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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第八十七回 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妙玉過不了關,另外一個惜春呢?有一天惜春聽到這件事情,她的丫頭彩屏講妙師父晚上中了邪了:「嘴裏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然無語。她懂的。惜春也是十二金釵之一,她在《紅樓夢》裏面占的篇幅也不多,是個次要角色,可是她非常有個性,非常奇特,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顯現出她老早就看穿了這個世界與紅塵,最後也解脫得最徹底。她想:「妙玉雖然潔凈,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她可以做得到。想到這裏,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佔一偈雲: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她說這個大千世界,本來就是紅塵假相,不值得留念的。你還到哪裡去呢?來的時候空空的,走的時候也應該空無一物。在佛家來說,這個「空」字就說明了一切,在她看來一切都是空的,世間都是一些幻象、幻覺。
這裏面也有兩個人很神秘的你來我去,我想這之間妙玉已經感覺得到不是很妙了。看看這個發展: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你看鋪排得妙不妙!前面講黛玉看琴譜,寫了一個曲、一首歌詞,把它放下來停著,然後講這一段下棋,現在再引過去,講黛玉彈琴。這段寫得好,而且很重要。妙玉道:「那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裡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寶玉就跟她講了一遍黛玉談琴譜的事情。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她有她的怪,有很高妙的道理。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你看,場景非常美,秋天在園子裏面,走過樹林,在石頭上坐下來,聽那叮叮咚咚的古琴。我上次講過了,中國人從前彈琴的時候,還要焚香沐浴,有非常嚴肅莊重的儀式。聽琴的時候,心要靜下來,琴為心聲,你內心中的所思所感隨琴聲彈出去,琴聲跟你已經合為一體了。黛玉吟這首歌也是騷體,跟《離騷》很近的,非常古雅,是當時黛玉的心境。只聽得低吟道:風蕭蕭兮秋氣深,一來就把時序寫出來了。美人千里兮獨沉吟。講的是她自己,離開家鄉遠在千裡外吟誦。望故鄉兮何處,前面不是講了她想家嘛,這個地方又講。倚欄杆兮涕沾襟。這個時候想家當然傷心掉淚。
到了晚上,秋風颳得更勁,引起黛玉心中悲秋的情緒,感秋聲來了,這段寫得很好。這裏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裡唏𠺕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兒,檐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鐵馬就是檐上弔的叮叮咚咚那些東西。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兒衣服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就去拿了個小包過來,打開給黛玉去揀。黛玉看裡邊有個絹包兒,打開一看,是寶玉送她的舊手帕。大家還記得嗎?寶玉被父親打得遍身鱗傷的時候,黛玉哭得兩個眼睛紅腫去看他,回來之後,寶玉晚上就叫晴雯拿了幾塊舊手帕去給黛玉。晴雯說,你要送手帕拿新的去嘛!拿舊的,林姑娘又要不高興了。其實晴雯一說是舊手帕,黛玉立刻懂了。他用過的手帕,是他自己的一部分,這是贈送表記,感情上把他這個人給她了,等於互相交心了。黛玉非常感動,晚上不睡了,爬起來,點了燈,就寫了三首詩在舊手帕上面。這個時候她一看,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裡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往事都勾上心頭,現在加上那個夢,萬種愁緒通通勾上來了。手裡只拿著那兩方手帕,獃獃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的簌簌淚下。看了這個東西,林姑娘真的是不可開交了。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你看啊!read•99csw•com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妙玉懂琴,這個琴聲越來越高亢,弦子越調越高,跟那個律好像有所不配了。這時候裡邊又吟道: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人生在世,像輕塵一樣到處飄浮,天上人間無論在哪裡,都是前定的因緣,這種因緣輪迴不可輟、不會停,我的一片心,什麼時候能像月亮那麼純潔無瑕呢?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嘣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嘣!君弦斷了,弦斷人亡。這時候一方面是講黛玉的大限快到了,一方面妙玉本人也馬上走火入魔,她的厄運也來了。所以妙玉一聽,知道這個音在另一方面也是在講她,應到她身上,所以突然變色,怎麼會有這種音出來?變質之音出來了。那個君弦嘣一聲斷掉,牽扯到兩個人,一個是黛玉,一個是妙玉。妙玉聽琴聽到了自己的命運,她懂這個的,所以趕緊離去了。
這時寶玉就問:「何緣下凡?」下凡兩個字從寶玉口裡說出來就是捧她了,形容她出了櫳翠庵就是下凡。
我說中國人的琴很神秘的,琴為心聲,黛玉無意之間把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心事,從琴裏面傳出去了。傳出去觸動了兩個人,寶玉這時候還不太懂,要一步一步到最後,黛玉死了,自己的玉丟了,他才慢慢懂得其實黛玉都是唱給他聽的。她跟他兩個人心念相投,的確是知音,可是,黛玉自知命運多舛,身體那麼壞,可能不久人世。「感夙因兮不可惙」,沒辦法的,這是前定的,「我們兩個之間會崩離」,所以那君弦「嘣」一聲斷掉。這一回牽涉到好幾個人,而且以琴聲詞賦這麼美、這麼抒情的方式表現出來,牽涉到未來的命運。這裏面深一層的境界,作者遊走其間,鋪排獨出心裁,在小說技巧上相當高明。
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么。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曹雪芹思維之細,這是我們每一點都要留意的。兩塊手帕,在這個小說里當然象徵著很多意義,如果這是個戲劇的話,這兩塊手帕就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不是隨便用的。曹雪芹這兩塊手帕,不但用,而且用得真好,第三十四回送手帕,現在第八十七回又出現了,最後林黛玉死之前,第九十七回的時候,黛玉曉得寶玉要跟寶釵結婚了,她的一切追尋到此為止,對於整個塵世做一個了斷,對寶玉這段情也做一個了斷,把自己的詩稿燒掉,詩是她的靈魂,燒掉!這時兩塊手帕又出來了,對她刺|激更大了,她已經病得快死了,想撕掉那兩塊手帕,撕不動九-九-藏-書,把手帕往火裏面一扔,她燒掉,等於自焚,把她最濃的、寫在那手帕上的感情燒掉,所以這兩塊手帕用得不能再好,從開始定情到自焚,兩塊手帕的功用寫到頂了。這就是小說寫得好的地方。如果你空說黛玉怎麼傷心,講了個半天,不如兩塊手帕放入火裏面一燒,那個力量等於燒黛玉自己,燒她的心,兩塊手帕寫的都是她的心意,是最重的情,在丟下去的一刻,黛玉不是一個弱女子,她非常剛烈,在執著一生追求的情破碎以後,不惜殉情而死。她這個人物突然間膨脹(inflate),一下子長得很高很大,不是如我們平常所見。《紅樓夢》里有好幾個人物,鴛鴦發誓不嫁人,回頭用剪刀把頭髮「咔嚓」一剪;晴雯臨死把長指甲「嘎嚓」用牙咬斷,交付寶玉;尤三姐含淚還鴛鴦劍給柳湘蓮,反手用雌鋒脖上一劃。那一刻間,這個人物一下子長得很大。我覺得在某方面,是曹雪芹的魔法(magic),他的這個手法,值得大家注意。這裏曹雪芹又伏下兩塊詩帕這筆,黛玉有所感傷心落淚,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黛玉也用了同樣的騷體——《離騷》的這種文體,寫下了一首賦,作為應和,回給寶釵。
秋天的傍晚,月亮出來了。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想想那畫面:黛玉本來就是羅衫怯怯,秋天的時候,這麼一個病美人,在窗子前面。月光照進來,她耿耿不寐,看天上的銀河,看天上的星星。有種涼颼颼的秋聲,不是秋天涼,是她心裏面涼,心裏感覺到一種凄涼的聲音、凄涼的味道。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妙玉是行家,她聽了這個琴聲,越來越往上翻高。裡邊又吟道: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本來這首歌她是回答寶釵的,寶釵說把她當作知音。我再提醒大家,這時寶釵已經知道她要嫁給寶玉了,她寫這封信可能有幾個動機,一個的確是滿腹的煩悶,她也沒辦法向別人說,眾姐妹裏面,只有黛玉可以了解她,兩個人都是外來的親戚,她可以跟她吐露。再者也可能她心中有愧疚,明明曉得黛玉跟寶玉之間的感情,她還是答應了嫁給寶玉,所以讀者常常在這種地方批評寶釵——她把寶玉搶走了。但回頭想想,賈母、王夫人一起向薛姨媽提親了,那時候婚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奉了父母之命,女孩子既不能說我不要嫁他,也不能說我要嫁他,都不能講的,何況她心中也喜歡寶玉啊!她比較含蓄,不太表露,因為黛玉跟寶玉兩小無猜,她有所顧忌,既然大人做主了,在某方面來說,寶釵是可以順水推舟的。大人決定了,她心中也願意,而且她也沒法跟賈母她們說,寶玉跟黛玉感情那麼好,所以她不嫁給他,那個時候沒法說的。答應嫁給寶玉以後,她的心裏恐怕也有負擔吧!所以寫信給黛玉訴苦。倒是黛玉一廂地把寶釵真的當作知己,所以她寫了「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我們兩個心相投,黛玉誤認寶釵是知音。但是這回寫得好的在這裏:那個聽琴的人才是知音。我們不覺得她是唱給寶釵聽的,在無意間,其實是唱給寶玉聽的。我想曹雪芹真了不起,他這麼設計,不光是唱給寶玉聽,還唱給妙玉聽,黛玉滿腹心事吐露出來,兩個聽琴的人也大有所感。
正在看信的時候,幾個女孩子,探春、湘雲、李紋、李綺來找黛玉了,大概也很久沒見面,來看她了,講著閑話,想起從前她們結詩社。黛玉就講了,寶姐姐自從搬出大觀園,真的奇怪,就不來了。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這話里有因,她就要變成賈家媳婦了,一定要過來的。這麼講著,一陣風過來,清香陣陣,大家都說,這什麼香啊?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木樨是桂花。探春就說:林姐姐說的總是南邊人的話,現在大九月里,哪來的桂花?其實《紅樓夢》read•99csw.com的本子是寫南京,曹雪芹故意把書里的背景講到北京去,把它挪一挪、隱一隱。別忘了寫《紅樓夢》的時候,曹家是被抄家的,政治上有大禁忌。抄家的原因之一就是雍正和幾個兄弟在斗,據說曹家跟裡邊的九王爺有來往,犯了雍正的大忌,因為這種政治上的因素,他寫很多東西是要隱諱的。曹家是江寧織造,就在南京,在那邊幾十年了,但曹家的事一定要蒙住,要避開。書裡頭黛玉是從南邊來,她覺得好像是南邊九月的桂花香。湘雲就講:「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九月,南邊晚桂還在開,「十里荷花,三秋桂子」是柳永很有名的一首詞,形容西湖的景緻。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其實後來探春就嫁到南邊去了。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笑她,她們都知道了,探春是要嫁到南邊去的。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裏,明日就不知在那裡。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裏呢?」
這時候寶釵那邊打發一個人來瀟湘館,給黛玉送一封信,寶釵這封信寫得很好,文章很老練,你看: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姐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猇聲狺語」,就是老虎叫狗叫,講那個夏金桂整天在家裡吼。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下面寫了一個賦體的歌吟。這封信還有這個歌,我看了以後感受蠻複雜的。寶釵這時候自己家裡面受了好多災難,哥哥又犯了殺人罪被關起來,嫂嫂鬧得家宅不安,無一寧日,媽媽又生病,寶釵當然也希望找一個人訴訴衷懷。這些姐妹群中最懂事理的除了黛玉之外,就是探春。可是探春跟寶釵也不是那麼近的,兩個人個性差不多,很多地方不是互補的,是競爭性的,她們兩個一起治理這個家的時候就看得出來。找湘雲,湘雲是個沒心機的女孩子,很坦誠,但跟她訴苦她未必那麼懂。找黛玉嘛,當然合邏輯的。可是別忘了,寶釵這時候已知道家裡把她許給寶玉了,她知道的,她大概也了解寶玉跟黛玉之間的感情。從前她蠻顧念的,曉得他們兩個人的感情,她就退開,不去惹他們兩個。在知道自己已許配給寶玉的時候,再寫這封信給蒙在鼓裡的黛玉,還把她當作知音這麼寫,有人就說,寶釵心機太深,太虛偽了。如果她們以前是競爭者的話,那她已經勝利了,她現在寫這封信給黛玉,動機是什麼?這也值得我們深究。曉得這些以後,再看她訴苦,好像就不那麼動人了。她寫的那個四疊賦,當然寫得也很好: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她把黛玉當作知音。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黛玉寫了回應她的詩賦,我們就感覺到,黛玉寫的句句是真話,寫她自己寫得非常恰當: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講一個女孩子晚上睡不著,涼風吹的時候那樣凄惶孤獨。黛玉在這幾回也把寶釵當成知音,最後曉得,寶釵跟寶玉要結婚了。一邊是「焚稿斷痴情」,一邊是「出閨成大禮」,這樣比較起來,就有一種相當諷刺的感覺。
東講西講講完后,黛玉把她們送走了,這下子又觸動心事了。於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迹。不少下人服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凄。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https://read.99csw.com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裡去了。這些都是因為那個夢來的。做了那個夢以後,黛玉心中一直不安,夢裡清清楚楚,真的是孤立無助,沒有父母撐腰,賈母的疼愛靠不住。想想從前在南邊,十里荷花,三秋桂子,水秀山明,在家裡有父母疼愛,唯我獨尊;現在寄人籬下,處處小心,自己又孤標傲世的這麼一個人,一想起來,心事重重。紫鵑陪著看黛玉又勞神了,說要叫廚房熬點粥。黛玉講,該你們自己去弄,不要麻煩人家。她想不能夠太擾了賈家。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眼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裡有抱怨的。」又戳中她夢裡面的心事了。
寫完了以後,惜春就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看看,若無其事,清清淡淡描寫就過去了。惜春是天生看清楚的人,七十四回她跟尤氏吵架,說:「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她把一切割斷。看一下第五回惜春的判詩〔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不管桃也好,杏也好,沒有人可以熬得過秋的,沒有一樣東西是永久不變的。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有的人一下就死掉了。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從惜春的判詩來看,她老早就看出了修行是她的道路,是她一生的命運,所以很小的時候對人世就有一種特別的了悟,別人還要經過多少的折騰,她本人沒有經過,可是她看到了:「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她看得很清楚。
這一回裏面牽涉到惜春、妙玉、寶玉、黛玉、寶釵,寫他們個人的處境、個人的命運、個人的道路,都不一樣。這一回我覺得寫得很好,以琴傳情,以琴傳意,把它整個寓意寫出來了。
我們看看妙玉第五回的判詩。別忘了,妙玉也是十二金釵之一,她雖然是一個次要角色,可是她在整個《紅樓夢》架構裏面,也有重要的地位。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她這個人非常孤僻。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修行的人自設太高,這個門檻反而過不去,過潔世同嫌。劉姥姥去過櫳翠庵,第二天寶玉還要叫幾個人來沖洗乾淨。一個俗人到她的地方,她都深怕沾染。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她最後的下場是被盜賊劫了去,因為不從,可能就被殺害了。命運老早已經註定了。她走火入魔,病了,醫生來看她,說:「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葯,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裡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裡,便宜誰去呢。」外面流言沸沸。這麼一個本來身世很好的千金小姐,一生下來算命的講她的命途名舛,家裡只好送她去修行,沒想到修行也不成。我說《紅樓夢》很重要的是講人的命運,命運逃不過的。《紅樓夢》是宿命論,命運一生下來已經定了,無論你怎麼修,不一定過得了。
庚辰本回目為「感秋深撫琴悲往事」,本來這後面四十回是從程乙本截過來的,因為庚辰本原抄本只有前八十回,截過來時恐怕弄錯了,程乙本是「感秋聲撫琴悲往事」,聲音的「聲」是對的。秋聲賦嘛!
寫到這個地方,這回後半段,又做要緊的轉折,折到寶玉去看惜春跟妙玉下棋去了,小說是多線進行的。寶玉到惜春這裏來,一聽有人講話,不是園子裏面的人,一看,惜春跟妙玉兩個人在下圍棋。妙玉是個帶髮修行的尼姑,在小說裏面是相當特殊的一個人,細想起來,在某方面她跟黛玉也很相似,且更是孤高傲世https://read.99csw.com,個性孤僻極端,平常不輕易出櫳翠庵。她跟惜春下棋,因為兩個人同道,別人她不會假以顏色。惜春以後要當尼姑的,看起來是妙玉高一著,其實惜春比她更高。境界上來說,惜春到最後真的解脫了,她自己頓悟進了空門,妙玉雖然自稱「檻外人」,反而跨不過那一道門檻。這兩個人在下棋,在某方面也是兩個人命運的PK,看起來妙玉好像贏了,把惜春的棋圍起來了,其實她沒有把惜春圍住,她自己被圍了,被她自己的城垣,被她無法超越的限制圍住了。她們兩個下得非常專註,都沒有察覺寶玉進來。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他稱她「妙公」。其實這個地方,有些紅學家要印證說,寶玉跟妙玉之間有男女之情,說妙玉是壓抑自己,這個怪尼姑假撇清,其實心裏面很動心,好像對寶玉故意裝作這樣子。我的看法不是。我說過妙玉這個人會扶乩,她說得出人家的命運,偏偏自己的命運看不到,就像很多算命的人能算別人,卻算不到自己的命。按理講寶玉跟她的接觸不多,不像跟黛玉、晴雯、襲人、寶釵、湘雲,都是很近距離接觸,男女生情很自然。可是寶玉跟妙玉不是,書裏面見過她就是大家在櫳翠庵喝茶那次,賈母、劉姥姥都在,兩個人之間不可能生起男女之情,何況妙玉這麼高傲,不可能一見一個男人就動情、動俗心,我想大概不是。妙玉對寶玉是很特別,喝茶的時候,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她把它丟掉,她很怕沾惹世俗塵埃。她知道自己業重,想努力修為,這麼一個鄉下老太婆喝過的杯子她都不敢碰,要隔絕掉,但是她把自己的一個綠玉杯拿給寶玉喝茶。寶玉生日的時候,她送去一個帖子賀他生日,自稱「檻外人」,意思是她跳出去了。後來寶玉問了邢岫煙以後,知道了妙玉的個性,就自稱「檻內人」,表示說我還在紅塵,我還在檻內。其實恰恰相反,我想妙玉知道寶玉不是平常人,他有佛心,最後修成的是他,惜春也是最後會修成的,這兩個人,是她不及的。我覺得妙玉跟寶玉的角色是一種反諷式的寫法,她非常羡慕寶玉,也看重他,因為知道這個人以後會修成的。這裏寶玉稱她「妙公」,把她當成個菩薩一樣尊敬,對這麼一個修行人,我想寶玉絕對不會在她身上動男女之情。你看他回個帖子都不敢自己魯莽下筆,還要去請教邢岫煙,才敢寫「檻內人」。櫳翠庵冬天有很多梅花,探春、李紈都不敢去問妙玉要,她脾氣古怪,不給就是不給,去要可能碰一鼻子灰。但是寶玉去了立刻折了來,她們就為此寫詩,說是「觀音大士賞梅」,把妙玉看成觀音大士了。這是寶玉心中對妙玉的尊敬,妙玉自己也很想修行的,可是事與願違。
白天聽琴,君弦斷了,妙玉心中無限狐疑,倏忽知道自己的命運也受了牽連,她回到櫳翠庵去,晚上照常做功課。這一段寫妙玉打坐,一下子按捺不住,好多妄想來了,到處聽到聲音。修行的人大概都知道,所謂走火入魔,修到那個差的地方去了。佛家講,克服的是心魔,魔在自心中。王維把心魔比作毒|龍,好像一條馴服不了的毒|龍在裏面絞一樣,要借專註禪誦,把那個毒|龍克制住。因為勾動了妙玉的塵思,她晚上打坐的時候,外面的妄想通通來了,而且還聽到房上兩隻貓叫春,各種邪念,各種東西出現在眼前。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想到寶玉說「下凡」,自己是不是守不住了?妄念一生,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賓士,覺得禪床便恍盪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妙玉這裏走火入魔,暗示她後來的結果。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嚴謹努力修持的人,最後是這樣的命運。所以佛門雖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