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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燈謎看了以後,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這段話,程乙本裏面沒有的,說得太明,自己去解釋出來了。其實賈政看起來是個迂腐、正派,好像不太敏感的人,但冥冥中他是對整個家族的命運極重要的人,他也有他的敏感,在這個地方就顯出來了。他看了最後寶釵的謎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頭沉思。這段寫得很動人。你想想看,政老爺突然感傷起來了,他冥冥中好像感覺到,這些後輩怎麼搞的,過年過節這種時候講這些不祥之語,他們的富貴榮華恐怕不長,皆非福壽之輩。所以他垂頭沉思,感覺悲傷起來。賈母看他這樣子以為他累了,就說你回去吧,讓他們更輕鬆一點。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了出去。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複去,甚覺凄惋。程乙本的這句,說不出的一股凄涼,說不出的一種難過,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冥冥中他就感覺到不祥之意。賈政不是個完全沒有感情的人,他有的!後來大家知道,寶玉出家的時候,最後現身來拜他四拜,他的那種感受跟現在一樣。他內心有他那種親情,只是因為儒家的一套教則,他必須很制約自己的感情和行為,很理性地對待人事。
賈母的院子搭個小戲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戲,昆弋兩腔皆有。乾隆時代,崑腔就是崑曲,很重要,江西的弋陽腔也很盛行,湯顯祖的故鄉就是江西。其實《牡丹亭》一開始的時候是用弋陽腔唱的,後來才改成崑腔。寶玉來找黛玉,快點,我們去聽戲去!林姑娘心裏又不舒服了,她說,你叫一班戲來,特別唱給我聽,這個時候我犯不著去沾人家的光。寶玉說這有什麼難?非拉了她去。賈母叫寶釵點戲,先點了一出熱鬧的《西遊記》。上酒席了,賈母又叫寶釵點戲,這回點了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這齣戲當時蠻流行的,到現在,崑曲戲九_九_藏_書台上面還唱的。這是《水滸傳》里的一段,講花和尚魯智深到五台山出家,他在寺裏面鬧事被趕出來,他就喝醉了酒大鬧五台山。這本是清初丘園作的一出滑稽戲,整出叫作《虎囊彈》,其中《魯智深醉鬧五台山》這折現在也叫作《醉打山門》。寶玉說,寶姐姐你專門點這種熱鬧戲。寶釵就說,你聽戲白聽了,這個戲裏面有一支曲牌《寄生草》,是一套北曲的《點絳唇》,韻律好不用說了,那詞藻也是高妙得很。看看:
這些謎語,句句中的,就像前面太虛幻境里的那些十二金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一樣,又一次說到這些人的命運。命運是最神秘永遠也猜不著的,但它三番四次來點提,非常像希臘悲劇里的合唱(chorus),神的命運在那邊,你逃不過,人力不能逆天,這個其實也是《紅樓夢》的一個主題。
《紅樓夢》故事的進展,靠很多很多細節。小說寫得好不好?就看你細節寫得好不好,但細節不容易寫,要寫得有趣,要寫得合情理,而且要跟整個主題有密切關係。細節其實都有相當重要的訊息在裡頭。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謎底,硯台。跟賈政的個性很合,方方正正的,硬邦邦的。下面就是他們姐妹們的謎題了。賈政一看,頭一個是元春的:
賈政一看說這個謎題出得好,如果謎底是鏡子很恰當,問是誰寫的,寶玉寫的!賈政不出聲了。鏡子,佛家有一句話說鏡花水月,一切都是幻象。寶玉看到的一切,由色入空,一切都是幻象。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從前過農曆年一直要過到元宵,正好寶釵這時候過十五歲生日。鳳姐知道賈母很喜歡寶釵,就提出要替她做生日。賈母特別自己拿了二十兩銀子,要請班子來唱戲熱鬧一番,就問寶釵喜歡吃什麼,喜歡點什麼戲。寶釵這個女孩子很懂世故的,她知道老年人喜歡熱鬧戲,她就點熱鬧戲;她知道老年人喜歡甜爛之食,她也依賈母喜歡的。這些小動作,都關係到最後賈母選孫媳婦的決定。黛玉就不來這一套了。讓她點戲,她愛聽什麼點什麼,讓她點菜,她愛吃什麼點什麼,完全率真的性情,寶釵就很世故了。九-九-藏-書
——打一用物
接下來一個謎,庚辰本說是寶釵所作,謎底是「更香」——從前計算時間的香。程乙本則說是黛玉寫的:
講的是魯智深,其實也就是寶玉最後出家的寫照:「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寶玉一聽,哎喲,怎麼這麼好!他不光是喜歡,還真戳中了他的心。
賈政說,這是風箏。探春為何與風箏有關呢?後來遠嫁,嫁到海疆那邊去,回不來了。下面這個是惜春的: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寶玉本來就有慧根,一點就通,像莊子《南華經》、《醉打山門》中的《寄生草》對他都是智性上的(intellectual),啟發他對人生的看法。這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正是最後寶玉出家時候的寫照。他光頭赤腳走的,而且天降大雪,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寶玉出家的圖畫已經畫好了,但還是要慢慢來,一步一步經過很多情關,經過很多的考驗,到最後才會大徹大悟。現在這隻是聽戲而已,聽戲中觸動了他,回去自己也寫了一支《寄生草》,為什麼寫呢?也是遇上事有感而發。
寶釵跟黛玉後來看到了,寶釵想,是不是那闋《寄生草》曲子,引出他這種遁世的想法,那不是我的罪過嗎?就跑來跟寶玉講了一個禪宗很著名的故事。五祖弘忍要傳位給弟子,上座神秀就說了一個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這是一個境界。當時另一個弟子慧能在廚房裡舂米聽到了,就說:「美則美矣,了則未了。」他也念了一偈:「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更進一步說個空字。五祖就把衣缽傳給他了。就是禪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寶釵真是博學,什麼都懂,連《禪宗語錄》她也很熟,講給寶玉聽。可她自己的了悟,也止於神秀那一層。寶玉也是到最後才能徹悟,這些都是他一步一步的過程。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一猜就猜到了謎底:爆竹。爆竹一響,聲音多麼地洪亮,就像賈元春的皇妃身世,高高的多麼隆重read.99csw.com,可是呢,回首相看已化灰。一下子炸下去,轟一聲就完了。元春,可惜壽命不長,也就牽涉了賈府的興衰。十七、十八回,不是元春點了幾齣戲嗎?戲裏面就看到了生死興衰,她那時候並未了悟,這是無意間透露出自己的命運,爆竹,也是曹雪芹的暗示之筆啊!再看二姑娘迎春的謎題:
賈政說是算盤,對了!迎春的命運就是這個,她嫁得不好,後來被虐待死。她的命運也真是亂紛紛,沒有好過。三姑娘探春出題:
從各種跡象看下來,這個大家族慢慢地要走向傾頹的路,不過,現在還早,還沒到那個時候,很多細節還在鋪陳,一些看起來好像不太關聯的情節,其實是有一條暗線串聯起來。這一回,表面是元宵猜謎,其實有蠻重要的訊息(message),一方面是寶玉看了戲,聽了《寄生草》以後有所感悟;第二個是燈謎內容讓賈政感到不祥,這兩者都寫得很好。尤其賈政這個角色,在很恰當的時候,突然間讓他人性化,就像前面寫元妃,寫她多麼地氣派,可是她一開口,一講她內心的苦悶,一下子,她就是實實在在一個人。賈政在外表上往往要維持政老爺的形象,此刻他內心感覺到他們家族要來的不祥命運,他的感觸讓我們覺得賈政也是有血有肉、心中充滿感情的一個人,讓我們對元妃、對賈政都有了新的認識。剛剛講到的襲人也是如此,賢襲人,平時都非常溫和非常賢慧,突然間冷笑一聲,立刻讓她透露出她的人性。這就是《紅樓夢》寫人物很高明的地方。
講惜春以後要當尼姑,講得太明了。程乙本沒有惜春這個,倒是有庚辰本里缺了寶玉出的燈謎:
從前元宵節常常猜燈謎,元春在宮裡興起,就讓小太監送了燈謎來,讓她的那些姐妹們、寶玉都來猜,她們個個都寫了,甚至連賈母、賈政也寫了一些謎語。元宵那天晚上,賈母召集了家裡的人,大家聚在一起猜燈謎。賈政這個人呢,政老爺嘛,非常一本正經的,在書裏面他是最正派,一舉一動合乎儒家精神、規規矩矩的一個人,他的確在精神上把家撐起來了,後來沒有成功,是被其他的那些兄弟子侄把賈府拖累了。只就他個人來說,他是正正經經的儒家的模範,在這個元宵場合,有他在,家裡人都很拘束,賈母就想讓他先走。賈政說,哎呀,你就疼孫子,兒子你不要,趕我走。賈母說,你要猜謎嗎?我給個謎你猜。看看賈母的謎:
謎底「竹夫人」,竹子編的類似枕頭的東西,涼的,中九-九-藏-書間是空的,夏天拿來枕一枕,到了秋天梧桐葉落的時候,就收起來了,所以恩愛夫妻呢,頭貼的、臉貼的,像那個枕頭那麼恩愛的東西,不到冬。這是講寶釵的命運,最後寶玉出家了,她守活寡。
——打一果名
我覺得這個命運像黛玉,不像寶釵。黛玉呢,自己焚那個香,燒盡為止。黛玉最後死的時候,把自己的詩稿往火盆里丟,把自己的詩稿焚掉。焚詩稿就是焚自己,等於為了情,把她自己燒掉了。情像香一樣,一節一節燒成灰。程乙本中寶釵另有一個謎語,倒像是寶釵的命運: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雖然好像是一些小小的糾紛,對寶玉來講,也是一種醒悟。
賈政自己也打了一個謎: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賈政一聽,曉得是荔枝,他故意猜不著,罰了很多禮物。這個謎很有意思。還記得秦氏死的時候,鬼魂來警告王熙鳳嗎?她說,我們家已經昌盛了上百年,不要應了那句話:「樹倒猢猻散。」賈母這個老猢猻,其實是整個家族最高的中心,最後賈母死的時候,真的是樹倒猢猻散。燈謎暗示說,表面上賈府得到皇恩之寵,享盡富貴榮華,就像乾隆時代,表面繁華到了頂,暗中已經埋下了整個傳統要崩潰的種子,歡樂的暗流下面,都是一些警告,我們再往下看那些燈謎,都有命運的暗示。
好了,唱完戲有個做小旦的,才十一歲的小女孩進來了。鳳姐講這個小女孩扮上活像一個人。寶釵心裏也知道,但她世故,只是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也不敢說。像誰呢?像林黛玉。史湘雲很天真,沒心機的女孩子,她就說:「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這下子,史湘雲也不開心了,叫她的丫頭翠縷,收拾行李準備走了。丫頭不懂為何那麼急,湘雲就說:「在這裏作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寶玉聽到,忙說:「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湘雲更氣,說:「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更著急了,說:「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里九九藏書,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好,史姑娘一下子氣鼓鼓走了。這個寶玉,馬上又跑到林黛玉那邊去賠罪了。剛一進去,黛玉把他推出去。寶玉說,為什麼?我又沒有得罪你。黛玉說:「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說完了這個還算了,你要和湘雲使眼色幹什麼?安的是什麼心?下面一句話:「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黛玉蠻在意她自己的出身的。其實,她父親林如海也是做官的,可是到底比不上賈、薛、史、王這幾家,史湘雲家是侯爵,她父親雖然死了,叔叔還是侯爵。她又是賈母史太君的親戚,她是有後台的。《紅樓夢》對女孩子這種心細的小心眼,寫得非常微妙。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猴子身輕站樹梢。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小說裡邊有兩種人物,一種是所謂的圓形人物(round character),因為他有各種面向,我們真的人大概都是方方面面的圓形人物。小說中還有一種叫作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他出現只有那一下,性格不會轉變,可以說是次要的人物。一本小說里不可能全是圓形人物,那太複雜了,完全是扁平人物,那也不行,所以扁平人物跟圓形人物怎麼配合起來是小說家的運用。像《紅樓夢》這本小說,那麼多人物,每個人都給很長的篇幅去描寫,不可能!只有在最合適的時候,給他一筆,讓他表現出個性,也讓讀者永難忘懷。曹雪芹能夠做到,是因為他真的通人性,適時一筆,立刻觸動讀者,引起共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寶玉落了個兩面不討好,想想正合著《南華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等語,他怏怏而回,也寫了一首《寄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