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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69

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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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下身,右手指在右腳的鞋子和襪子中間摳了一下,摸出一個小小的亞麻布包,放在桌上。打開層層包裝,裏面是阿米莉亞·帕克的那枚悼念戒指。
「不過,我們沒有保持聯絡,」勞斯爾先生接著往下說,「畢竟我們也沒訂婚,經常聯絡不合禮儀。沒想到……一兩年後,我聽說她跟希爾德結婚了。他當然是個值得尊敬的人;那時候家境也還可以。我好像在卡特拉克先生那裡見過他一次。而且丈夫比妻子大一點兒的話會更懂得疼人。這點上我跟勞斯爾太太也證明了。」
「我收到一位朋友的警告,」我接著說,「於是就直接去找您了,本來想把這事告訴您,問問您的意見的。」
「先生,」我著急地問,「是一年還是兩年?」
「這樣的話,你已經知道我從他的學校辭職了。」
「我先到的林肯律師協會,阿特金斯叫我到諾辛頓街去找你。然後從勞斯爾太太的反應看,我以為卡斯沃爾先生搶先一步找到了你,已經對你們說夠了我的壞話。」
「這怎麼能怪你呢。」他用指尖把剛才畫的狐狸變成了一隻蜘蛛,「不知怎麼搞的,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我太太說明一下這段情事。正是因為我隱瞞了這一點——隱瞞似乎就意味著謊言。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明白吧,『情事』讓人一聽就覺得肯定不像我說的那麼清白。我和你媽媽沒有訂婚,甚至都沒有表白。可是,就像剛才跟你說的,這次聖誕節,我可能喝多了點,結果沒把住自己的舌頭,腦子沒有平時那麼嚴謹。」
我點點頭。
可是勞斯爾先生馬上用他的坦白打斷了我。「可我當時結不起婚——真的,我連自己都養不活——你外祖父母也不贊成我們在一起。後來我已故父親的朋友,克拉肯沃爾的一位律師給了我一個當學徒的機會。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前程,能夠有機會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你媽媽叫我一定抓住這個機會。雖然我們從未交換過誓言,可是心裏都想著總有一天,幾年之後的一天——可惜不如人願啊。」
「老約西亞·卡特拉克那時是他們家族的老大。就是在他家裡我有幸結識了你媽媽。他是約西亞侄女的朋友。我們後來還見過幾面——嗯,長話短說,我對她非常愛慕,而她——她對我也不無好感。」
「我能坦白跟您說件事嗎,先生?星期二那天有兩個人到崗特院來找過我。第二個是九-九-藏-書阿特金斯,可第一個——」
「你願意跟我詳細說說你的情況嗎?」
「星期一?不是星期二?」
他著重強調了一下最後這個詞,又停了下來,一臉痛苦地看著我。這時,一個可怕的猜疑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幫他又斟滿一杯酒,他像喝水一樣一飲而盡,然後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
我慢聲說道:「說真的,先生,不論你的初衷是什麼,在我嬸嬸死的時候,還有之後你對我都非常好,我會一輩子記得的。」
「你會這麼想很自然,孩子。可事實不是這樣的——我是在布蘭斯比先生回信的時候才第一次聽說這些誹謗。不,勞斯爾太太的過激反應另有原因。這件事情應該怪我。有些話我沒跟你說過,這全是我的錯。這件事真是比較尷尬,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一口吞下去半杯酒,「這也就是我約你來這兒而不上家裡的原因。」
他點了點頭。「我提醒那位先生,這個國家有項罪名叫誹謗,結果他就沒回我的第二封信了。」
「是的——他——好吧,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他說了一堆指責你的話,我實在是難以置信。」
我放下刀叉。「我媽媽,先生?我媽媽?你這下把我搞糊塗了,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媽媽的?」
「其實遠不止認識。」
「她也認識你?卻沒告訴我?」
「謝謝,不過我覺得沒用。最不幸的是當時我太太的姨媽和表親們也在場,又火上澆油了。總之,我太太很遺憾地誤會了我說的話——當然,這是我的錯——得出了一個錯誤的結論。然後又發展成她讀的某本小說里的情節。那陣子有多慘都無法用言語表達。她哭哭啼啼……大加指責……說我在她的家裡背叛了她……說我要從她兒子的嘴裏搶麵包……說我是垃圾。勞斯爾太太是個極其固執的人,一旦有了主意,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勞斯爾先生喝了口酒,然後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抓住了我的袖子。「親愛的孩子,你有時真像你媽媽。太耿直了。」
「我是因為失寵才離開蒙克希爾山莊的。這並非我的過錯。卡斯沃爾先生很卑鄙,他一路追殺我到倫敦,寫信給布蘭斯比先生提出一系列指控——就是您聽到的那些。他捏造證據來支持他的指控,意在剝奪我的工作,先生,還有我的自由——甚至還想要我的命。」
「是的,星期一,我很確定——你可https://read.99csw.com能想象不出來,阿特金斯很會跟陌生人聊天,他能隨便問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讓對方說出非常重要的信息。我覺得你不大可能回羅星墩,也不會離開倫敦,所以我決定把尋找範圍集中在斯特蘭德大街一帶——我覺得那裡是你在倫敦最有可能選擇的區域。你明白吧,這是這麼多年跟你嬸嬸打交道的結果。最終他就到那裡去到處打聽,結果找到了你。詳細點說,他在酒吧認識了一個石匠,得知你幫他寫過信。接著阿特金斯給一個住在你樓下的水手買了杯酒,確認了這一信息。他們倆對你的評價都很好,於是我才寫了封信,讓他帶去給你。」
「也許我可以寫封信向勞斯爾太太解釋一下?」
「我想說的是,」他低聲打斷了我,語速很快,很含糊,「她的腦子成天就靠那些東西來滿足。對她來說,沒什麼比晚上捧著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獨自待上幾個小時更愜意的了。有時我真希望——啊,不過沒關係。我跑題了。」他閉上嘴,插起一塊還沒動過的肉。
「哦對,勞斯爾太太——哦,我會說到她的。」他的臉更紅了,但仍繼續喝酒,「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你不知道,當星期一早上昆塔斯·阿特金斯說找到你了的時候我有多高興。」
「什麼?」他伸手去拿酒,「唉,一年零九個月。每一個月對我來說都像一個世紀。」
「你在罵我呢。我倒希望這是真的。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我幫你嬸嬸,還有幫你處理一些法律事務,確實是不求回報的。我的動機是無私的,並非出於純良天性的。」勞斯爾先生停下來又斟滿了酒杯。他一直沒怎麼吃東西,這可不像他,通常他可是饕餮。
我說:「評判一位紳士就看他的行為。你的行為一直非常慷慨。」
「我不知道該怕什麼。第一個人向院里的小孩詢問我。我的房東問他想幹什麼,不過那時他已經得知我住那兒了。我的房東覺得那個人就是個探子,也許以前在弓街的哪家律師所當過差。」
「我不知道怎麼得罪了勞斯爾太太,真的很對不起。」
我端起自己的杯子。「我們為勞斯爾太太干一杯,先生。」
「我非常肯定阿特金斯是星期一告訴我的。」勞斯爾先生皺起了眉頭,「卡斯沃爾先生,可能嗎?」
「你沒做錯事,孩子,那最好就待在那兒別動,看事態發展吧。要是卡斯沃爾先生想對你read.99csw.com採取行動的話,他必須得有證據。」勞斯爾先生湊過來,臉色一變,成了個精明的律師,臉上所有的殷勤都消失了,「我想實際情況遠比表面要複雜得多。我看到報紙上還登了一位女士的訃告,她因為意外死在了蒙克希爾山莊的冰窖里。當然還有卡斯沃爾小姐和喬治爵士的婚訊,嫁妝肯定不少。不過我看不出來這對你有什麼影響,或者說卡斯沃爾先生為什麼要抓你。」
「你說你『認識』她?」
勞斯爾先生說完了。我的第一反應是長舒了一口氣。雖然他是個好人,我還是很慶幸他沒有變成我的父親。現在我明白為什麼他對我這麼好了,真是太感人了。我媽媽可能不情願,可還是隨著自己的心意做了正確的選擇。至於勞斯爾太太,怪不得那天我一出現在她家門口她就那麼大動肝火。我對他們夫妻倆都感到抱歉:要是勞斯爾太太認為我是她丈夫的私生子的話,在她眼裡我就像要進別人的巢的杜鵑,聖誕節那天,他們家成了一個傷心之地就很自然了。
「勞斯爾太太,」他又開口了,顯然擺脫了剛才的憂傷,「是個小說迷。」
「有可能。」
「你要是我的客戶,我就會建議你不要再公開重複這些指控。」勞斯爾先生蘸了點酒在桌上畫了一個圈,像是狐狸頭的形狀,「他,卡斯沃爾先生,是有錢人,說話是有分量的。雖然是條老狗了,可還是會咬人的。」
「解釋?」他閉上眼睛,「啊,對,首先我要告訴你,我給布蘭斯比先生寫了封信。當我想找你的時候,他自然是我第一個要詢問的對象。」
「你怕是卡斯沃爾先生的人追蹤到你了?」
「願上帝保佑她。」勞斯爾先生嘀咕著,一行眼淚涌了出來。喝完他放下杯子,接著說:「我的故事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多年後,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就是公園裡的那件事。你的姓氏可不常見,而且報道里說你來自羅星墩。我打聽了一下,發現你真的就是那位故人的兒子。於是我毛遂自薦找到了你的雷諾茲嬸嬸——順便說一句,她也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當年在卡特拉克先生家時她對我非常好。」
勞斯爾先生揮揮手表示不值一提。「我真心想幫你們。可是雷諾茲太太也是個很驕傲的人,她沒求過我。我所能做的僅僅是減輕她因為你被逮捕而背上的法律負擔。後來,我很高興能幫她辦點她自己的事。再後來九-九-藏-書她身體越來越不好,我提議說幫你找一個工作,可她卻先選擇了布蘭斯比先生。她說沒有必要這麼麻煩我。自那以後,慢慢地我就跟你也熟了。」
勞斯爾先生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對不起。你到的時候我正好不在。」
「他說了什麼?盜竊,在教學一事上嚴重失職?」
我猶豫了一下,想繼續追問,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保險。「請原諒,先生,我想搞清楚一件事。我聽說星期二有個人到崗特院來打聽過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阿特金斯,那個人似乎對我沒這麼友善。」
我不解地盯著他。「什麼,我沒聽清——」
「當時的情況非常複雜,托馬斯——兩邊都是。我想幫忙,可又不想讓人知道。我要考慮勞斯爾太太,正是雷諾茲太太第一個提醒我這一點的。你嬸嬸對你媽媽和你的聲譽也極為關切。要是讓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會有無數人跑出來對我的動機和你媽媽的聲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您真是為我考慮得太周到了,先生。」
「自打那以後您就再沒見過我媽媽?」
「先生,」我忍不住了,「難道您要告訴我——」
「我對你的善意印象非常深刻,先生。可能你會覺得有點傻,可我的確把它歸因於你天性純良。」
「倒霉的是你來的那天我正好卧病在床。我聽到門口的叫嚷,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倒沒想到找你花了這麼久。要是雇個偵探的話可能就快多了,不過聽到布蘭斯比先生的那些指控后,我覺得還是別找外人的好。」
勞斯爾先生揚了揚眉毛。「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托馬斯。」
劳斯尔先生带我去了舰队街的一家酒馆。我们吃饭时喝掉了一瓶红酒,吃完又喝了一瓶。他对我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虽然只是踏踏实实地聊了些日常话题。他东拉西扯,语速极快,似乎怕说慢了就会忘掉似的,还动辄莫名其妙地笑得前仰后合,明明没什么好笑的——我记得我们不过就聊了聊卡托街造反的阴谋◣注:乔治三世死后,英国政府陷于飘摇当中,一些激进分子想趁机夺权,在卡托街的一间酒吧里密谋劫持内阁,后被发现,于二月二十三日全部被捕。" />,那是當時的頭條新聞;還有去年夏天發生在曼徹斯特的彼得盧大屠殺「國家也有難處啊。」勞斯爾先生說著,打開了第三瓶酒,「我覺得局面會失控的,民眾的信任危機會導致巨大的九_九_藏_書傷害,維文赫銀行的垮台不過是一件小事。所以,一定得保證資本的安全,托馬斯,不要被誘惑了。」
「我覺得這裏越來越熱了。」他擠出一絲笑容,「我好像從沒說過,年輕的時候,我在羅星墩的一位拍賣師卡特拉克手下干過一陣子。你記得這個名字吧?」
「不好意思,我成了你跟勞斯爾太太之間的隔閡。」
「沒有——不過我很關心她的消息,經常打聽她。我跟卡特拉克的孫子尼古拉斯一直保持通信聯絡。他現在也過世了。可憐的傢伙,從馬上摔下來了。就是他告訴我你媽媽結婚了的。老實說,這對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不過,人總是要往前看的,不能老往後看。我只好賣命地工作,最終我的老闆邀請我成為他的合伙人。他又正好有個女兒,我們倆也還算投緣。」
「可是勞斯爾太太肯定在你寫信給布蘭斯比先生之前就聽說了關於我的流言了吧?」
「不,你根本沒有得罪她:是我。而且最後還連累了你。老實說,你是不是也想過為什麼你嬸嬸要把她的事情都交給我打理?不是我吹噓,不過你也看得出來我在這行還算成功,但通常我是不大願意接女士的案子的,不管她人有多好。而且,你也知道,雷諾茲太太的財產也沒多少。」
「謝謝,先生。」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已經紅得發紫了,「我們能聊一聊你信里說的事嗎?你說要做些解釋。」
「早就認識。你媽媽是位優雅迷人的女人。而這,就是我的麻煩,我當前麻煩的來源,也跟勞斯爾太太相關。你記得聖誕節你原本答應跟我們吃飯的吧?後來你沒來。就那次我不小心說漏嘴了。那天勞斯爾太太的兩個姨媽和幾個表親也來了,我提議為沒來的你干一杯。後來一想,此舉大為不妥。它直接導致勞斯爾太太不斷追問——呃——我為什麼這麼在意你。我回答說我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你媽媽和你嬸嬸。我——我還不小心說了一大堆你媽媽的好話。當然,現在我意識到我的這一熱情被想歪了。以前勞斯爾太太只知道你是我一個重要客戶的侄子,可她從來不知道我認識你媽媽。」
「那是因為那些都是謊言。」
他轉過去擤了一下鼻子,而我敢說他其實是在擦眼淚。我盯著自己的杯子,努力想要解開這剛剛籠上迷霧的人生之謎。我似乎突然有了一段我不想要的過去,它將導致一個我不情願的未來。會不會連名字都不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