿著黑斗篷的侍女在幾步開外徘徊,目光謹慎地四處張望。
「我敢打賭你一定覺得他很粗魯吧。」她說,「請不要read.99csw.com回答。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他的舉止而感到受了冒犯。他天生脾氣暴躁,痛風更加重了這個毛病。」
「哦,天哪,」卡斯沃爾小姐說,「爸爸和弗蘭特先生在裏面。」她咬了咬嘴唇,「我一直在這裏幫弗蘭特夫人照顧病人,爸爸每天至少來一次,看看我們怎麼樣。現在,我必須帶查理去找他媽媽和克里奇太太,否則她們會擔心我們跑哪兒去了。」她轉頭對僕人說,「你能帶希爾德先生上樓去他的房間嗎?他和查爾斯少爺需要一個房間休息。弗蘭特夫人安排了嗎?」
「他其實有時候也挺和善的。」
「查理的私人教師,嗯?」他的聲音很渾厚,彷彿是從胸腔里翻滾著冒出來的,「穿著件黑衣服,我還以為你是可惡的牧師呢。」
「我一直說克里奇太太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弗洛拉·卡斯沃爾說道,「我記得我表姐派她到拉塞爾廣場去辦事的。」
「查理見過他了嗎?」
布蘭斯比先生攤開雙手。「維文赫先生家裡現在亂作一團,弗蘭特夫人和那孩子的老保姆都圍著維文赫先生轉呢。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過去以後被忽略,或者感到無聊。」他捏起一撮鼻煙吸了進去,「至於學校的難處嘛,若你願意陪她兒子,弗蘭特夫人會為這項特別服務支付一筆可觀的費用,算能稍稍緩解麻煩吧。應該只需要一兩天。」
「先生,實在是太好玩了,我給一匹馬刷了毛。我給了那個馬夫六便士,他說我是個做事利落的人。」
「當然,可能會被打斷。」她轉動著手指上的婚戒,「沒人能預料事情的發展。希爾德先生,我不能——」
我們往樓上走,卡斯沃爾小姐帶著查理,我看著她的背影,盯著她棉布長裙下搖擺著的屁股。我發現男僕也在盯著看,於是趕緊轉頭看向別處。我們男人的心都一樣:害怕死亡,健壯時就渴望性|交。
「白馬酒窖。」買煙聽起來可不夠文雅,「我想查理也在那兒。」
「愛倫能跟我一起去嗎,先生?」他問道。
當然,這也沒什麼奇怪的,至少當時我沒覺得奇怪。一個白人女性和一個身材很棒的黑人男子手挽著手,這場景並不罕見。人們都說黑人紳士在取悅女性方面很有一套,是別的種族的男人都比不上的。不過我得承認,我還是有點震驚和意外。克里奇太太看上去那麼嚴肅,那麼拘謹,而且年紀不小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在心裏問道,天哪,她得有四十歲了吧。可她低頭看著漢姆威爾時明媚的神情,就像一個初次參加社交舞會的女孩。
https://read•99csw.com我又鞠了一躬。「願意為您效勞,先生。」
「沒有,夫人。」克里奇太太說,「藥劑師給維文赫先生服了葯,他睡得很香。」
這時亨利·弗蘭特優雅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
我們扭頭往皮卡迪利大街看。查理正朝我們跑來。他的臉頰因為寒冷和運動而漲得通紅。他的外套一側沾滿了泥巴,等他跑近了,我的鼻子告訴我那不是泥巴而是馬糞。
我走前面的樓梯下樓,正當我快要下到大理石地面的門廳時,一扇門開了,一位老人走了出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個子不高,但肩寬背厚,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健壯。濃密的黑髮中夾雜著銀絲,一張肉肉的臉上長著個鷹鉤大鼻子。他身上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外套,系了條顏色鮮艷卻皺巴巴的圍巾。
「你是要去找他嗎?」
維文赫先生住在臨近大街北頭的一棟堅固的大房子里。僕人在門廳里接過了我們的帽子和外套,門右邊的一個房間里有人在高聲談論著什麼。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抬起頭,看見弗洛拉·卡斯沃爾朝我們跑了過來,她的雙腳在石頭樓梯上跳躍著。查理躲開了她的擁抱,她便彎下腰來親了他一下。然後她沖我笑了一下,伸出了手。
她轉身面對我,看著屋頂發出嘖嘖的聲音,似乎不耐煩了。「你肯定需要燈光,」她近乎惱火地說道,拽了拽鈴繩,「天漸漸暗了。我真受不了黑暗。」
「老師!弗洛拉表姐!等等!」
「我覺得他快了……」她低聲說,「最近這幾個月他可遭罪了,所以說不定對他來說是個解脫。」她的目光落在了查理身上,「沒什麼可難過的。或者可以這麼說,至少對外人來說沒有。」她突然臉紅了,「天哪,我爸爸總說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沒說錯。我的意思是,維文赫先生現在看上去非常疲勞,需要休息。就這些了。」
我笑著鞠了個躬,把這番話當作好話。
「他的醫療護理認為他日子不多了,他想要跟自己的外甥孫告個別。弗蘭特夫人希望你把她兒子送到維文赫先生府上,她和家人們都在那兒等著呢。她還要求孩子待在那裡的幾天里你也陪著。」
「那就要看可憐的維文赫先生了。不過我不是討厭在城裡——實際上正好相反——而是討厭阿爾比馬爾大街給人的陰沉感,以及要見一些必須去見的人。」她沖我笑了笑,顯然已忘掉了剛才的怨氣,「我在想……既然你有空,我能請你陪我一會兒嗎?這樣我就可以讓女僕先回家了,可憐的孩子還有一堆針線活兒要做呢。我要去辦一兩件事,不會耽擱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