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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庚辰本就有點煞風景了:他不是給她喝茶嗎?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下面多出一行,多出這麼幾個字: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這個時候跑出這麼個說教的,她那個時候在園裡,喝那麼好的茶還要嫌七嫌八,現在這種也接受了。哪有這種想法,看起來這都是後人抄本加的,這麼動人的一回,多這一段就完了。寶玉的心情那麼激動那麼哀傷,哪裡還有理性來批判,不合適,完全不對題。然後那個指甲,庚辰本寫她是用剪刀絞的。用剪刀就差了一大截,她是用咬的。這一節晴雯之死寫得好,我們再看到最後的黛玉之死,兩相對照,晴雯之死還有寶玉跟她見最後一面,黛玉死得更孤單。黛玉死的時候,寶玉已經傻掉了,所以晴雯說:「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黛玉最後一句話是:「寶玉!寶玉!你好……」對他是怨的,怨寶玉,她終究沒有見到寶玉。兩個人的死都寫得極好。寶玉要經過很多的挫折,歷盡生老病死苦,他最後才看破紅塵,所以這些事情是一件一件來,晴雯被趕出大觀園對他當然就是很大的一個撞擊。
又問,那芳官呢?指名芳官,芳官只得過來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先說唱戲的就是狐狸精。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就說我們不敢,我們哪裡敢調唆什麼。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芳官跟她乾娘吵架,寶玉護著她,這些王夫人也知道。就說:「喚他乾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走走走!領走,嫁掉。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不光是芳官,所有這些小伶人通通趕走,以王夫人來看,這些都是小狐狸精,突然間發覺,怎麼大觀園一群狐狸精在裡頭,通通趕盡殺絕。那些乾娘當然都高興了,都領走了。
這還沒完,寶玉回到怡紅院,王夫人坐在那個地方,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天沒吃東西了,由那些大娘們從炕上面拉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拿個架子,蓬頭垢面的一放,抬出去了。你看看晴雯的下場,而且王夫人還要講一句:「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東西也不準拿,好的留下來,那些不要的丟出去。王夫人很痛恨這種她認定的狐狸精,怕把寶玉勾壞了。而且,王夫人恐怕也聽了不少的讒言,又命把這裏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還問啦:「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老嬤嬤就講了,這個四兒。還記得四兒嗎?長得還不錯的小丫頭,本來她這種小丫頭是近不了寶玉的,後來寶玉蠻喜歡她的,把她升級,服侍寶玉倒茶倒水。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小孩子開玩笑的話。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裏。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種事王夫人也知道,大概王夫人在怡紅院有卧底的,否則怎麼也知道這個事?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嫁給一個小傭人算啦,趕走!
襲人這下子露出她的心思來了,襲九*九*藏*書人這麼講:「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講出心裡話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你看看,他總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這個襲人跟晴雯之間的確針鋒相對,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寶玉都喜歡她們、都愛她們,但角色又不同。襲人對寶玉來說,像他的母親,又是他的妾,他的婢女,他的丫頭。晴雯那種真率的個性,倒是寶玉認同的,跟黛玉一樣,有點靈魂伴侶(soul mate)的感情。所以他們兩個在一起,可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他真的很疼愛她,等於他疼愛黛玉一樣。襲人當然也知道這點,所以她吃醋了,她要防的。她說出再怎麼樣比不過我的次序,我在前面的,是不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掩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寶玉說,走了幾個人,還有你在,你再走了怎麼辦!襲人聽了心下暗喜,心想:「若不如此,也沒個了局。」還好不再提了。寶玉跟襲人說,你跟她姐妹一場,把她的東西悄悄地給她吧。王夫人不準拿走嘛!襲人就諷刺他一下:「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還不會買去不成?」回過來打他一耙。
寶玉表面不提了,還是放心不下,就想辦法要去看看晴雯,這一段是《紅樓夢》裏面寫得最好的幾段之一,庚辰本有許多不太妥當之處,所以要跟程乙本仔細對一下。庚辰本講晴雯的身世把它搞錯了,之前我們只曉得晴雯從小丫頭起是服侍賈母的,她有個舅舅,是個整天喝醉酒的醉泥鰍,娶了個燈姑娘,庚辰本說這個燈姑娘就是多姑娘,扯在一起了。記得多姑娘嗎?把賈璉弄得神魂顛倒的那個多姑娘,她老公多渾蟲也是個醉鬼,後來死了,她就改嫁給鮑二,又被賈珍派去服侍尤二姐。鮑二之前的那個老婆鮑二家的,就是跟賈璉有一腿被鳳姐發現,打罵以後上弔死了,所以一個死了老公,一個死了老婆,兩個人又湊成一對,而且都跟賈璉有關係。怎麼這時候又扯出來了多姑娘,把她改成燈姑娘又嫁了多渾蟲,沒道理嘛!這個前後完全不對了。所以介紹晴雯身世的那一段,必須依照程乙本:卻說這晴雯當日系賴大買的。她是賴大買來的,還有個姑舅哥哥,叫作吳貴,吳貴才是她的姑舅哥哥,就是她表哥了,人都叫他貴兒。那時晴雯才得十歲,時常賴嬤嬤帶進來,賴嬤嬤是很有地位的一個老乳母,孫子做了官的。賈母見了喜歡,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過了幾年,賴大又給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婦。這是另外一個女人,跟多姑娘無關,不過跟多姑娘還有一比。誰知貴兒一味膽小老實,那媳婦卻倒伶俐,又兼有幾分姿色,看著貴兒無能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調調,兩隻眼兒水汪汪的,招惹的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做出些風流勾當來。那時晴雯已在寶玉屋裡,他便央及了晴雯,轉求鳳姐,合賴大家的要過來。目今兩口兒就在園子后角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這就把晴雯的身世講對了。你看她被趕出來以後,住在姑舅哥哥家裡,那個媳婦哪裡有心照管她,根本不理她,自己去玩去了。晴雯就一個人在外間屋內爬著,寶玉到那邊去,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獨掀起布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幸而被褥還是舊日鋪蓋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寶玉進來就看到了,晴雯睡在一個破席子上面,還好那鋪蓋是以前用的拿了來,也沒人理,那麼凄涼,寶玉就過去了,輕輕拉她,對她的憐惜就不能自已了。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https://read•99csw.com,咳嗽咳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道:「我只道不得見你了!」看到寶玉居然還來看她,驚喜悲痛,五味雜陳,哽咽半天,說以為看不到他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紅樓夢》常常寫很強烈的對照,尤其曹雪芹對真情、純潔的感情十分愛惜與尊敬。晴雯是清清白白一個人,這個媳婦才是動邪念的人,才是狐狸精,這兩相對照起來,更加顯出寶玉跟晴雯之間生死纏綿真情的可貴。寶玉回到大觀園,那些小伶人都被趕走了,本來要她們出去嫁人,芳官、藕官、蕊官幾個小女孩子都不肯,鬧得要死要活。幾個人的乾娘報告王夫人說,還是把她們還給你吧,我們吃不消,她們幾個說是要出去當尼姑。王夫人說,這佛門哪能給你們這些小孩子進去亂,拉出去打一頓。這時候正好有水月庵和地藏庵幾個姑子在旁,兩個庵都是賈家自己的家廟,那幾個尼姑也不安好心,想有幾個女孩子帶回去當傭人,掃掃廟也好。就跟王夫人講,這也是修來的,幾個小姑娘動了念了。水月庵的姑子就把芳官帶走了,地藏庵的姑子就把藕官跟蕊官兩個人帶走了。芳官落髮為尼,藕官跟蕊官如何沒有講,但她們兩個本來就要好,作伴修行,算是好的下場,但是通通都趕出了大觀園。「美優伶斬情歸水月」,講的是芳官。芳官著墨蠻多的,可是到這個時候的下場也很可憐。想想看其實這是一串的,黛玉、晴雯、芳官,還有最後的柳五兒,這幾個人她們的下場都很像,她們有個性,聰明、美、講話尖利,中國人說槍打出頭鳥,哪個要冒起來就挨一槍,風流靈巧惹人怨不行的,所以要像襲人,裝得粗粗笨笨的,或者要像寶釵平穩理性,才可以生存。
寶玉這時候當然等於雷轟一樣,六神無主,他想究竟誰去告密呢?尤其是去了晴雯這個最要緊的,他傷心地大哭起來。這一段我們用程乙本:襲人知他心裏別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勸他說:「哭也不中用,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這是安慰他的話。寶玉說我不知道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襲人有意思的,很微妙地講:「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裏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她一點都不粗笨,襲人的心思比誰都密,心機比誰都深,她粗粗笨笨也是裝出來的,因為王夫人跟賈母喜歡這樣子的丫鬟。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裏就不安靜么?的確古來的紅顏犯忌,長得太好的女孩子總是招天忌、招人忌。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什麼忌諱的?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知道了,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寶玉問她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寶玉起疑心了。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的人。寶玉很少講這種酸話的,這一次講這個話諷刺襲人,你是個賢慧出了名的。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read.99csw.com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細活的,眾人見我待他好,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們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的比人強些,也沒什麼妨礙著誰的去處;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竟也沒見他得罪了那一個!——可是你說的,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說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直是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襲人也有點不舒服了。寶玉講了,晴雯自幼嬌慣了的,哪裡受過委屈,這下子一身病,一肚子的氣,又沒有親爹親娘,還有整天吃醉酒的一個姑舅哥哥,她在那裡哪能過得去,我看危險得很,見不著她了。
這一回講晴雯之死,裏面最精彩、最重要的一段,庚辰本跟程乙本有很大的不同,必須做一個比較,因為那一段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庚辰本有些句子插|進去,我覺得非常不妥,要指出來給大家看看。
寫到這裏曹雪芹還沒結束,下面又加了一出鬧劇,那個嫂子跑進來了。前後情境對起來,因為前面太憂傷、太重,如果下面不把它翻轉一下,那個情感太傷感(sentimental)了,於是有下面這個喜劇場景(comic scene):一語未完,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來,做什麼?看著我年輕長的俊,你敢只是來調戲我么?」寶玉聽見,嚇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別大聲的。他服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那媳婦兒點著頭兒,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說你有情有義兒的。」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要不叫我嚷,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把他拉進來,兩個腿子把他一夾。寶玉哪裡見過這種陣仗,這兩個比起來,他跟晴雯的那種感情倒是升華起來,看到這個那麼低俗,產生了強烈對比。寶玉當然心裏面怕得要命,嚇得一身發抖,只說:「好姐姐,別鬧。」那個媳婦斜了個眼睛看他,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兒個就發起赸來了?……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胆子兒。我剛才進來了好一會子,在窗下細聽,屋裡只你兩個人,我只道有些個體己話兒。這麼看起來,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呢。我可不能像他那麼傻。」怎麼那麼傻,我可不是揪了來再講!馬上就要動起手來。還好這個時候,柳家的帶了柳五兒剛剛進來要看晴雯,寶玉連忙掀了帘子出來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兒走。」就跟著柳家的、柳五兒一起走了,這才逃過一劫。
襲人就講:「可是你『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說一句妨礙的話,你就說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該的了?」你反而咒她死了。寶玉就說,我不是妄口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什麼兆頭?記得嗎,怡紅院裏面很多海棠花,怡紅快綠,怡紅指的就是海棠。寶玉說好好的海棠無故死了半邊,他相信花木有人的氣數:「我就知道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越來越不高興了,就說:「我要不說,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媽媽的了。」你看寶玉就講出一大番道理來。寶玉說:「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他就枯乾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么?若是小題目比,九九藏書就像楊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墳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是應著人生的。」扯出一大堆比喻來。
下面我覺得細節寫得真好。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可憐,她病在床上動不得,茶水都沒人理她,那麼渴,叫寶玉快點倒杯茶,已經渴得受不了。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裡?」晴雯道:「在爐台上。」寶玉看時,注意這些細節喔!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有個吊爐黑煤烏嘴,髒得不得了的一個爐,也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膻之氣。那個油有膻味,臟嘛!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你看他把那個碗洗一洗,洗了兩次。復用自己的絹子拭了,掏出他的手帕來揩乾。我講了幾次《占花魁》這個戲,賣油郎在花魁女醉了以後服侍花魁女,怎麼服侍她喝茶,服侍她受吐,看那齣戲寶玉痴掉了,寶玉就是這種憐香惜玉的心情,很疼憐她。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不大像茶。根本茶也不是茶,不知什麼東西。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呢!」從前在怡紅院嬌生慣養,現在渴得沒辦法了。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咸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她病得那樣子,那麼渴,管它那是茶還是什麼東西,喝了。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寶玉是這樣子的,下雨的時候,看畫「薔」的齡官淋了雨,獃獃的說,你淋濕了,自己淋濕了不知道。玉釧兒喂他喝湯,不小心燙了他的手,他反而問玉釧兒,你的手燙著沒有。這種對人的悲憐,完全到了忘我的地步,所以他最後成佛了嘛。寶玉看晴雯心疼得不得了,一面問道:「你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她說回去就是走了、死了的意思。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講不下去了,我當日動手了。早知如此擔了虛名,講我勾引你,我其實沒有。她心中是愛寶玉的,當然她為了護主,滿腹的委屈,滿腹的心酸,講不下去了。說到這裏,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兩手已經冰涼。寶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隻手攥著他的手,一隻手輕輕的給他捶打著。又不敢大聲的叫,真真萬箭攢心。寶玉的痛猶如萬箭攢心那麼痛。兩三句話時,晴雯才哭出來。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你看這細節寫得好,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哭道:「除下來,等好了再戴上去罷。」看她病得手都瘦成那個樣,還帶著四個鐲頭,是個負擔。又說:「這一病好了,又傷好些。」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這個細節寫得不能再好!庚辰本說拿剪刀剪那個指甲,差勁!我想那一定不是曹雪芹寫的。她是咬,用牙齒把這指甲咬下來。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扎掙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不想虛弱透了的人,那裡禁得這麼抖摟,早喘成一處了。把自己的指甲咬下來給他,本來身體沒有跟他親近過,沒有給過他,至少現在她的一部分,她的身體、她的肉體給他,兩個作個紀念,死之前做個紀念。她把九九藏書她的衣服脫下來,跟他交換。寶玉見他這般,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他身上,卻把這件穿上;不及扣鈕子,只用外頭衣裳掩了。剛系腰時,只見晴雯睜眼道:「你扶起我來坐坐。」寶玉只得扶他。那裡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他披上,拖著胳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將他的指甲裝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罷!這裏腌臢,你那裡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動人,寫得動人!這一回晴雯之死,寶玉對她那種憐惜,我想不光是她一個人,對所有天下的女孩子遭受到冤屈的,寶玉的那一份大悲疼憐之心,在這一回裏面寫得不能再好。
王夫人搜了一場,把寶玉訓了一頓,叫他回去好好念書,王夫人從來沒有對寶玉這麼嚴厲過,可見得儒家的道德系統,對於情,對於牽扯到情慾的性,那是大禁忌。從前科學不發達,不曉得原來情慾在青春懵懂期就開始了,那時認為沒有嫁娶之前,通通沒有性觀念的,也不準有。所以《牡丹亭》講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做春夢在當時是不得了的,那時有純凈的處|女觀念,西方的基督教也是如此。所以突然間發現一個綉春囊,可以說撼動了整個大觀園的社會道德秩序。
七十四回抄大觀園的後果是什麼?入畫被趕走了,不過是抓出了寄放的贈物就被趕走了,四姑娘不要她,冷心冷麵的小尼姑惜春,斬斷一切人際關係。現在其他的丫頭也輪到了,第一個當然是司棋,是迎春的丫鬟,事情多少也因她而起。迎春很懦弱的,司棋被趕走的時候,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只好打點包了一包東西送給她,當然司棋很不舍。周瑞家的把司棋拽走,這個很滑頭、很受王夫人信任的陪嫁媳婦,跟那些大娘們一樣,對丫鬟們很不滿。因為丫鬟從前仗著小姐的勢力,對大娘們不禮貌、不買賬,她們記恨於心,現在聽說要把丫鬟趕走無不稱快。司棋懇求去辭行,周瑞家的說:「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胞里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麼,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這時候剛好寶玉進來,一看把司棋這麼拽走,就問這怎麼回事啊?周瑞家的曉得寶玉來了又要護這些丫頭們,寶玉說:「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想留司棋一下,周瑞家的說:「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心想可能還有一絲希望,說快點去跟太太求情。寶玉很傷心,他不曉得為什麼晴雯也病成這樣,司棋又要去了,怎麼辦呢?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麼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你看,完全變了一副臉色。再不聽我的話,我可以打你!那些丫鬟的處境,有小姐護著的時候很驕寵,一旦失去庇護,入畫、司棋、晴雯通通打回原形,就是一個奴僕,沒有做人的權利。寶玉也沒辦法了,下面這段有意思呢: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他說這些人啊,可厭可惡。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寶玉希望能保護那些女孩子,希望她們永遠不要長大,永遠不要受到外界的污染,一嫁了人都變了男人樣,變得這麼混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