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好事。」約翰遜夫人帶著怨氣說道，「他不喜歡西印度，因為那裡太和平了，根本就沒有提拔和立功的機會。」

「那就多謝了。」弗蘭特夫人臉頰通紅，我知道她生氣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查理，拜託你回去找一下弗洛拉，跟她說埃德加的腳受傷了，約翰遜夫人邀請我們到她的小屋裡去了，請她派克里奇駕著輕便馬車過去。」

約翰遜夫人用她那雙有點突出的褐色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沒說一句話，又回過頭對弗蘭特夫人說：「這位……這位先生不能去嗎？他肯定比您兒子跑得快。」

「怎麼了？」弗蘭特夫人急切地問，「哪裡受傷了？」

「那裡真的很好，」弗蘭特夫人說，「比倫敦西區要安靜得多，當然，人也少多了。」

「不值一提，弗蘭特夫人，」約翰遜夫人輕柔地說，「鄰里之間相互幫助是應該的。幸好我剛才路過。事實上，路易斯皮奇夫人邀請我去住上一個星期，她的馬車今天下午就會來了。」

「請您不要再費事了，夫人。希爾德先生完全可以做到。我們不想再給您添更多的麻煩了。順便說一句，您還不認識我兒子的老師吧。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希爾德先生。希爾德先生，這位是約翰遜夫人，我們的鄰居。」

「怎麼啦，希爾德先生？」弗蘭特夫人問道。

弗蘭特夫人笑吟吟地看著他。「當年建這座山莊的時候，可能在挖地基時找到了一兩枚銀幣，就成了財寶傳說的起源。鄉下人總愛大驚小怪。」

「是在哪兒找到的？」

查理沒搭理她。埃德加卻不大習慣弗蘭特夫人緊張的樣子，停下來回頭探望。

我起身，扶著弗蘭特夫人也站起來。她把我拽到一兩碼開外。

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可是立刻發出一聲慘叫，又倒下去了。

弗蘭特夫人看了一眼窗外，藍色天空下是宏偉的銀色山莊。「出去透透氣也好。弗洛拉，你也一塊兒去嗎？」

回到山莊，孩子們都很不開心，一方面是因為假期要結束了，另一方面是想出去玩。所以當我提議出去走走的時候，他們高興壞了。

「你參加過滑鐵盧戰役？」

「這些正是我更加喜歡鄉村的理由。」

「確實沒有。我是一八一五年參的軍。初等兵。」

「我沒去過，希爾德先生。你問卡斯沃爾小姐吧。」

我緊緊地盯著約翰遜夫人看，而她則以一種好奇的眼神盯著弗蘭特夫人，把後者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歡迎光臨田莊木屋。」約翰遜夫人的聲音很大，略帶嘲諷，「這邊請，希爾德先https://read.９9cｓｗ.ｃoｍ生。」

我清了清嗓子，說：「我建議讓查理跑回山莊去叫人。」

「聽說許多海軍軍官都拿半薪了，他還沒有，那就說明海軍方面還是很看重他的。」

說完她趕緊跑下山去。兩個孩子像猴子一樣在殘垣斷壁上蹦來跳去，不過這裏最高的地方也不過八英尺。

「行啊，」查理喊道，「我會跑得像風一樣快。」

我不由自主地叫喊出聲。因為那一瞬間，我在紛亂的綠色枝葉間，看到了一雙賊溜溜的眼睛。

兩位女士的話都謹慎而禮貌，但話與話之間的間隔給人另一種感覺，明顯更陰暗的感覺。雖然有點不敬，可我覺得她們倆就像兩條狗，正小心逡巡著，等待著能一口咬斷對方喉嚨的機會。在跟弗蘭特和卡斯沃爾兩家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我經常覺得他們都有事瞞著我，熟悉了之後這種隱瞞也沒有減少。

「我很欣賞你的坦白，希爾德先生。」她說，「我要是個男的，到了戰場肯定也會嚇壞的。」

「恐怕你辦不到了，是你爸爸說的。」她看著兒子說，「他小時候在這裏住過——不是在這棟房子里，是以前建在這裏的房子。他爺爺曾擁有這座山莊，你可以在那座方尖碑上找到他的名字。」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遺迹遠處靠近木柵欄的地方有個女人，她正朝我們走來，黑色的斗篷上下跳動著。弗蘭特夫人也轉過頭來看。她長嘆一口氣，不知道是出於痛苦還是開心。

「魯斯總是慢吞吞的。」約翰遜夫人在又一次沉默之後說，「要是有一大群招手即來的僕人該多好啊。」

「你們可以帶希爾德先生到我們的修道院遺迹去看看。」書桌邊的卡斯沃爾小姐抬起頭來建議道。儘管今天是禮拜日，可她還在忙著算她的賬。「那裡是個很神奇的地方，至今還總能看到披斗篷的人影從柱子之間掠過呢。」

「也許我們該去請個醫生來看看。」我建議。

「您真是好心，夫人，」弗蘭特夫人說，「可我們怎麼好意思麻煩您呢。」

就像芳妮那樣——

「不是有人找到錢幣了嗎，」卡斯沃爾小姐說，「而且是銀幣。這難道不算財寶嗎？」

「得背著他了。」我在腦子裡算了一下距離，覺得我一個人不大可能把埃德加背回去，「需要去找人來幫忙。在全面檢查之前，最好不要讓他用那隻腳走路了。要是有擔架的話他會更舒服些。」

廢墟里傳來叫喊聲。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到查理正跨坐在斷牆上，用儘力氣大聲叫read•99csｗ.cｏm喊著什麼。我聽不清楚內容，但很明顯他十分激動。不一會兒，我看到了蜷成一團躺在地上的埃德加。

「我覺得沒有，但也不確定。以前幫父親出診的時候我學到了一些醫學常識，他是一名外科醫生兼藥劑師。而且，要是腳脖子斷了的話，會非常疼。」

「他倒是這樣想。」約翰遜夫人坐了下來，「有份差事倒是比沒有好。可是他那艘船很老了，很可能要退役賣掉或者拆掉。到時他又得找一個需要中尉的船長了。」

「是我們給她帶來了太多額外的工作。」弗蘭特夫人清了清喉嚨，「昨天與傑克·路易斯皮奇上校的會面真是太令人愉快了。他說起我父親時真的太客氣了。」

「聽說你賣掉了城裡的房子？」

不一會兒，查理就跑去報信了。我把埃德加扶到背上，順著斜坡緩步走下山谷。谷底有一道門，直通約翰遜夫人凌亂的花園，她領著我們來到屋子前面。這房子不大，實際上都稱不上是一處紳士的住所，一看就知道這房子年久失修。

「我想那是約翰遜夫人。」她語調平靜，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

「真不好意思，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弗蘭特夫人說。

「那是誰告訴你找到了銀幣的？我可以去問問他知不知道到哪兒去挖。」

約翰遜夫人沒有答話，中間的沉默超過了一般的禮貌。我換了換站立的重心，地板馬上吱吱作響，結果這聲音成了觸發器。

「那……約翰遜中尉最近有什麼消息嗎？」弗蘭特夫人問道。

弗蘭特夫人被草絆了個趔趄。

「我真是傻，要不是我大叫的話，他——」

孩子們已經衝上斜坡，站在坡頂了。兩個人像野人一樣，一邊喊叫著一邊衝下坡。

弗蘭特夫人的臉色變了。「親愛的，這裏不是我們的。你爺爺很多年前把它賣給克蘭麥先生了。」

「是啊，我表兄傑克是個再和藹不過的人了。」約翰遜夫人防禦式地猶豫了一下，像在把握衝刺的最佳時間，「要說他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太想討人喜歡了，尤其是想討女孩子喜歡。」

她只顧著把信折起來。「我不知道，查理。」

不等有人答應，約翰遜夫人就帶我們進了一間只靠一扇凸窗採光的客廳。壁爐里只剩一絲火光了。

我看著坐在寒冷冬日陽光里的她，問道：「那片遺迹很大嗎，夫人？」

「我想你的樂觀放錯了地方。軍隊里靠的是關係，不是戰績。不過我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畢竟這是個殘酷的世界，對吧，弗蘭特夫人？」

「是在拉塞爾廣場，https://read.99csw.com對吧？我對倫敦那一片不大熟悉。」

「魯斯！魯斯！快出來！」

一刻鐘后，孩子們已經興奮地奔跑在山間小路上，我跟弗蘭特夫人則悠閑地跟在後面。不過我們走得並不慢，因為天氣有點冷，弗蘭特夫人平日里蒼白的臉頰都被凍得發紅。我們仔細檢查了方尖碑，找到了刻著的描述查理曾祖父事迹的文字，然後沿著一條向西的小路進入一處峽谷。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往前跑，很快就聽不到喧鬧聲了。此時，剛才提到弗蘭特先生而產生的尷尬已完全消失。

弗蘭特夫人和我爬上山坡。坡的那一面是一個小山谷，谷底殘存著幾段石牆。還有一排籬笆，勉強算是有人居住過的痕迹，並且標記出這塊領地的北部邊界。籬笆後有一幢灰色屋頂的小木屋。

「我們家在這裏住過？蒙克希爾原來是我們的？」

埃德加睜開眼，盯著我們。「什麼——怎麼啦——？」

接下來的幾天依舊晴朗清冷。聖斯蒂芬節的早上，大家又一起去了教堂。這次，卡斯沃爾先生把大馬車和輕便馬車都開去了，我們一路顛簸蜿蜒，來到了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啊，卡斯沃爾先生大失所望了，路易斯皮奇家的座位上空無一人。

「那就該感謝上天的庇護了，哪怕是用一匹死馬來救你。」她指著我們面前的小山坡說，「過了這個坡就可以看到下面的遺迹了。」

「老實說，我真的嚇傻了。」

「你最好別抱太大希望。」卡斯沃爾小姐說，「不過就是幾塊石頭而已，實際上那裡也不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修道院。教區牧師跟爸爸說，這周圍的地當年全屬於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的修道士們，一直到河邊。他覺得我們那片遺迹只是修道士們的農場。爸爸很失望，他想要一個真正的修道院，而不是什麼農場里的破房子。」

「我覺得不行。我們需要希爾德先生來背埃德加。」

「哎呀！」她說，「這孩子摔得可不輕，弗蘭特夫人。扶著他他能走嗎？我們得先把他扶到小木屋裡，再去找人來幫忙。」

弗蘭特夫人正在窗邊寫信，這時也抬起頭來。「不許給埃德加灌輸這些鬼話，查理，那不過是鄉下人瞎編的。」

「對。」

「把那孩子放在沙發上吧，柜子旁邊有個腳凳。還得麻煩你給壁爐添點炭。等用人來干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一想到那https://read.99csw.com個我曾經愛過、現在已經釋然的女孩，我的心中就又湧起無數往事。我記起來十月份拜訪拉塞爾廣場，去把查理帶回學校的時候，曾經在南安普頓大街見過一位黑頭髮的女士。那位女士也讓我想起了芳妮，就像約翰遜夫人一樣。我越琢磨這件事就越發覺得那位女士就是約翰遜夫人本人。南安普頓大街通往拉塞爾廣場，可是約翰遜夫人卻說自己對那片區域完全不了解。

「最近的醫生也在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再往外兩三英里，」約翰遜夫人說，「最好還是等你們回了蒙克希爾山莊再派馬車去請。」

弗蘭特夫人笑了，我們大家都跟著笑了。「算是吧。」

「那好，可能還有呢。不去找的話它自己可不會蹦出來的。」查理說。

接著又是一陣稍短一些的沉默。

「你掉下來了，」我說，「不過沒什麼事。」

我們互相行了一禮。

這時，那個女僕拿著毯子、枕頭和嗅鹽出現了。為了讓她能靠近沙發，我退後到小凸窗前。往外看去，一小叢未經修剪的灌木緊貼著小屋的外牆，月桂樹深綠色的葉子都擠到了窗邊。

弗蘭特夫人的臉紅了。「還有很多人的遭遇比我們更差，那是肯定的。」

「查理！」她喊道，「小心！」

「那兒沒有財寶。」她說。

「也是。」她看了我一眼，「我父親也參過軍。弗朗西斯·馬普爾上校，你可能沒聽說過他吧？」

我衝鋒般地飛奔過去，超過了弗蘭特夫人，終於蹲在埃德加身邊。他閉著眼睛，呼吸沉重。一系列可能的後果剎那間在我的腦中閃過，從失去工作到孩子可能已經喪命都出現了。

我們靜靜地等著她走過來。約翰遜夫人無疑是個漂亮女人，可她的表情讓她帶有一種老鷹的氣質，讓我不禁在想，在她家到底是她丈夫做主還是她做主。

「希望你沒有嫌我們太無趣。」弗蘭特夫人說，「我想你一定更喜歡熱鬧和繁華吧。查理跟我說你到布蘭斯比先生的學校之前住在倫敦，之前還當過兵。」

卡斯沃爾小姐回答說她更想待在火爐邊。我試圖迎上她的目光，可她卻又馬上看向那些數字。

「我的腳，夫人。」

我抓住埃德加的手腕。「有脈搏，還很強。」

「他當然還活著。」我呵斥道，恐懼使得緊張演化成了憤怒。

我伸手摸了摸他受傷的部位，小心地左右晃了一下。「沒有斷。可能是摔下來的時候扭傷了或者拉傷了。」

「您不能這樣想，他本來就有可能摔下來。」

「我在那兒受的傷，夫人。」

她推開前門，領著我們進入低矮昏暗的客廳。九*九*藏*書樓梯底下立著一個旅行箱和一個繩子捆著的箱子。

「沒什麼麻煩的。」約翰遜夫人答道，「這是人之常情嘛。」

「那是因為我跑不了。一匹死馬壓著我，我實在是動彈不了。」

「那麼，先生，」查理說道，「我們就去修道院那兒吧。埃德加，我聽說修士們在地里埋了財寶呢。」

「看，那邊有人來了。」查理說。

約翰遜夫人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房子，說：「我可以回去叫個人來——」

「謝謝。」她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後鬆開，「我們得趕緊把他送回去。」

「弗蘭特夫人！」我喊了出來。

「可那裡曾經有修道士，因此我敢肯定也有鬼。」查理躍躍欲試地說，「還有財寶。藏在那裡比藏在修道院里更安全，對吧？修道院是人們第一個會去搜的地方。」

查理靠著媽媽坐著的椅背，識趣地換了個話題。「媽媽，跟我們一塊兒去吧。你可以給我們指財寶可能埋在哪裡。」

她崇拜地看了我一眼，卻讓我深感羞愧。

「你確定那孩子的腳沒斷嗎，希爾德先生？」

查理咚的一聲跳下來，站在我身邊。「他還有呼吸嗎，先生？他不會死吧？」

埃德加眨著眼睛低聲說謝謝，坐上了沙發。他現在臉色蒼白，皮膚幾乎透明。弗蘭特夫人跪在他旁邊，幫他脫下外套，擦乾淨手掌。遭到主人貶低的用人其實馬上就出來了，約翰遜夫人叫她拿來了毯子、枕頭和碳酸銨溶液。

「我相信他的戰績一定為他贏得了很多朋友。」

我說：「實際上我連一槍都沒放。戰鬥一開始我就受傷了，然後一匹馬倒在我旁邊，我動彈不得。我是個最不合格的士兵。」

「哦！」弗蘭特夫人一隻手撐著腰，叫道，「他們這是想自殺嗎？」

「謝天謝地。」弗蘭特夫人嘟囔道。她貼得如此之近，我都能感覺到她的鼻息。

約翰遜夫人遠不止一個秘密。她們在那裡裝腔作勢地攀談的時候，我又想起聖誕節那天，在教堂門口卡斯沃爾小姐說曾在蓓爾美爾看到她，當時約翰遜夫人矢口否認，說自己整個秋天都沒去過倫敦。她否認得太強烈了，就像芳妮當年那樣。

她恢復了平衡，繼續前行。

說完她就接著埋頭算賬。聖誕節教堂門廊那事兒之後，我們倆還沒私下說過話。我不知道怎麼去揣摩她的想法，甚至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我知道那一行為很不合適，可心裏偏偏不願承認。

她大笑起來，好像我說了什麼很聰明的話似的。「這進一步證明我對你的看法沒錯，我一直認為你是個不錯的人。你沒有逃跑，這就夠光榮的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