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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72

托馬斯·希爾德的故事

72

「我很擔心。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也不知道你怎麼樣了。」索菲的語速一下子快了起來,表情也生動了,「卡斯沃爾先生改主意了,沒讓查理從布蘭斯比學校退學。可我聽說你不在那裡了。」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
「我知道一開始我們會比較窮,但很快就會有起色的。我有朋友,我會努力工作,我會全力——」
「索菲。」我叫道,自從我們發|生|關|系之後我就不叫她弗蘭特夫人了,「聽我說句話。」
我給她指了一下。「在那裡。」
「不,先生,不行。」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不可能的。」
亨利·威廉·帕克·弗蘭特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先生。」
「請不要說。」她的眼睛閃著光,「求你了,托馬斯。」
我行了一禮。我們倆都沒說話,就那樣站在那裡,相隔四五英尺。那支送葬隊伍走到了離亨利·弗蘭特的墳冢幾步之外的一個墓坑邊。天氣很好,墓園裡還有不少來上墳的人,不斷有人在我們周圍走動。
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我還是跟以前一樣住在親戚家裡。卡斯沃爾先生掌管一切。他付克里奇太太的工資,還有布蘭斯比先生那邊的賬單。我很知足。」
她歪過頭,帽子和面紗遮住了臉。「即便你說的是真的,還有一個理由讓我不能見你,也不能給你寫信。」
我快步追了上去。九_九_藏_書寡婦那帶面紗的喪服能完全掩蓋一個人的特徵——即便揭開面紗,你也只能看到一個寡婦,而不是一個女人。可是我絕不會認錯索菲的。我認得她身體的每一條曲線,我熟悉她的一顰一笑。她總喜歡左右張望,因為她一直很警覺,對什麼事情都留心、都在意。
看到她盯著我,我心裏明白我這身破衣爛衫會給她一個什麼印象。「我過得很好,謝謝。我還是有幾個朋友的。」
「可惡。卡斯沃爾就是個怪物。我——」
「等卡斯沃爾小姐嫁給喬治爵士之後,會發生什麼?那時你就要跟那個老頭兒單獨待在一起了。」
索菲沒在那兒。也許她已經走掉了,也許埃德加聽錯了時間和地點。我試圖回憶她的面孔來尋求安慰,結果失敗了。
我轉身走到一旁的卵石路上踱步,那隻討厭的鸚鵡的叫聲一直回蕩在我耳邊。一支送葬隊伍過來了,我自動讓到一邊。哦,好宏大的葬禮!最後一個送葬者走過去了。這時,右邊小路上匆匆走來的難道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索菲嗎?她一個人。
她搖搖頭。「我知道那些都是胡說。弗洛拉也明白。」
「這也是卡斯沃爾先生付的錢。」
「那是我的事情,跟你無關。」
「有關。我不能袖手旁觀,讓你毫無保護地留在那裡。」
她掀開面紗。她的眼睛一直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上前一步,又停下來,像被read.99csw.com鏈子牽住的小狗。在蒙克希爾山莊,我每天都能見到她,跟她一起用餐,在同一個屋檐下起居——這一切造成了一個錯覺,彷彿與她這個身份的人平起平坐是非常自然的。可是過去三個月的分別完全驅散了這美好的迷霧。現在,再次見到她,我無法不正視我們之間的巨大差異:我身上邋遢的二手大衣與她一身雅緻黑衣形成的鮮明對照。她現在披的斗篷、身上穿的皮上衣和禮服都是我沒見過的。
我只好在行動中尋求慰藉。春日的午後陽光下,整個公墓熠熠生輝。一名侍者在門口晃蕩,我給了他六便士,要他幫我指出我要找的墓。墓碑很小,很簡單,表面都沒有拋光。上面也沒有刻哭泣的小天使和什麼歌功頌德的話語,只有最基本的信息:
「你心裏比我清楚,先生。」
「他一輩子都很焦躁。我覺得他會慶幸終於安寧了。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想了。」
我震驚地看著她,嘴巴張著,像個傻瓜。然後我抓住她的手,說:「索菲,親愛的,不,你絕不能——」
「為什麼?」
「我一定得說,不說就沒機會了。你不能再待在那裡了。」
「為什麼不能?卡斯沃爾先生是我的家人。」
「我不會考慮這個提議的。絕對不行。」
我接著往前跑,腦子裡那隻該死的鳥又一聲聲地叫了起來。
「托馬斯,」她開口了,「我……我不能見read•99csw•com你。」
我詫異地看著她蒼白而堅定的臉,內心深處一陣戰慄。我轉身跑了。視線模糊,淚水布滿臉頰。我跌跌撞撞地沖開送完葬、正從門口出去的人群,不顧一切地跑遠了。
我感到全身一陣暖意。「索菲……親愛的,聽我說,如果你是指在蒙克希爾山莊最後那晚的事情,卡斯沃爾小姐不過是來與我告別,再借給我一點錢而已。只是一個善意的舉動,沒有別的意思。」
「那很好。」
「為什麼不能?」她躲到一邊,把手抽了出去,「是為了查理好。卡斯沃爾先生已經答應,在我們結婚那天就把一定數額的財產分到他名下,還會把他寫進遺囑里。」
我點點頭。「布蘭斯比先生肯定是和卡斯沃爾先生站在一起的。所以我在他們開除我之前主動辭職了。」
「你是說做你的情婦?」她厲聲質問道,「我真沒想到你——」
「這是一個很體面的安排,我的家人和朋友都這麼說。我們本就是遠親。年齡是差得多了點,可這不是問題。我想我們會過得很好的,查理會順利地讀書長大,我會過得很舒服。我不能假裝那些對我來說無所謂。而既然卡斯沃爾先生是我未來的丈夫,我就必須尊重他的意願,與你的任何接觸都要停止。」
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我打了她一下似的。「我不是要讓你擔心,我只是覺得我們最好有一個乾脆利落的了斷。」
一七七五年七月十七日至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享年四十四歲九_九_藏_書
我只管默默地跟著她。到了墓碑前,我們停了下來。索菲盯著看了一會兒,蒼白的臉上很平靜,我覺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眼中,這墓碑可能就是一張賬單。
「卡斯沃爾小姐?她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是因為卡斯沃爾先生捏造的那些指控嗎?」
從布盧姆茨伯里區聖喬治公墓傳來孩子們的打鬧聲,尖銳刺耳,像鳥叫一樣聽不明白。公墓的正南面是育嬰院,兩側分別是梅克倫堡廣場和布倫瑞克廣場。
她直直地看著我。「為了我,也是為了你。還有,我們再交往下去還會對不住我的表妹。」
「你呢?」
墓園外排了一長串馬車,我在最近的一輛里瞥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克里奇太太正等著她的女主人呢。
「我不是可憐你,我是愛你。索菲,我也許不能給你什麼,可是我相信,通過努力,我能讓你和查理衣食無憂的,現在就可以。只要你願意,我願意全心全意幫助你。」
「對此我並不懷疑,托馬斯。」她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但還是不可能。等守孝期過完,我就會嫁給卡斯沃爾先生。」
「你覺得他得到安寧了嗎?」她突然問。
啊呀波,啊呀波。
墓碑上的相片里弗蘭特先生很瘦,顯得更年輕。他的出生日期倒是讓我記起一件事來:我記得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的壁畫上寫九九藏書著,他媽媽艾米麗也是在這一年去世的。也許她就是因難產而死,或者死於產後併發症。我眼前頓時出現一幅畫面,雖然令人不快,卻那麼清晰真實:一個小男孩在用人的簇擁下生活在蒙克希爾山莊,沒有媽媽的哺育,爸爸又忙於拈花惹草,完全顧不上孩子。蒙克希爾山莊被賣掉以後,這孩子一下子失去了習慣的舒適生活,被送到愛爾蘭跟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亨利·弗蘭特或許生來就是個錦衣玉食的紳士,可是他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值得羡慕的。
「我到這裏來是想給弗蘭特先生上墳。」她打斷了我,而且帶些責備的樣子,「墓碑是上星期才豎起來的。我得去看看。」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便讓到一旁裝作在看墓碑的樣子,讓我先過。我走近她,停下腳步。她慢慢抬起頭,看到了我。
「不,不,我是說作為姐弟,或者隨便其他什麼。我住的地方很正經,我會讓女房東幫你的,我們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他讓人把戒指縫進了我的大衣里。我估計就是普拉特乾的。幸好我到倫敦之後發現了,我已經設法把它退回去了。」
她將右手伸向墓碑,像送葬者在蓋土之前先撒一點泥土到棺木上,作為最後的告別。然後她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我趕緊戴好帽子追了上去。
「索菲,可是——」
「那就讓我在婚姻之外幫助你。」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個回信呢?為什麼要讓我擔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