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不佩服曹雪芹，《紅樓夢》已經寫了那麼多女孩子，能寫的寫盡了吧！還寫出什麼名堂來？各式各樣的人都寫過了，卻又蹦出兩個人來，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寫得精彩無比，下面這幾回都是寫她們，她們的身世，她們的悲劇，變成《紅樓夢》的亮點之一。寫長篇小說很難，你想，寫到寶玉生日這麼熱鬧，再往下走，那個劇情要是不挑起來的話，很難吸引讀者。要拉起來，黛玉的故事講了，寶釵的故事也講了，湘雲也講完了，這些主要人物甚至那些丫鬟、小戲子，也都講完了，那怎麼辦？這時候，兩個新的人物上場了。讓新人物出現也很難，這兩個人是怎麼回事，都要自然地交代，就藉著賈敬死了，尤氏要幫忙，尤老娘和二尤出現了。這個尤氏的繼母，看樣子大概出身也相當卑微，如果她的出身也是世家，尤二姐、尤三姐她們的下場不至於這樣悲慘。因為身世卑微，這兩個女孩子在賈府受到了凌|辱，這個地方也側寫了賈府的那種以勢欺人，把賈珍、賈璉、賈蓉這三個好色之徒寫得醜態畢露，精彩得不得了。尤二姐、尤三姐因為不是尤氏的親妹子，尤氏本人懦弱，又不很珍惜她們，如果是她的親妹妹，情況又不同，賈珍、賈璉他們不敢這麼輕舉妄動。在中國以前的社會，尤二姐、尤三姐的身世地位卑賤，賈家勢大，沒有尊重她們，沒有把她們放在眼裡。

開始喝酒了，她們想乾脆把寶釵、黛玉、探春通通請來一起喝才熱鬧，又怕太晚了她們不肯來，襲人、晴雯就自己去請，死拖活拉的請來了，把寶琴、李紈、史湘雲也弄來了，怡紅院添酒回燈重開宴，大家喝酒總是要行令才熱鬧，寶玉就說玩占花名好了，就是抽花簽，簽上面會有某種花，牡丹、芙蓉、桃花、荼䕷什麼的，每種花都鐫一句詩，這個詩一方面是講花，一方面是講人。曹雪芹這些酒令、謎語都不是隨便寫的，都是寫人的命運，你看第五回太虛幻境冊子裏面，每個人的命運早就定下來了，就像中國人講的宿命哲學，但自己永遠不知道。這些簽，也暗暗點到了抽籤人的命運，人跟花大致合在一起。

不管怎麼樣，你看看：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突然跑出「瓢坎」這兩個字，在程乙本裏面沒有的，多了這兩個字，也沒有什麼意思。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摟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趁機就滾到她懷裡頭去了。你看下面，寫得好！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寫到這個地步！寫尤二姐的輕浮，講她有點水性楊花。尤二姐這個人輕浮，她其實是個心地蠻善良的女孩子，只因為長得好，而且是勾動男人、人見人愛的那種女人，所以尤二姐的輕浮有些男人很喜歡，她輕浮是輕浮，不像其他的有一些那麼下流，她喜歡跟男人調笑，個性很溫柔，也有點天真，不像尤三姐是個辣得不得了的天辣椒。這裏寫賈蓉的下流，居然敢跟他的二姨娘調情調到這個地步，尤二姐吐他一臉，舔掉！連那個丫頭都看不慣，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你看：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丫頭們親嘴：「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饞他兩個。」丫頭講這句話是有道理的，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頑；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誰不知道，誰不背地裡嚼舌說咱們這邊亂賬。」的確是，後來尤三姐想嫁給柳湘蓮，柳湘蓮就聽了一些謠言講她們，認為尤三姐不貞，所以拒絕她，惹出悲劇來。所以丫頭說你樣傳出去，壞了我們的名聲。你看賈蓉怎麼講：「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https://read.99csw.com討我說出來。這個賈蓉自爆家醜。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幹凈呢。應該是璉二叔，他不會講璉叔的！庚辰本的稱呼常常有問題。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他的賬。那一件瞞了我！」自己把家醜通通爆出來。這是講榮國府裏面，賈赦那麼厲害，不是好幾個姨娘？兒子賈璉也去勾搭，給賈蓉爆出來。賈府裏面的淫|亂，是他們後來衰敗的基本原因。不論寧國府也好，榮國府也好，寧國府是賈敬，榮國府是賈赦，都沒有好好地把家業撐起來，家規亂了，不能齊家，家運當然就衰了。家長自己先亂|倫，由賈蓉嘴裏講出來，這裏短短的一個頁碼，把賈蓉的為人、醜態寫盡了。

這一回的後半部分，突然來個晴天霹靂，寧國府的家長賈敬歸天了。賈敬離開家整天煉丹，要求長生之術，他吃那些道家的金丹，說是燒死，其實大概是中毒而亡。消息傳回寧國府，當然大吃一驚。這個時候賈珍、賈蓉都守喪去了，家裡沒有一個男人管事，尤氏不是能幹的人，鳳姐又病了，尤氏手忙腳亂，就把她的繼母尤老娘請了來，尤老娘有兩個女兒，尤二姐、尤三姐，尤老娘嫁給尤氏的父親的時候，已經嫁過人了，所以尤二姐、尤三姐以現在來講，就是帶來的拖油瓶。這兩個女兒都有過人的美貌，所以紅樓二尤要登場了。

接下來庚辰本一大段破壞了小說的藝術，我再提醒大家，現在這個庚辰本是拿來做研究用的，原來的抄本有些錯的，有些地方是抄的人加加減減的，因為要研究它原來什麼樣子，所以都不改動，只好也趁這個機會，我們拿著兩個版本比較一下。這回不是講了芳官了嗎？我覺得講芳官這樣就夠了，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怎麼穿著，怎麼唱曲，怎麼喝酒，怎麼划拳，跟寶玉什麼關係，已經寫足了。庚辰本下面又有一大段，把芳官的頭都給剃了，把她扮成一個小匈奴，取一個匈奴的名字，叫什麼「耶律雄奴」。芳官是個唱正旦的，前面寫芳官，寫什麼都很有意思，把她頭剃掉，我覺得這個不妥。不光她扮成男孩子，那幾個小伶人通通剃了頭變成男孩子了，有點惡搞。第一，我想這一段無趣，第二，那些小女孩個個漂亮，把她們剃了個頭，變成個小匈奴的樣子，穿著匈奴裝，這奇怪！這一大段程乙本根本沒有。

廟裡的事情完了，賈珍說：你回去看看那兩個姨娘。賈蓉巴不得就跑去。去了，尤老娘在睡覺，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見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嘻嘻兩個字用得好，嬉皮笑臉的，望著那個二姨娘，逗她，逗那個尤二姐。尤二姐便紅了臉。痛處給戳住了，她跟她那個姐夫賈珍有一段的。賈珍也是個好色之徒，前面很曖昧地寫過，扒灰的扒灰，可能對她的媳婦秦氏有亂|倫之舉，所以「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據說有這麼一回，被刪掉了。秦可卿自盡，弔頸死的，因為她跟賈珍正在幽會的時候，被丫頭撞到了，秦氏羞愧自盡而死。後來秦氏鬼魂再出現，是鴛鴦自殺的時候，秦氏的鬼魂教她怎麼弔頸，可見她自己弔頸死的。所以講秦氏病死，前後有點矛盾。

客人們走了，她們繼續喝，直到酒罈見底，最後大家都喝醉了，芳官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丰韻。又來寫她一筆，這個小戲子，很可愛，很漂亮，喝了點酒，風韻就出來了，她一頭就睡到寶玉旁邊。曹雪芹寫這些東西，沒有一點淫邪，我想這跟曹雪芹的態度有關係，他對於這幾個小伶人，齡官、芳官、藕官，寫她們的時候相當同情、體貼，用這種態度寫的。他寫某些不尊重情的人，又是另外一種手法，也寫得非常好。醉卧一夜醒來，芳官一看怎麼睡在寶玉旁邊，不好意思，快點爬起來。她們回想大家原來都喝醉了，還唱曲，連襲人這麼一個正經八百的也唱了曲子，這也就是怡紅院最開心的時候。過一會兒，平兒來了，本來那天也是平兒的生日，知道了夜宴的事，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她們當然不好去請平兒，平兒跟鳳姐在一起的。平兒說：「還說著給我聽，氣我。」跟她們開玩笑。下面這段晴雯有意思，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因為寶玉說了，大家都出了錢給他做生日，他要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趕著笑打，說道：「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曹雪芹文字寫得俏，就在這種地方。平常是不講「他」的，講「他」怎樣怎樣，是非常親，很親密（intimate）的了。晴雯稱的是「他」，平常一定是講寶二爺或者寶玉，不會說「他」請你，所以https://read.99csw.com一下子給平兒逮住了，故意問「他是誰，誰是他？」這種地方就是一種很俏的俏筆。

第一個簽寶釵抽的，一抽出來是牡丹，花中之後。雖然按理講，林黛玉應該是女主角，她跟寶釵的場次、字數算起來，寶釵並不是占第一位的。但寶釵最後嫁給了寶玉，在整個儒家的系統宗法社會，的確佔了第一的位置，這個位置黛玉取代不了，最後賈母選她為賈家的孫媳婦，她是要繼承這個法統的，所以她的位置擺在第一。有意思的是這句詩：「任是無情也動人。」講寶釵再合適不過了。這可以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你即使是個無情人，看到這個花也會心動；另外一個說法，寶釵是個無情人，也讓你心動。寶釵是吃冷香丸的人，怎麼不冷？她非冷不可，這個世界上的情太麻煩，如果像黛玉那樣子，一下子就存活不了，那麼重的擔子，她非得有理性，也真的有一點無情。記得嗎？金釧兒跳井死了她勸王夫人，這種女孩子死了罪有應得。她非常理性的。寶玉就哭，當然寶玉是因為自己闖了禍心中有愧，不管怎麼樣，寶釵理性地實究這一切，儒家那套修養是要控制自己的情緒，對於情感是壓抑的。儒家看情感要社會化（socialize），要合理化，他們認為人的感情是很可怕的，有時候像洪水猛獸般迸出來的，需要一種秩序來規範他。要是守著這些規範，感情就得壓抑下去，有時候要變得無情。不過寶釵雖然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她很難寫的，這麼一個守儒家規矩的人，寫不好，很令人討厭的。可是曹雪芹寫薛寶釵，還蠻多人是擁薛派。歷來《紅樓夢》的讀者分兩派，擁薛派跟擁林派，兩邊吵個不休，就要看從什麼角度。從寶釵的角度來看，她受的規範，她的人生觀，她後來所承負的重擔，正是年紀輕輕戴一把大的金鎖，是賈府家族的枷鎖，而且是沉甸甸的黃金枷鎖，還不能夠取掉，那是和尚給她的，其實是冥冥中賦予她的使命，扛起這個家來，只好任是無情也動人。曹雪芹寫的很多細節都是非常重要的，最後賈寶玉出家的時候，大家都看到薛寶釵的功夫了。寶玉出家，全家人天翻地覆了，王夫人哭得死去活來，當然不用說，襲人情感很深，一下子哭得昏過去了，寶釵也掉淚卻不失端莊。要守活寡了，還得端起來，這就是寶姑娘，不失端莊，不會有任何失態的時候，永遠有一番大道理。

湘雲抽到了「只恐夜深花睡去」。蘇東坡的詩。黛玉講「夜深」改成「石涼」才對，湘雲不是在石上睡著了嘛，她們都開她玩笑。下面有意思，簽筒來來去去，到了麝月。麝月這個丫頭著墨不多，她的位置是在襲人之下，她跟寶玉之間也沒有像晴雯那樣親近，可也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很多紅學家考證，講到最後的時候，麝月是最後一個照顧賈寶玉的人，晴雯死了，襲人走了，她是最後一個。麝月一抽抽到這個簽：「開到荼䕷花事了」。宋朝王淇的一首詩。荼䕷花開的時候，春天馬上就要過去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是個丫頭不識字，不懂花簽的意思，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 大家還記得嗎？秦氏死的時候，她的鬼魂去告訴鳳姐賈家以後的命運：「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三春是初春、仲春、暮春，也就是賈家那三個春，三春過後，花事已完，各自作鳥獸散，這家就要散掉了。這個也就是「開到荼䕷花事了」。在這種最歡樂的時候，往往有一種警告（warning），警示著這種盛況恐怕不能久持。花簽一下子抽到這個了，寶玉一驚，他是極敏感的一個人，對他自己的命運，對家族的命運，對他所愛的人的命運，都有一種直覺的了解，所以他說：咱們且喝酒！把它混過去了。下面是黛玉，抽到芙蓉花。芙蓉有兩種，一種是木芙蓉，在樹上面的，另有一種在水上，其實芙蓉就是蓮花、荷花。花簽「風露清愁」四字，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這是歐陽修的《明妃曲》，漢明妃王昭君，也不是好下場。所以這些簽，都是講她們的命運，暗暗地含了深沉的意義。

寶玉就跟邢岫煙說：「（妙玉）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邢岫煙聽了，細細打量了寶玉，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九-九-藏-書』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是非常驚人的一句詩，門檻其實就是隔著塵世與化外，縱有千年這麼高的門檻，最後還是敵不過無常，終須一個土饅頭，無常到來的時候，這個鐵門檻也擋不住。人生一切，都是在變的、無常的，所以妙玉講她已經跳過了，到檻外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紛紛擾擾裡頭，其實這是她的理想和追求，她自稱「檻外人」，寶玉還她一個「檻內人」，她就高興了，表示說她在外面了，寶玉還在裏面。這真是非常諷刺（ironical）的，剛好調過來了，寶玉最後變成「檻外人」，踏出了塵網，可憐的妙玉，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又何必王孫公子嘆無緣」，她最後的下場是走火入魔，而且被強盜搶走。所以修佛修道，不是每個人能修成，下面馬上又來了賈敬的事，他要求長生不老仙丹，一下子煉丹死掉了。這些都是諷刺的，修佛修道，都要順其自然而行。

寶玉得了指點，就寫了「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送到櫳翠庵，只隔著門縫投進去便回來了，不去驚動她。所以他對妙玉很敬重，畢竟妙玉是修行人。妙玉也敬重寶玉，他們兩個是一種佛緣，一種互相對調的修行因緣。寶玉跟很多人結了各種的因緣，跟妙玉是這一種，講到下一回的時候，跟柳湘蓮又是另一種，柳湘蓮的結局也是出家了，所以他跟這些人的因緣，慢慢地引導他自己走上了出家之路，他的悟道是一點一點累積的。

這個時候，可以看出《紅樓夢》是真會寫衣服，那個裝束一寫，整個人就像一幅畫一樣，馬上突出來了。焦點在哪裡呢？在芳官身上。芳官這個女孩子有幾場特寫的情景，她是唱正旦的，在這群小伶人裏面，她是旦角的頭頭，排名第一。所以賈母點名芳官，要她唱《牡丹亭》里的《尋夢》，很難的一齣戲，所以讓芳官突出了。後來很多地方，她機靈刁鑽，大概色藝俱佳，是相當自負的一個女孩子。她跟齡官不一樣，齡官有點像黛玉，身體病弱，自怨自艾，非常多愁善感。芳官很活潑，很外向，倒有幾分像史湘雲，某方面也很機靈。她敘述藕官跟葯官的感情，講得很好，而且也很同情她們，所以她有懂事的一面，到底年紀小，很天真，所以寶玉喜歡她，怡紅院里的人也蠻寵她的。這時候焦點在芳官身上，襲人、晴雯都寫過了，芳官也挺可愛的，所以讓寶玉跟芳官坐在一起，這一對蠻好看。此刻天氣熱，夜晚在家裡，寶玉和這些女孩子就穿得輕鬆了，頭髮也隨便了。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𥿮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這個「酡」有點奇怪，應該是駱駝的「駝」字，駝絨，那個「𥿮」字，一個絞絲邊，一個「式」字，大字典也查不到，可能庚辰本抄錯了。束著一條柳綠汗巾。你看這些顏色，上面是玉色、青色、紅色，下面是什麼呢？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小女孩，好多小辮子，中間一個大辮子，甩到後面去，大概蠻好看的。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右邊耳朵戴著一個米粒那麼大的很小的玉，塞在那裡。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這邊是吊下這麼一個墜子，俏皮吧！這個小女孩作怪得很，可見她也不是很守規矩的一個女孩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這兩個在一起，寶玉本來就有點女孩子樣子，芳官有點男孩子樣子，倒像一對兄弟。曹雪芹花這麼大功夫寫這個，我們眼睛一閉，這兩個人划拳、穿著打扮的樣子，就很活了，枕著那種花瓣的枕頭滿室生香。所以顏色在《紅樓夢》里是很重要的，前面好多顏色，到最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前面五色繽紛，下了好大的功夫寫這個「色」，對照後面的「空」。

這之前，曹雪芹沒有給賈蓉多少筆墨，他跟鳳姐兩個人眉來眼去有的，暗地點了那麼一下，賈蓉跟鳳姐也有曖昧。後來你再看，不只一點，是相當曖昧。賈蓉大概也長得不錯，所以自命風流，跟這些那些勾勾搭搭，跟尤二姐兩個人調情這一場，就把他這個人的品行寫出來了。尤二姐舉止輕浮，所以賈珍、賈璉、賈蓉都打她主意，在某方面說，也是她自己招來羞辱。尤三姐就完全不同，把這三個人逼得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尤二姐就因為輕浮又懦弱，最後悲劇收場，被王熙鳳誆進大觀園，活活整死。這一回最後這個地方，尤老娘醒了，賈蓉就講了半天，意思是希望她們住久一點，事完了再走九_九_藏_書。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頭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尤二姐自己講話，也像是跟他調情似的，自己不尊重、不端正，難怪招蜂引蝶讓這幾個男人佔了便宜。下一回，就是賈璉動她們的腦筋了。

輪到探春來抽花簽，一抽抽到杏花，寫的是「日邊紅杏倚雲栽」。劉禹錫的一句詩。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探春就不好意思了。她們就說，這是閨閣中取笑的。下面一句又有玄機了：「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大家來敬，探春當然不肯。探春在十二釵裏面，她的歸屬算是最好的。雖然遠嫁到海疆去，但婆家是高官，而且夫婿也不錯。這個還影射到曹家，其實家裡面真的出了兩個王妃。元春對照到曹家，曹寅的女兒，她嫁的不是皇帝，是鐵帽子王爺，鐵帽子比一般貝勒王爺地位高。還有一個女兒，又嫁的是另外一個王爺。所以在這個地方無意中露出，又是一個王妃不成？曹雪芹這本書真真假假，有的是真有其人其事，有的是他杜撰的，有的是他把幾個合起來的。譬如像元妃省親那種陣仗，其實也就是康熙六次南巡、曹家四次接駕的陣仗。康熙也是個崑曲迷，很喜歡看戲，所以元妃來的時候，要特別去買蘇州戲班唱戲。這些多少有自傳（autobiographical）在裡頭，曹雪芹如果沒有經歷，是個普通人，這本書寫不出來。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只能寫《金瓶梅》，他不是貴族。雖然曹雪芹的身世我們知道得很少，可是曹家整個家世，曹寅、曹璽，這些江寧織造的歷史，我們知道的。可以去看一看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寫的《曹寅與康熙》，就可以了解曹家跟康熙皇帝有多麼地親近。康熙對曹家優寵有加，南京那個時候是江南重鎮，康熙到江南，曹家若沒有那麼大的排場接駕，康熙也不會去的。寫探春，中間點一下子，的確另外又有一個王妃出來了。

先來看看賈珍、賈蓉的為人。賈敬是他們的父親和祖父，那個父親也當得很奇怪，修道去了不回家，父子之情恐怕也很淡薄。賈珍跟賈蓉一聽到賈敬死了，馬上趕回來了，回來之後問家裡的情形，家裡就講了，尤氏一個人忙不過來，把尤老娘請來了，兩個女兒也帶來了。看看庚辰本這裏：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這個就不對了。賈珍、賈蓉，都跟尤二姐有過一腿，所以外面說他兩父子聚麀。麀是鹿，聚麀就是講亂|倫，對他們有聚麀之誚。賈蓉跟賈珍的父子關係是賈蓉很怕父親的，賈珍說打就打，說罵就罵，賈蓉當然知道他的二姨娘跟他父親有曖昧關係，怎麼會望著父親一笑？「好傢夥，那個尤|物來了。」這個不對！賈蓉絕對不敢朝他父親這麼一笑。程乙本是：他一聽二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面」。這就對了，聽到二姨娘來了，樂了。這邊聽到兩個姨娘來樂得很，下面到了鐵檻寺，賈珍和賈蓉下了馬，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去，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前面還在樂著想打姨娘主意，這邊又哭得喉嚨啞了。那時候，父母死了一定要大哭大喊，變成一種禮俗。賈珍也不是很真誠的，以後還要講到，在他們守喪時期，賈珍跟子弟暗暗地召那些相公來陪酒狎玩，居喪期間，你看他對他父親，其實心中沒有感情，也沒有敬意，宗法社會的規矩，有時候也變成一種虛偽空洞的儀式。所以很難，社會不立規矩不行，太嚴了把人真正的感情壓死了，變成虛偽，人在宗法社會家庭裏面怎麼處？這也是文學常常寫到的部分。

薛寶釵抽到牡丹花，她是群芳之冠，花簽上說每個人都要喝一杯，拱她為花中之後，她可以隨意指定人表演助興，不拘詩詞雅謔，她就叫芳官唱個曲來聽。芳官一開頭唱：「壽筵開處風光好。」這是《牧羊記》裡頭的，她們說不要唱這個制式的。「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就唱了一支 《賞花時》，什麼戲呢？《邯鄲記》。《邯鄲記》是「臨川四夢」之一，湯顯祖對於曹雪芹有種指引性的影響，湯顯祖寫《牡丹亭》，情到了頂點，人生的情寫盡了，只好出世了，他躲到佛道裏面去，要超脫人世間情的煩惱。我們的文人傳統，年輕或壯年的時候，都信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套；中年了，大部分的人大概受了挫折，官也丟了，或者被貶了，這時道家來了，出世了；到了最後，要求解脫，佛家來了。《邯鄲記》也叫《黃粱夢》，講一個儒生在飯館裏面，等著蒸黃粱蒸熟，他就做了一個夢，夢裡享盡榮華富貴，最後呂洞賓來點撥他幾下，把他的夢點醒，他一醒來，發覺夢裡的妻財子祿都沒有了，夢中已過了波濤起伏的一生，醒來黃粱剛剛蒸熟。《紅樓夢》有儒釋道三種思想在裏面，用各種具體的方式，人物、故事、情節、詩詞等顯示出來。芳官唱的這段：「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reａｄ•９９ｃsｗ•cｏｍ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也就是點到了道家浮生若夢的主題。後來芳官被賈府趕出去，到水月庵當小尼姑，最後還被賣掉。所以唱這個等於唱了她自己，原來是黃粱一夢，這首曲其實也點到她自己的命運。

寶玉起來梳洗完，一看，桌上有個帖子放在那裡，是一張粉箋，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這不得了！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我。」襲人、晴雯她們不懂，以為妙玉只是普通的一個尼姑，對寶玉來說，妙玉跟他有很特別的緣。我說過，《紅樓夢》里名字有玉這個字的沒幾個，第一個當然是黛玉，第二個蔣玉菡，第三個妙玉。斜玉邊的如賈璉、賈珍就不算。妙玉自稱檻外人，寶玉很緊張，怎麼回復呢？妙玉非同常人，他也一定要用那種禪宗機鋒。他就拿帖子想去問問黛玉。走到一半遇見邢岫煙，他就問：「姐姐那裡去？」邢岫煙說去找妙玉。寶玉說那個人什麼人都不見、不假以顏色的，願意跟姐姐交往，難怪姐姐與眾不同。邢岫煙是不太一樣，她在賈家是一個窮親戚，但有一種超然不俗的氣質，寶玉就請教她了。寶玉說原來妙玉推重你，知你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俗人。邢岫煙說也不是推重我，原來從前妙玉在蟠香寺修鍊的時候，邢岫煙家境不好，租賃廟裡的房子住，跟妙玉變成鄰居，所以兩個人有一段因緣。妙玉原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因為她生下來家裡面認為這個女孩子業重，從小就把她送出家，用以消解，所以她修得兢兢業業，謹慎小心。記得嗎？連劉姥姥用了她的杯子她都丟掉的，她以為把世俗的一切通通排到外面去，可以保持自己的潔凈，所以她修得很苦的。寶玉就把拜帖拿出來請教，說妙玉自稱檻外人。邢岫煙說妙玉脾氣真怪，真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寶玉說：「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寶玉這樣認為，所以有些評論家說妙玉跟寶玉好像有男女情愫，我不這樣看。第一，妙玉跟寶玉根本接觸的機會很少，她只是遠遠地見一面，知道這麼一個人而已。我想她跟寶玉其實是非常神秘的因緣，跟修鍊有關。第二，妙玉這個人會扶乩的，可以算出別人的命運，她看到寶玉以後是會修成正果的，也是她汲汲想要追求的，所以對寶玉特別。

怡紅公子慶生還未完，晚上，怡紅院燈火通明，這些丫鬟們也要替他們的主人慶生，大丫頭襲人、晴雯、麝月，每個人拿點錢出來，連小丫頭也拿那麼幾錢出來湊份子。這些小女孩哪來的錢？寶玉又高興又心疼她們，襲人就向平兒那裡偷偷地要了一大壇酒來，又讓柳家的準備了配酒的果子，到了晚上大家一起喝酒。宗法社會下賈府的管家是很有地位的，像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是那種管家奶奶，她們的任務是管束這些丫鬟們，不光管丫鬟，連寶玉是個爺們，不守規矩也可以管的。到了晚上，林之孝家的帶一群媳婦到處去查房，看看有沒有賭錢的、喝酒的，來的時候就問寶玉：「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她可以這麼訓寶玉的。寶玉就說白天慶生吃了很多東西，怕不消化，所以晚點睡。林之孝家的就講，應該沏點普洱茶。她很啰嗦的，這東西也要管。講了個半天，她又說，聽見寶玉叫他的丫頭，直接叫襲人或者晴雯的名字，不可以！要叫姐姐。為什麼？因為按規矩襲人、晴雯是老太太派過來給寶玉使喚的，雖然她們是丫頭，看在賈母的面上，要對她們尊稱，要叫姐姐。管得真多！把寶玉訓一頓，好不容易她才走了。這些女孩子們高興了，酒也端出來了，她們要排她們的慶生夜宴了。

唱完了，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下面一句，非常微妙：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輕輕的一筆在這個地方。寶玉是非常有靈性的一個人，我想，一個林黛玉，一個賈寶玉，常常對於命運非常靈敏。寶玉聽了《邯鄲記》這段，當然他了解這個曲子，所以他眼看著芳官不語。他曉得這個小女孩怎麼唱這個曲子出來了，要呂洞賓跟何仙姑點醒他們出家的曲子，他不語了。就這麼一句，也不多解釋，寶玉聽了那個曲子有所感悟。寶玉出家是一步一步來的，有時是外面發生的事情的刺|激，有時是聽了一些東西、看了一些詩文，突然間給他一種啟蒙。記得吧！寶釵生日的時候，他們不是唱戲嗎？唱花和尚魯智深出家《寄生草》那個曲子，「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裡面的訊息，寶玉一下子就聽進去了，後來他自己寫了《南華經》裏面的東西，道家所謂的機鋒。寶玉很敏感的，這些東西都是一來二來三來，慢慢地引導他最後遁入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