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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20

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20

你所喜愛的,是內里誠實。你在我隱秘處,必使我得智慧。求你用牛膝草潔凈我,我就乾淨,求你洗滌我,我就比雪更白。求你使我得聽歡喜快樂的聲音,使你所壓傷的骨頭,可以踴躍。
「我們下樓到客廳去好嗎?」他對女兒說。
喬治·維文赫突然咳了起來。弗洛拉倒吸了一口氣,眾人又趕緊圍到床邊。老人抽|動了一下,睜開雙眼。「晚安,好孩子。」他輕輕地但非常清晰地說道,「做個好夢。」
「沒有什麼可怕的,」她非常肯定地說道,「不過他病得很厲害。記住,他馬上就要去天堂了,他會在那裡康復。」
卡斯沃爾一家正和弗蘭特夫人一起用晚餐。查理已經睡了,我在房子後面一個小小的起居室里湊著爐火看書。克里奇太太叫我去把查理叫醒,穿好衣服后帶他下樓,她自己不能去因為病人需要她。幾分鐘后,查理和我下到二樓,看到弗蘭特夫人正和一位醫生在樓梯拐角處低聲說著什麼,一看見查理她就停下了話頭。
孩子點了點頭。
「親愛的,」弗蘭特夫人對查理說,「你該去睡覺了。來跟舅公道個晚安,然後希爾德先生帶你上樓。我們不能再麻煩他了,對吧?」
「你懂我的意思吧,查理?」
他對她的觸碰有所反應,雖然不是言語上的。「安妮,」他說,露出微笑,「見到你真高興。」
過了一會兒,斯蒂芬·卡斯沃爾看了看表。他大聲嘆了口氣,把椅子往後一推,腳在橡木地板上颳了一下,巨read.99csw.com大而笨拙的身體用力挪動,哼哼唧唧地站起身來。弗蘭特夫人正讀到最後一句,突然停了下來。卡斯沃爾先生沒有道歉,他甚至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維文赫先生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頭轉過去看床另一邊的弗蘭特母子。他看著弗蘭特夫人。
「那好,先生,我們必須按照舅舅的意願來。謝謝您,您真是太好了。」
「來吧,喬治,」他低聲吼道,「這是遺囑附件,想要生效的話,就在這裏簽上你的名字。」
「啊,」卡斯沃爾先生突然挺直身子,神采奕奕地說,「不知是那位律師終於來了,還是沒用的弗蘭特提早回來了。要是菲什萊克的話,我來跟他說。」
查理從媽媽的椅子扶手上站起來。這一刻我看到他鼓足了勇氣,去完成他的使命。他俯下身靠近床上的人,用嘴唇碰了碰對方蒼白的額頭。然後他退了回來,躲開了媽媽的擁抱,踉踉蹌蹌地朝我走來。
我穿過房間,把遺囑附件交給了醫生。維文赫先生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他看著我,皺起了眉頭。
亨利·弗蘭特估算錯了。就在當晚他和諾克先生在俱樂部吃飯的時候,喬治·維文赫迴光返照了。有很短的一段時間,老人神志清醒,儘管非常虛弱。他要求全家人都到他身邊。
「親愛的,你舅公要見你。我——他想跟你告個別。」
她和查理進了老人的房間,醫生也跟在後面。我和一個僕人被留著外面,這人穿著晚上的制服,頭上的假髮看上去像是一個僵硬的石https://read.99csw.com灰殼,兩條小腿像是包在絲綢里的兩根樹榦。他正偷偷審視穿衣鏡里自己的樣子。我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假裝欣賞掛在牆上的畫作,但如果過後你問我那些畫上都畫了什麼,我什麼也說不上來。從房子的某處傳來斯蒂芬·卡斯沃爾低沉的說話聲,忽高忽低卻綿延不斷,就像寧靜的夏日晚上的海潮聲。房門又開了,那位醫生招呼我進去。
「安妮?」他的聲音大了些,「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我走到燈光下,這才看到床上有一張寫滿字的紙。旁邊的梳妝台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文具盒。
我聽著,覺得我們全被關在一個明與暗、生與死之間的地方,全世界只剩下維文赫先生緩慢的喘息聲、噼啪的炭火聲和索菲婭·弗蘭特抑揚起伏的朗誦聲。
「知道了,媽媽。」
他的眼皮抽搐了幾下,又昏睡過去了。醫生簽完名,把紙還給卡斯沃爾先生,後者把紙在空中晃了幾下直到墨水全乾透,然後把它折起來放進口袋裡的書里。沒人跟我說可以走了,我覺得這群人把我給忘了。我退後幾步,跟克里奇太太和醫生一起站到角落裡。弗洛拉坐在她父親旁邊的椅子上。弗蘭特夫人從身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禱告書,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下卡斯沃爾先生。後者點了點頭。她打開書開始念《詩篇》中的第五十一章。
她看著我,那張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非常柔美。「希爾德先生,你能在這裏等一會兒嗎?我想我舅舅不會留查理太久的。」
正說九九藏書著,老人從一堆繡花枕頭裡抬起頭來了。他緩慢地喘著氣,嘴裏發出聲音,聽起來像沒上油的舊水泵。他的眼睛幾乎閉上了。
卡斯沃爾先生從被子上拿起那張紙。「弗洛拉,筆。」
「已經去叫律師了,」弗蘭特夫人說,「我們是不是該等他來?」
「先生,要是您不反對的話,我想留在這兒。」
弗蘭特夫人傾身靠近老人,抓住他的手。「不,舅舅,我不是安妮,我是她女兒索菲。媽媽死了很多年了,大家都說我很像她。」
他聳聳肩。「隨你便,小姐。」他瞥了一眼床上那小小的身體,點了點頭。這真是個奇怪的動作,像是女僕表示遵命時的點頭。他咚咚地穿過房間,克里奇太太為他開了門。這時從樓下傳來一陣含混的敲門聲和低沉的說話聲。
他用手指按著嘴唇,踮著腳帶我進了房間。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裝飾風格在三四十年前肯定是非常時尚的。護壁板頂木條以上的牆面覆蓋著深紅色的絲質帘布,壁爐上方有一個巨大的煙囪式燈罩,讓本就寬敞的房間顯得更大了。貼牆四周等距離設有華麗的燭台,全都點著蠟燭。爐火在擦得鋥亮的鐵格柵里熊熊燃燒,搖曳的橘色光芒充滿了整個房間。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張四柱大床,有巨大的雕花木質飛檐https://read.99csw.com,上面掛著花卉圖案的絲質幕簾。
「好,媽媽。」
「誰?」他發出微弱的聲音。
「啊,希爾德先生。」卡斯沃爾先生朝我揮了揮手,「我表兄想在遺囑里加些條款。他想請你和那邊那位好心的醫生一起見證一下他簽名的過程。」
他一邊說著這些指示,一邊把那張紙的上半部分折了起來,因此我看不到遺囑附件的內容,只有維文赫先生的簽名。他把那張紙遞給站在我身邊的弗洛拉,她舉著蠟燭幫我照亮。我按照卡斯沃爾先生說的寫了,並簽了名。弗洛拉離我非常近,但沒有碰到我,不過我想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
「現在,希爾德先生,」卡斯沃爾先生說,「輪到你了,請幫我們一個忙。弗洛拉,把筆給他。請在那邊簽字,先生,在那個文具盒旁邊。不,等一下,簽字之前請你寫下一句話:『我見證了維文赫先生的親筆簽名』,然後簽你的名字,先生,你的全名。然後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九日』。」
卡斯沃爾先生把那張紙塞到老人的另一隻手上。維文赫先生的眼皮眨了幾下,呼吸一陣紊亂。兩滴墨水滴在了繡花被罩上。卡斯沃爾先生抓著維文赫的手,放到文件下方供簽字的空白處,維文赫先生以慢得讓人看著難受的動作簽上了名字。之後筆從他的手中掉落,而他倒在了枕頭上。他的呼吸恢復了節奏。那支筆從紙上滾落,濺了一串墨水后留在了繡花被罩上。
「等你寫完了,麻煩把它遞給醫生。」卡斯沃爾先生說。
「那需要時間,夫人,」卡斯沃https://read•99csw.com爾先生指出,「而我們可能沒那麼多時間了。表兄的意思非常明確,毫無疑問。等菲什萊克來了,有必要的話就叫他另起草一份遺囑附件。現在,我們還是先在證人的見證下,按流程簽好這一份吧。我相信這是維文赫先生的意願,弗蘭特先生也會認為這麼做十分明智的。」
「請您進來一下。」他低聲喊道,揮手招呼我過去。
「希爾德先生是查理的老師,先生。」弗洛拉說。
在這些過時的奢華、富麗堂皇的巨人國中有一位瘦小的老人,沒有頭髮也沒有牙齒,膚色如沒點燃的蠟燭頭,雙手正摳著床罩上的繡花。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了他,彷彿那張床是個大舞台,他是上面唯一的演員。這真的很奇怪,因為無論從哪方面來講,他都是這個房間里最無足輕重的。除了躲在角落的醫生和克里奇太太,房間里還有四個人,都圍在奄奄一息的老人身邊。卡斯沃爾先生在靠近床頭的位置,姿勢十分不雅地坐在一把有雕花和鍍金的卧室椅上。卡斯沃爾小姐站在他身旁,我進來時她抬頭看了一下並給了我一個短暫的微笑。床對面同樣位置坐著弗蘭特夫人,查理靠在她的椅子扶手上,依偎著她。
她把筆和墨盒遞給了父親。卡斯沃爾先生把鋼筆尖探進墨盒,抬起維文赫先生的右手,把筆塞進他的手指間。
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