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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里家世 六

第一章 故里家世

我爸爸向來認為啟明教學好,管束嚴,能為學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礎,所以我的二姑媽、堂姐、大姐、二姐都是爸爸送往啟明上學的。一九二○年二月間,還在寒假期內,我大姐早已畢業,在教書了。我大姐大我十二歲,三姐大我五歲。(大我八歲的二姐是三年前在啟明上學時期得病去世的。)
按啟明女校的規矩,每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稱「月頭禮拜」,住本市的學生放假回家。到了「月頭禮拜」,住本市的學生都由家人接回家去。她們都換上好看的衣服,開開心心地回家。留校的小鬼沒幾個。留校的楊絳她們真是有說不出的難受。管飯堂的姆姆知道她們不好過,把飯堂里吃點心剩餘的半蒲包「烏龜糖」(一種水果糖)送給她們解悶。可是糖也安慰不了她們心上的苦,直吃得舌頭厚了,嘴裏也發酸了。直到回家的同學一批批又回學校,她們才恢復正常。
我說:「打定了。」
楊絳上小學回家后,做完功課,就依偎在父母的身邊,她跟著父親的時候居多。父親除非有客,或出庭辯護,一上午總伏案寫稿子,書案上常放著一疊裁得整整齊齊的竹簾紙充稿紙用,楊絳則常揀他寫禿的長鋒羊毫去練字。
這裏摘錄的內容是楊絳在二○○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定稿的《我在啟明上學》中的片斷,從中可以見出其與《我們仨》一脈相承的委婉的敘述風格——
我的新世界什麼都新奇,用的語言更是奇怪。剛開學,老學生回校了,只聽得一片聲的「望望姆姆」。這就等於說:「姆姆,您好!」(修女稱「姆姆」)管教我們的都是修女。學校每月放假一天,住在本地的學生可由家人接回家去。這個假日稱為「月頭禮拜」。其餘的每個星期日,我們穿上校服,戴上校徽,排成一隊一隊,各由姆姆帶領,到郊野或私家花園遊玩。這叫做「跑路」。學繪畫得另交學費,學的是油畫、炭畫、水彩畫,由受過專門教育的姆姆教。而繪畫叫做「描花」。彈鋼琴也土裡土氣地叫做「掐琴」。每次吃完早飯、午飯、點心、晚飯之後,學生不準留在課堂里,都得在教室樓前或樓后各處遊玩散步,這叫「散心」。吃飯不準說話;如逢節日,吃飯時准許說話,叫做「散心吃飯」。孩子不乖叫做「沒志氣」,淘氣的小孩稱「小鬼」或「小魔鬼」。自修時要上廁所,先得「問准許」。自修室的教台上有姆姆監守。「問准許」就是向監守的姆姆說一聲「小間去」或「去一去」,姆姆點頭,我們才許出去。但監守的姆姆往往是外國姆姆,她自己在看書呢,往往眼睛也不抬就點頭了。我有時「問准許」小聲說:「我出去玩玩」,姆姆也點頭。那「小間去」或「去一去」,往往是溜出去玩的借口。只要避免幾個人同時「問准許」,互相錯開些,幾個小鬼就可以在後面大院里偷玩……https://read.99csw•com
楊蔭杭輕聲對楊絳說,「吃不下的湯,可以剩下。」
但是律師職業的風險遠比醫生厲害,面對黑暗的社會,律師要依法伸張正義,真是談何容易。楊蔭杭嫌上海社會太複雜,決計到蘇州定居。
楊絳告訴母親:「她就是蘇梅呀。」她很佩服母親能從許多女作家裡辨別出「蘇梅的調兒」。
每天清晨早飯後,楊絳給父親泡上一碗釅釅的蓋碗茶。父親飯後吃水果,她專司剝皮;吃風乾栗子、山核桃等乾果,她專司剝殼。中午飯後,吃點兒點心,完畢,孩子們作「鳥獸散」,讓父親歇午。
後來楊蔭杭說:「今天帶你們去吃大菜。」
在一般世俗之人看來,楊絳無疑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有傭人奴婢使喚,但她卻從不指手畫腳,盛氣凌人,對誰都客客氣氣。從這點又可看出她秉承了她母親的性格。家裡孩子多,她的母親唐須荌整天忙裡忙外,好像從沒有空暇的時候,而兩個姑母「太自私也太自大了」,「家務事她們從不過問」,對此,唐須荌從不計較。遇到好東西吃,也盡人家先吃,自己只象徵性吃一點。比如有一次,他們買了一大包燙手的糖炒栗子,她母親吃什麼都不熱心,好的要留給別人吃,不好的她也不貪吃,可是對這東西卻還愛吃。小孩們剝到軟而潤的,就偷偷兒揣在衣袋裡。大家不約而同地「打偏手」,一會兒把一大包栗子吃完。二姑母並沒在意,三姑母卻精細,她說:「這麼大一包呢,怎麼一會兒就吃光了?」
楊蔭杭叫住楊絳說:「其實我喜歡有人陪陪,只是別出聲。」所以,她常陪在父親旁邊看書。冬天時只有她父親屋裡生個火爐,孩子們用煨炭結子的手爐和腳爐九-九-藏-書。火爐里過一時就需添煤,楊絳到時候輕輕夾上一塊,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她加煤不出聲……一幅其樂融融的和睦景象。
媽媽心上放不下我,我卻又不肯再回大王廟小學,所以媽媽讓我自己做主。媽媽特地為我找出一隻小箱子。晚飯後,媽媽說:「阿季,你的箱子有了,來拿。」無錫人家那個年代還沒有電燈,都點洋油燈。媽媽叫我去領箱子的房間里,連洋油燈也沒有,只有旁邊屋間透過來的一星光亮。
媽媽再次問我:「你打定主意了?」
不過,楊絳對這種「賺錢」方法並不感興趣,她像她的母親一樣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漠。楊絳很明白:「假如我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艷羡,父親常常也只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也許這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鬥』。我私下的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她的淡泊名利的性格,就是這樣在家庭的熏陶下形成的。
大姐姐說:「這裡是申報館,我們是去看爸爸!」
此時,楊蔭杭應邀在上海申報館當主筆,在啟明女校上學的楊絳曾去位於漢口路的申報館看望父親。
可是這種「物質刺|激」很有效,不多久,弟弟妹妹把鼻涕蟲和蜘蛛都捉盡。唐須荌對這幫「惟利是圖」的孩子也有辦法,錢都存在她手裡,十幾元也罷,幾十元也罷,過些時候,「存戶」忘了討賬,「銀行」也忘了付款,糊塗賬漸漸化為烏有,就像他們歷年的壓歲錢一樣。因為孩子們不必有私產,需錢的時候可以問自己的母親要錢。
楊蔭杭還教育他的子女要「有志氣」,樹立大志,楊絳在中學的時候,還聽她父親講到同鄉一位姓陸的朋友有兩個在交通大學讀書的兒子,「那兩個孩子倒是有志氣的,逃出去做了共產黨。」(據楊絳後來回憶,這兩人就是陸定一兄弟。)楊蔭杭還主張自食其力,不能不勞而獲,這些都給孩子的心靈塑造產生很大的影響。九九藏書
楊絳家搬入「安徐堂」后,修葺了一套較好的房子,前前後後的破房子還沒拆盡,陰濕的院子里,只要掀起一塊磚,磚下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鼻涕蟲(軟體動物,像沒殼的蝸牛而較肥大)和蜘蛛。楊蔭杭要孩子幹活兒,懸下賞格,鼻涕蟲一個銅板一個,小蜘蛛一個銅板三個,大蜘蛛三個銅板一個。
楊絳對母愛的體驗特別深:有一年冬天,「晚飯後,外面忽然颳起大風來。母親說:『啊呀,阿季(即楊絳)的新棉衣還沒拿出來。』她叫人點上個洋燈,我卻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哭。這也是我忘不了的『別是一般滋味』。」所有孩子,都很疼愛,和顏悅色,從不橫言厲色。
在楊絳看來,這種「勞動教育」其實是美國式的鼓勵孩子賺錢,而不是教育「勞動光榮」。楊絳上學周末回家,發現她的弟弟妹妹連因病休學在家的三姐都在「賺錢」,小弟弟捉得最多。
啟明女校原先稱「女塾」,是有名的洋學堂。我一到啟明,覺得這學校好神氣呀,心裏不斷地向大王廟小學里的女伴們賣弄:「我們的一間英文課堂(習外語學生的自修室)比整個大王廟小學還大!我們教室前的長走廊好長啊,從東頭到西頭要經過十幾間教室呢!長廊是花瓷磚鋪成的。長廊下面是個大花園。教室後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樹,有草地,環抱著這片空地,還有一條很寬的長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場』。空地上還有鞦韆架,還有蹺蹺板……我們白天在樓下上課,晚上在樓上睡覺,二層樓上還有三層……」可是不久我便融入我的新世界,把大王廟拋在九霄雲外了。
我自己整理了小箱子。臨走,媽媽給我一枚嶄新的銀元。我從未有過屬於我個人的錢,平時只問媽媽要幾個銅板買東西。這枚銀元是臨走媽媽給的,帶著媽媽的心意呢。我把銀元藏在貼身襯衣的左邊口袋裡。大姐給我一塊細麻紗手絹兒,上面有一圈紅花,很美。我捨不得用,疊成一小方,和銀元藏在一起做伴兒。這個左口袋是我的寶庫,右口袋隨便使用。每次換襯衣,我總留心把這兩件寶貝帶在貼身。直到天氣轉暖穿單衣的時候,才把那枚銀元交大姐收藏,已被我捂得又暖又亮了。花手絹曾應急擦過眼淚,成了家常用品。https://read.99csw.com
這一建築還是明朝的房子,都快倒塌了,裏面有一間很高大的廳已經破落不堪,當地人稱之「一文廳」。
這「一文廳」頗有來歷:據說明代大閹魏忠賢當道橫行,有人奏稱「五城造反」,蘇州城是其中之一。有個「徐大老爺」把「五城」改為「五人」,保護了蘇州的平民百姓。「一文廳」便是蘇州人為感謝這位「徐大老爺」而建造的,一人一文錢,頃刻募足了款子,所以稱為「一文廳」。
大約又過了幾個「月頭禮拜」,楊絳的大姐姐有一天忽然對她說,要帶她和三姐到一個地方去。她把楊絳的衣袖、褲腿拉得特整齊。
唐須荌對她的丈夫說:「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惟利是圖了。」
我十歲,自以為是大人了。其實,我實足年齡是八歲半。那是一九二○年的二月間。我大姐姐打算等到春季開學,帶我三姐到上海啟明去上學。大姐姐也願意帶我。那時候我家在無錫,爸爸重病剛脫險,還在病中。
父女以步行到附近青年會去,一路上楊絳握著爸爸的兩個指頭,走在兩個姐姐後面。她爸爸穿的是嗶嘰長衫,她的小手蓋在他的袖管里。他們走不多遠就到青年會了。爸爸帶她們進了西餐室,找了靠窗的桌子,楊絳背窗坐在爸爸對面,兩個姐姐打橫。楊絳生平第一次用刀叉吃飯,像猴兒似的學著爸爸吃。不過她還是吃錯了。她不知道吃湯是一口氣吃完的。她吃吃停停。伺候的人想撤她的湯,她又吃湯了。他幾次想撤又縮住手。
楊蔭杭以一大筆人壽保險費買下了這座沒人要的破宅院,修葺了一部分,拆掉許多破的小房子,擴大了後園,添種了花木,修建的費用是靠他做律師的收入。
「你是願意去?」
其實,楊蔭杭是反對置買家產的,買「安徐堂」的房子,實在出於無奈。他反對置買家產不僅是圖省事,他還有一套原則:對本人來說,經營家產耗費精力,甚至把自己降為家產的奴隸;對子女來說,家產是個大害。他常說,某家少爺假如沒有家產,可以有所作為,現成可「吃家當」,使他成了廢物,read.99csw.com也使他不圖上進。所以楊蔭杭對楊絳等人明明白白地說過:「我的子女沒有遺產,我只教育他們能夠自立。」
回家路上,爸爸和姐姐都笑楊絳吃湯。爸爸問她什麼最好吃。楊絳太專心用刀叉,沒心思品嘗,只覺得味道都有點怪,只有冰激凌好吃。她們回到申報館,爸爸帶她們上樓到屋頂花園去歇了會兒,楊絳就跟著兩個姐姐回校了。
「嗯,我願意去。」我嘴裏說,眼淚簌簌地直流,流得滿面是淚。幸好在那間昏暗的屋裡,我沒讓媽媽看見。我以前從不悄悄流淚,只會哇哇地哭。這回到上海去上學,就得離開媽媽了。而且這一去,要到暑假才能回家。
楊絳只知道「吃大菜」就是挨剋,不是真的吃菜,真的大菜楊絳從沒吃過,她生怕用不好刀叉。楊蔭杭看出她的心事,安慰她說:「你坐在爸爸對面,看爸爸怎麼吃,你就怎麼吃。」
一九二○年,楊絳隨父母遷居上海,她和三姐跟隨大姐同在上海啟明女校讀書,寄宿在校。老家仍在無錫,在上海租賃兩上兩下一處弄堂房子。在上海期間,楊絳的母親生下了她最小的妹妹楊必。
楊絳跟著兩個姐姐第一次走出長廊,走出校門,乘電車到了一個地方,又走了一段路。
由於租賃的房子只能暫時安身,而執行律師業務則需要有個事務所,所以楊家急需房子,此時有一所名為「安徐堂」的大房子待出售,於是便買下了。
楊蔭杭當時同時又重操律師舊業。他認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職業可做,一是醫生,二是律師。他不能做醫生,只好當律師。
到了申報館,楊蔭杭招呼女兒坐下。楊絳坐在挨爸爸最近的藤椅里,聽姐姐和爸爸說話。
對做家務,楊絳的三姑母更有一套道理。她說,如果自己動手抹兩回桌子,她們(指女傭)就成了規矩,從此不給抹了。因此家裡的傭人總因為「姑太太難伺候」而辭去,所以楊家經常換人。這又給楊絳的母親製造了麻煩。
終日忙忙碌碌的唐須荌畢竟也是一位很有知識素養的女性,她難得有閑靜靜地坐在屋裡,做一回針線,然後從擱針線活兒的藤匾里拿一卷《綴白裘》,邊看邊笑,得以消遣一會兒。她每晚臨睡愛看看《石頭記》《聊齋志異》之類的小說,她也看好些新小說。一次,她看了幾頁綠漪女士寫的《綠天》,說道:「這個人也學著蘇梅的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