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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曹雪芹寫這部書也有政治考慮,他被抄過家,所以格外敏感,很多實際的人事時地,都要隱晦,不敢寫得很清楚。抄家對曹雪芹、對曹家當然是個大災禍,但可能也造就了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不抄家還活在那個錦繡世界,未必對人生體驗那麼深刻,未必對世事的興衰枯榮那麼深有所感,所以我說這是他寫自己的「往事回憶錄」,至少是半自傳(semi-autobiographical),但無意間也就寫出了乾隆時代傳統文化的最高峰,之後就往下走了。乾隆的盛世也就埋下了清朝衰亡的種子,看看和珅被抄家,抄出來的銀子等同國庫,乾隆盛世的表面,底下早就暗伏著整個清朝的衰亡。可能中國的文化也到了果子熟透要掉的時候了,爛熟了(overripe)。可以講我們的文化已經過熟了,再下去就是墜落。十九世紀西方的侵略,直接搗毀本身已在衰退期的一切,我覺得無意間,作者憑著他的敏感、前瞻,下意識地寫出在時代前面的感受、由心而生的興衰感,這是《紅樓夢》特別有價值的地方。
這一章也不是隨便寫的,要寫出那麼多東西通通抄掉,賈府內眷驚嚇哭喊亂成一團。這裏突然間有一個人又出現了,這是寫得好、巧妙安排的地方。什麼人呢?焦大。焦大是賈珍寧國府里的老僕,還記得他第一次出現在什麼地方?第七回,鳳姐到寧國府去赴宴打牌,晚上散了以後跟著寶玉、秦鍾他們一起回,賈蓉就叫焦大送一下。焦大八十多歲了,他就發牢騷,這種差事也要我來,咕嚕咕嚕地啰嗦,賈蓉就罵了他一頓。焦大想:「蓉哥兒,你來罵我啊,我是跟著太爺的人。」太爺就是賈代化,賈府以軍功起家,賈代化他們那個時候出去打仗的。焦大隨身服侍,有一回打仗被圍了,焦大就拿自己的水省了給賈代化喝,自己喝馬尿,他是個義僕、忠僕。現在看到這群不肖子孫不尊重他,就開罵了,罵賈珍,罵賈蓉,「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暗刺賈珍跟媳婦秦氏有一段,鳳姐跟賈蓉有曖昧。曹雪芹從不直接說賈府已經怎麼腐敗,卻藉著這些老僕人像焦大、賴嬤嬤的口說出來。他們都看不慣賈府那些子孫驕奢淫逸,賈赦是榮國公,賈珍是寧國公,他們兩個都有世職的,這兩個人的行為連傭人、老僕人都看不慣,賈府撐不住的。那時候講的現在再出現,千里伏筆,非常有力量(effective)。抄家的人要抓焦大,焦大見問,便號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連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今朝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麼王爺拿了去了,裡頭女主兒們都被什麼府里衙役搶得披頭散髮擉在一處空房裡,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卻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他講那些不成材的年輕僕人,自己倚老賣老嘛,看不過這些人的作為。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得破爛,磁器打得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那裡倒叫人捆起來!我便說我是西府里,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這裏,不想這裏也是那麼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著撞頭。這段用一個老僕人的口,講了賈家衰敗至此,這樣子寫,比直寫賈家如何如何敗了要有力得多。賈政聽了這些話,心如刀絞,說:「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賈政這句話,也就囊括所有——一敗塗地。
read.99csw.com看看這些東西,金銀珠寶、古玩首飾、綾羅綢緞、狐皮貂皮,一下搶得精光。我們來對照一下,大家還記得有一次過年的時候,他們在鄉下的莊主烏進孝要貢上來米多少千石、炭多少千斤,什麼鹿啊、獐啊一大堆東西也有個長長的單子嗎?對照一下,那時候是進來,這下是出去,通通搜刮一空。他們平常冬天坐席都是毛皮的,王熙鳳出來的時候穿一身絲緞皮草,現在通通抄走了。
抄家到賈府內院又是何等景況?外面賈政在外廳請客,突然間錦衣衛來抄家,裏面賈母正在宴請這些內眷,又見平兒披頭散髮拉著巧姐,賈璉那邊被抄了嘛,平兒哭啼啼的來說:「不好了,我正與姐兒吃飯,只見來旺被人拴著進來說:『姑娘快快傳進去,請太太們迴避,外面王爺就進來查抄家產。』我聽了著忙,正要進房拿要緊東西,被一伙人渾推渾趕出來的。咱們這裏該穿該帶的快快收拾。」外面殺進來了,這一伙人要來抄家了,大家快點迴避,該穿該帶的趕緊拿了走人。邢、王夫人聽了嚇壞了,鳳姐怎麼反應呢?獨見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著,後來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昏死過去了。為什麼?她曉得糟了,她闖禍了,抄到她家裡面,高利貸的事弄出來了。賈璉見鳳姐昏過去,哭著亂叫,虧平兒將鳳姐喚醒,扶著進去一看,只見箱開櫃破,物件搶得半空。抄出來的物件,來看這個單子有意思。
前面許多重重疊疊的細節,都指向「查抄寧國府」。這一回這麼重要,篇幅卻不長,比其他很多回都短,可是寫得非常緊湊,整個來龍去脈,各種細節,氣氛的營造,嘩啦啦地推出去拉進來。實際上怎麼抄家,如果自身沒有經歷過,很難寫出來。就像元妃省親那一回,皇妃出宮的架式和派頭,如果不是像曹家本身這種皇親國戚,恐怕也很難寫得出來。當然《紅樓夢》並非完全的自傳小說,有些紅學家考證曹家,將現實人物一個個對號,找出哪一個是寫誰,我想這不是自傳體(autobiographical),有些也是附會、猜測,不過曹家的身世和背景,讓曹雪芹可能自己經歷了某些場景。
話說賈政正在那裡設宴請酒,忽見賴大急忙走上榮禧堂來回賈政道:「有錦衣府堂官趙老爺帶領好幾位司官說來拜望。奴才要取職名來回,趙老爺說:『我們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車來走進來了。請老爺同爺們快接去。」什麼人來?錦衣衛。這個明朝設立的錦衣衛,清朝也承續下來。錦衣衛等於現在的情治機關、「警備總部」,去抓人了。賈政聽了,心想:「趙老爺並無來往,怎麼也來?」哎呀,這老趙跟我沒有來往的,錦衣衛怎麼來了?心想一定不妙了,現在請客,請他進來不好,不請他進來也不好。這時賈璉說:「叔叔快去罷,再想一回,人都進來了。」以前那種大家大宅院,是好幾進的,一進二進三進四進,然後才升堂入室。正說著,人進來了,馬上家人來報:「趙老爺已進二門了。」你看這個形容:賈政等搶步接去,只見趙堂官滿臉笑容,這個笑很可怕。並不說什麼,一徑走上廳來。不講話,笑嘻嘻地上廳來。後面跟著五六位司官,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但是總不答話。不講話,不出聲,上來了。賈政很納悶,心裏也有點慌了,怎麼回事啊?那些親友也看到這情況,眾親友也有認得趙堂官的,其間當官的認得這趙老爺是錦九_九_藏_書衣衛,見他仰著臉不大理人,樣子很倨傲,到了賈府頭一抬,不理人,臉上笑眯眯的,只拉著賈政的手,笑著說了幾句寒溫的話。眾人看見來頭不好,也有躲進裡間屋裡的,也有垂手侍立的。不妙了,大家看到想躲都躲不及。正在慌張,西平王爺到。因為賈府是皇親國戚,要抄家的那個領頭職位要很高,像王爺這樣子的人來才行。西平王一到,趙堂官就說:「王爺已到,隨來各位老爺就該帶領府役把守前後門。」抄家動手了,眾官應了出去。
看曹家要從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開始。曹璽的妻子孫氏是康熙的乳母,曹璽的兒子曹寅是康熙的奶兄弟,從小伴嬉伴讀。從前皇子要念書,總要有幾個小傢伙跟在旁邊,所以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跟康熙一起長大的,你看有多親。後來康熙就讓曹璽、曹寅先後出任江寧織造,任務就是替皇室、皇親國戚貴族準備他們一年的服裝。皇家的衣飾不得了,綾羅綢緞都是最好最精緻的,所以這個官是個肥缺。表面上這種職位官階不高,但實際上康熙是要用他自己的人做江南的耳目。從現在故宮的文獻來看,裏面有不少曹寅寫給康熙的奏摺,原來他常向康熙打小報告的,這個官如何,那個官怎樣,康熙非常信任曹寅,看他們兩個人的奏摺往來,就知道康熙多麼寵愛曹家。曹寅生病了,康熙急得不得了,叫人快送自己御用的葯。康熙六次下江南,四次由曹家接待,《紅樓夢》裏面寫接待元妃,是接待一個皇帝的妃子,就要為她蓋個大觀園,為她買個戲班子,為她蓋一座廟……若皇帝本人親駕,那個排場花費簡直說不清了。接待康熙一次還罷了,竟接待四次,當然,一定是喜歡他們才會屢次去。康熙皇帝很念舊,還寫匾額給孫氏奶媽,很有人情味。皇帝回去了,曹府算算用了多少錢,一定虧空得一塌糊塗,康熙皇帝也悄悄地給他們補起來。羊毛出在羊身上,接待皇帝用掉的錢,皇帝拿錢再補上去,所以在康熙時代皇室對他們優禮有加。曹家兩個女兒,都嫁給了鐵帽子王,當上嫡福晉,的確是皇親國戚,身世顯赫。曹家做了六十年的江寧織造,很多人由各方面參他,康熙皇帝一律替他擋掉,非常恩寵,也讓曹家享盡富貴榮華。
我說這后四十回,第一,黛玉之死一定要寫得好,寫得不好這本書就會垮掉。他過關了,黛玉之死寫得非常好。第二,賈府抄家也要寫得好,這是個爆發性的情節。這部分頁數不多,寫得相當簡要,但是你看他怎麼布局。賈政本來外放嘛,好不容易又回來當京官了,王夫人鬆口氣說,當京官算了,到外面去,這些下面的人東搞西搞。王夫人看那些下屬的女人媳婦,一個個穿金戴銀,可想而知她們的丈夫怎麼在外面搞錢的,心想:「不要害死了我們老爺,他回來算了。」回來以後,大家都想跟賈政設宴慶祝,正若無其事地設宴時抄家就來了。從前抄家是完全不會預先知道的,說來就來了。要是預先知道,很可能財產就悄悄先運走或隱匿了,所以抄家完全是突擊式的。
不光是曹家本身,他那些七親八戚也有做大官的,跟江寧織造幾乎平等的蘇州織造,是曹寅的表親李煦,在《紅樓夢》里似真似假地隱射了甄家——有個甄寶玉的甄家。甄家在書中也被抄家。李煦在蘇州當織造,一樣是個肥缺,他們兩家親戚你抬我,我抬你,你幫我,我幫你,官官相護,整個江南都是他們的網路。隨時可以打小報告給康熙,誰敢不九九藏書聽話?曹家,誰得罪得起?他悄悄地奏你一下不得了。那個奏摺在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寫的《曹寅與康熙》里可以看到,如果大家感興趣可以看看,他把曹寅給康熙的奏摺寫成一本書。史景遷是耶魯大學有名的歷史學家,專門研究康熙跟曹寅的關係。曹家的親戚通婚也牽涉很廣,大詞人納蘭性德的爸爸是宰相納蘭明珠,明珠就娶了曹家的女兒。大將軍年羹堯的妹妹是雍正的年妃,年羹堯跟曹家也是親戚關係。曹寅在朝幾十年,這麼受聖寵,那些人不去攀他嗎?曹家的兒女,權貴搶著結親,壯大勢力,這麼一來關係網撒得好大,有危險啊!中國以前家族的牽涉株連這麼廣就危險。康熙總會年老壽終,他那些皇子、貝勒們斗得你死我活,正史的記載也是如此,大家都想奪嫡。太子、八皇子、九皇子、十二皇子、四皇子,大家爭奪皇位,你一個陣營,我一個陣營,曹家靠錯邊了,沒有靠到四皇子胤禎——也就是當上皇帝的雍正,反而靠了他的兄弟——後來被關進牢里的皇子。康熙一死,雍正上來,第一個就要清理政敵,先把前朝清算一頓。雍正元年,把蘇州織造李煦革掉,雍正六年輪到曹家,先革曹頫的職,那時曹頫還很年輕。曹頫是不是曹雪芹的父親,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是曹顒,有人說是曹頫,不管怎樣,曹雪芹大概十來歲的時候,曹家被抄家,理由是虧空。那時候抄家很恐怖的,男丁流放,或斬或殺。流放通常是到遠方苦寒瘴癘之地,像《紅樓夢》這一回里流放賈赦、賈珍,要到海疆,要到彝站服苦役。男丁死的死,徙的徙,女丁通通變成奴婢,這很可怕的,整個抄了以後,家裡下面的那些人通通都抓走了,也沒生活的錢糧,只好靠榮國府分一點點給他們日用。真實中曹家在江南的產業被抄個精光,他們在北京還有十幾間房子,整個北遷后不夠住,去了以後大概又經過了一些災難,後來曹雪芹住在西郊,寫《紅樓夢》的時候已經非常潦倒。所以他年紀雖輕,卻是很清楚地經過這一場翻天覆地的大災難,這場抄家寫起來栩栩如生。這一回也寫得好。
賈府被抄家,應了秦氏的鬼魂講的「樹倒猢猻散」,賈家已經興盛了百年,從賈代善、賈代化以武功封爵,建立了榮寧二府,加上元春入宮,變成皇妃,聲勢之顯赫,恩寵之隆重,興盛百年。整個大家族,上上下下連傭人有幾百人,一旦抄家,連物帶人,通通沒收,奴僕也是財產。賈府興衰是《紅樓夢》很重要的一條線,前面七十回講賈府的興盛,下足了筆寫那個盛況,寫滿園春色大觀園,可是表面繁榮之下,暗潮洶湧,抄家絕不是突然來的,當時早有徵象了。經濟、倫理、人道……很多方面已經腐蝕,陰暗的一面伏在繁華下,根基已經鬆了,最後大地震來的時候整個大廈傾倒。這一回筆墨並不長,卻好像千軍萬馬而來,把賈家抄掉了,震垮了。對照清朝的歷史,即使在康熙乾隆盛世,甚至於前面順治的時候,也是不得了的血腥。多少王公貴戚突然被抄家,被監禁、革職、殺頭。那些通俗劇譬如《雍正王朝》等等,都有歷史根據。前面也說了曹家的身世是八旗下面的漢人包衣,屬於正白旗,曹家有很多親戚是皇親國戚,人際網也是不得了的。比如那時很有名的宰相明珠,有六個女兒、一個兒子,六個女兒都嫁給王公貴族。也有紅學家說,《紅樓夢》是講明珠家的身世,後來明珠也被抄家革職,所以抄家九_九_藏_書在當時牽涉複雜的政治,抄得也很頻繁。這一回寫得非常真實,我想曹雪芹深有所感。大家要是去了解曹家的歷史、曹雪芹的歷史,就會發現他本身留下的資料很少,身世成謎,所以很多人甚至懷疑《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不管怎麼樣,現在大概已經成定論了。曹雪芹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一個叫敦敏,一個叫敦誠,從他們往來的詩及書信裏面,看出這兩個人也是清朝的貴族,他們的祖先叫作阿濟格,是個皇子貝勒,也被抄了家、革了職的,所以非常了解曹雪芹的心理,也非常懂《紅樓夢》。抄家對這些人不稀奇,當時做官本來就很危險,一下子被參奏,一下子被羅織罪名,你自己也許是個清官,但手下靠不住啊,手下貪污算在你頭上,得罪了哪一個人以後,御史參一本,皇帝不體恤,就可能大禍臨頭。
賈政在家裡,要叫人外頭打聽究竟怎麼回事,怎麼一下子會弄到這步田地,下一步如何。外面的人都進不來,封鎖了,只靠薛蝌是自己的親戚,讓他去打聽。原來有御史參奏了,參賈珍「引誘世家子弟賭博,這款還輕」。賈敬死了,他們不是在家裡面賭博嗎?那還好。「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為的是姓張的曾告過的。」這一大款是「強佔良民妻女為妾,因其女不從,凌逼致死。」講尤二姐、尤三姐啊。雖然後來查明了,尤二姐是嫁給了賈璉,說她是自己自殺的,這個尤三姐也是自己自殺的,並不是他們逼的,但不管怎麼樣,私自埋葬,死了不報,犯了大罪,這也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個姓張的,記得嗎?就是尤二姐以前聘定的張華,後來退聘了的,通通給拉出來了。賈赦是什麼罪?記得嗎?喜歡人家石獃子幾十把古董扇子,買不來,叫賈雨村去訛告他一狀,把人家的扇子沒收過來,那石獃子一氣之下自殺了,這也是大罪,也給翻出來了。平常賈府做的一些事情,賈赦做的,賈珍做的,賈璉做的,通通算總賬了。王鳳姐放高利貸,也算上一大樁。牆倒眾人推,賈府倒了,大家都在參他們。主要是元妃死後賈家沒靠山了。賈府就等於印證了曹家的歷史,康熙死了,曹家沒有靠山了,所以曹家被抄家。賈家被抄家,這是必然的。當年受恩寵,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一定得罪了好多人。官場上的險惡,這個時候通通現出來,抄掉了,忽喇喇似大廈傾。
賈政知道不好了,抄家了。西平王、北靜王,這幾個王爺之前跟賈府都很有關係,婚喪喜慶都有酬酢往來,所以對賈府還算客氣。把賈政扶起來,笑嘻嘻地講:「無事不敢輕造,有奉旨交辦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滿堂中筵席未散,想有親友在此未便,且請眾位府上親友各散,獨留本宅的人聽候。」好了,要宣旨了,你們親友請先撤散。那些人聽了,一溜煙一個個跑了。這賈府有事了,趕緊溜掉。王爺一來,趙堂官臉變了,不笑了,說:「請爺宣旨意,就好動手。」這些番役卻撩衣勒臂,專等旨意。摩拳擦掌要動手了,那很可怕的,一來就抄,從頭到尾什麼都抄光。你看,先抄賈赦的家產,賈赦是榮國公,先查他的,講他什麼罪呢?「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欽此。」 這個不得了,第一,他們那個榮國公爵位好多代了,從賈代善世世代代相傳下來,那個世襲之職很要緊的,公侯伯爵,封這個「公」字是很高的位子,只在王爺下面,王下面就是公了。這個世職革掉了,還說九_九_藏_書他「交通外官」,跟其他的官勾結,那是不得了的罪名。其實講穿了,在現實世界中,曹家之所以抄家,就是他們跟那些皇子走得太近,新皇帝說是勾結,成群結黨是很忌諱的,一定要清算掉。你看,趙堂官一疊聲叫:「拿下賈赦,其餘皆看守。」賈赦被抓走。男丁這邊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蓉、賈薔、賈芝、賈蘭通通在場,寶玉躲在裡頭沒出來。趙堂官即叫他的家人:「傳齊司員,帶同番役,分頭按房抄查登賬。」這就抄了,抄了要登記。因為他們沒有分家,賈赦的要抄,寧國府賈珍他們的一起抄,連賈璉的也通通抄。西平王聽了,也不言語。趙堂官便說:「賈璉賈赦兩處須得奴才帶領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說:「不必忙,先傳信后宅,且請內眷迴避,再查不遲。」趙堂官想快動手,要狠狠地搞一頓,西平王護住他們,一直拖延。但總得去查了,一查查出什麼東西來?「東跨所抄出兩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卻都是違例取利的。」賈璉那邊抄出來,王熙鳳放高利貸的借票,又是非法的攬訟。王熙鳳好不容易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現在抄個精光。而且那時候這是不可以的,犯規的,賈府這種公侯家,怎麼能去放高利貸。老趙便說:「好個重利盤剝!很該全抄!」趙堂官要徹底抄,正在劍拔弩張的時候,北靜王來了。在書里,北靜王可以說是個象徵性的人物,在幾個王爺裏面,北靜王跟賈府最近,賈寶玉跟他特別有緣。這個關鍵時候,北靜王好像天神,突然降下來救他們。很多紅學家考證說,北靜王是影射福臨王,也是清朝一個王。不管怎麼樣,北靜王這個時候來了,就說:「奉旨意:『著錦衣官惟提賈赦質審,餘交西平王遵旨查辦。欽此。』」等於是救了他們,他把那個趙堂官趕走了。他跟西平王說,全靠王爺在這個地方,要不然糟糕了,賈府要被屠了。即使這樣,因為抄出了很多違禁的東西,王爺也沒辦法回護他們,還是得依法處理。
「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象牙筯二把、鍍金執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麻葉皮三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狸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雲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張、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十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餘件、鍾錶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潮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一切動用傢伙攢釘登記,以及榮國賜第,俱一一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