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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學時代 三

第二章 大學時代

火車過蚌埠后,窗外一片荒涼,沒有山,沒有水,沒有樹,沒有莊稼,沒有房屋,有的只是綿延起伏的大土墩子。火車走了好久好久,窗外景色不改。楊絳嘆氣說:「這段路最乏味了。」

獵獵風聲測測寒;
其實,楊絳頭一次到北平時已帶了一個大箱子和大鋪蓋呢,這次有了經驗,決計拋下「無用之物」,這對一個青年女生來說,也許是夠「決斷」的了。不過,楊絳並沒有解釋,也沒有謙遜幾句,只是笑了笑。
楊絳忙問:「何以見得?」
同年,楊絳便與錢鍾書舉行了訂婚儀式。楊絳先生回憶說:「五六十年代的青年,或許不知『訂婚』為何事。他們『談戀愛』或『搞對象』到雙方同心同意,就是『肯定了』。我們那時候,結婚之前還多一道『訂婚』禮。而默存和我的『訂婚』,說來更是滑稽。明明是我們自己認識的,明明是我把默存介紹給我爸爸,爸爸很賞識他,不就是『肯定了』嗎?可是我們還顛顛倒倒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默存由他父親帶來見我爸爸,正式求親,然後請出男女兩家都熟識的親友作男家女家的媒人,然後,(因我爸爸生病,諸事從簡)在蘇州某飯館擺酒宴請兩家的至親好友,男女分席。我茫然全不記得『訂』是怎麼『訂』的,只知道從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那晚,錢穆先生也在座,參与了這個訂婚禮。」
依壤小妹劇關心,
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追述了她對錢鍾書的第一印象:初次見到他,只見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鏡,滿身儒雅氣質。兩人在學校里開始戀愛了,並且第二年便訂了婚。錢鍾書中年時在詩歌里追憶他們戀愛的第一面:

一年以後,1933年秋季,我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清華圖書館擴大了。一年前,我只是個借讀生,也能自由出入書庫。我做研究生時,規矩不同了,一般學生不準入書庫,教師和研究生可以進書庫,不過得經過一間有人看守的屋子,我們只許空手進,空手出。
明朝即長路,

訂過婚,錢鍾書移居上海,在私立光華大學任外文系講師,兼任國文系教員。楊絳則仍回北京,到清華念完研究生。恰巧錢鍾書的族人錢穆在燕京大學任職,不日也將北上。
粉戀香凄足斷腸;
楊絳同時也把已與錢鍾書戀愛的事,告訴了自己的父母。楊絳說過:「鍾書初見我父親也有點怕,後來他對我說:爸爸是『望之儼然,接之也溫。』」楊蔭杭對錢鍾書的印象極佳,視如「乘龍快婿」。錢、https://read•99csw.com楊兩人的結合,在楊蔭杭看來,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薔薇新瓣浸醍醐。
經錢穆這麼一說,楊絳覺得,歷史給地理染上了顏色,眼前的景物頓時改觀。她對綿延多少里的土墩子發生了很大的興趣。錢穆對她講,哪裡可以安營,哪裡可以衝殺。儘管戰死的老百姓早已不知去向,她仍不免油然起了弔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離開這片遼闊的「古戰場」。
他依然記得當年的楊絳臉面的白潔紅潤,臉如春花,清雅脫俗,猶如薔薇新瓣浸醍醐,還帶著一絲靦腆。楊絳先生對這首詩解釋說:「鍾書的詩好用典故,詩中第四句紅花和雪的典故來自北齊崔氏的洗兒歌,說的是春天用白雪、用紅花給嬰兒洗臉,希望孩子長大后臉色好看。」這是多麼詩情畫意的回憶!令人讚嘆不已。楊絳先生還記得,後來他倆在典雅的工字廳會客室談過幾次。錢鍾書鼓勵她報考清華外文系研究生,並指點她要看哪些書。楊絳自學一年,果然於一九三三年夏考上清華外文系研究生,她的同班同學有季羡林等。夏天,她和錢鍾書在蘇州訂婚。
都沉車馬音。
楊絳在北京的大學生活中,發生了決定她一生命運的事情,這就是與錢鍾書的相識與相戀。對此,她母親唐須荌常取笑說:「阿季腳上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答報情痴無別物,
這天春意盎然,清華園的丁香、紫藤盛開,幽香襲人。和楊絳同來清華借讀的一位同學是錢鍾書的親戚,帶錢鍾書來到古月堂門外。清華校規,男生不許進女生宿舍。楊絳回憶說:「我剛從古月堂鑽出來,便見到了他。」
在給戀人楊絳的一首七言律詩中,錢鍾書竟運用了宋明理學家的語錄,熔鑄入詩:「除蛇深草鉤難著,禦寇頹垣守不牢。」清新如畫,卻不落理障。
錢鍾書曾自負地說:「用理學家語作情詩,自來無第二人!」他與楊絳的婚姻,常被世人譽為珠聯璧合。這一點,在錢鍾書的詩作中即有印證。《玉泉山同絳》詩云:
有人問我錢鍾書在清華圖書館讀書學習的情況,我卻是不知道。因為我做借讀生時,從未在圖書館看見他。我做研究生時,他不在清華。我們同返清華,他就借調到城裡去工作,每逢周末回清華,我經常為他借書還書——一大疊的書。說不定偶爾也曾同到圖書館。「三校合併」后(指清華大學工學院、北京大學工學院、燕京大學工學院合併為後來的清華大學——引者注),我們曾一同出入新北大(即舊燕京)圖書館。那個圖書館的編目特好,有雙套編目:一套作品編目,一套作者編目。查編目往往會有意外收穫。可是不准我們入書庫。我曾把讀書比作「串門兒」,借書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門兒」,而站在圖書館書庫的書架前任意翻閱,就好比家家戶戶都可任意出入,這是惟有身經者才知道的樂趣。我敢肯定,錢鍾書最愛的也是清華圖書館。九-九-藏-書
纏綿悱惻好文章,
錢穆說:「此古戰場也。」
錢基博高興之餘,也不徵求兒子錢鍾書的意見,便直接給楊絳寫了一封信,鄭重其事地將兒子託付給了楊絳。對此,楊絳以為,錢基博的做法,頗似《圍城》中方豚翁的作風。
忘言意轉深。
楊絳未來的公公錢基博在訂婚禮席散后,把她介紹給錢穆先生,約定同車北去,相互間好有個照應。
風鈴奴忽語,
不知靦洗兒時面,
欲息人天籟,
楊絳就讀的清華大學的圖書館,以其豐富的藏書、優雅的環境,一直受到學生們的交口稱讚。楊絳一到清華,就喜歡上了這裏的圖書館。在這裏,她潛心攻讀,吸收著知識的營養。她認為,有些知識使人受益終身,直到晚年,她還是十分懷念母校的圖書館。筆者有幸得到她撰寫的《我愛清華圖書館》,此文流露了她對圖書館的一往情深,全文如下:
楊絳是一個學生,向來胃口不佳,食量又小,並不覺得自己儉樸。可是看到錢穆先生自奉菲薄,很敬重他的儉德。
他們兩人買的是三等坐席,對坐車上,彼此還陌生,至多他問我答,而且大家感到疲憊,沒什麼談興。不過成天對坐,不熟也熟了。到吃飯時,楊絳吃不慣火車上賣的油膩膩、硬生生的米飯或麵條,所以帶了盒餅乾和一些水果。錢穆很客氣,楊絳請他吃,他就躲到不知哪裡去了。後來楊絳發現他吃的是小包的麻片糕之類,那是當點心的。每逢停車,車上有賣油豆腐粉湯之類的小販,楊絳看見他在那裡捧著碗吃呢,就假裝沒看見。
當時清華大學里男生多,女生少,所以女生一般都有「美貌」之名,不愁無人追求。據說,當時楊絳與比她大4歲的「大姐」袁震(后成為吳晗夫人)同屋,兩人結下很深的友誼。有一次,袁震因病在校醫院住院,楊絳去看她,恰好趕上袁震原來的男朋友吳之椿也在。吳之椿給袁震帶來了當時非常昂貴的水果橙子,讓她一個人吃。袁震正要read.99csw.com與吳之椿斷絕來往,見楊絳進來,便切開一個橙子給她吃。楊絳知道那是袁震男朋友特意給她買的,便不想吃,但又不好一味謝絕,便勉強吃了一點,袁震卻要她全部吃完。楊絳覺得很窘迫,因為吳之椿就在一邊看著她。可她不想使袁震不高興,只好把橙子全部都吃了。吳之椿走後,袁震便對楊絳說,她要讓吳之椿明白,他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

泥煞衾函夢不圓;
火車進入山東境內,車站迫近泰山,山好像矗立站邊。等火車開動,錢穆此時談風更健了。他指點著告訴楊絳臨城大劫案的經過,又指點她看「抱犢山」。山很陡。錢穆說,附近居民把小牛犢抱上山岡,小牛就在山上吃草,得等長成大牛自己下山
頡眼容光憶見初,
別後經時無隻字,
解放后,我們夫婦(錢鍾書和我)重返清華園,圖書館大大改樣了。圖書館不易記憶,因為圖書館不是人,不是事,只是書庫和閱覽室;到閱覽室閱讀,只是找個空座,坐下悄悄閱讀,只留心別驚動人;即使有伴,也是各自讀書。我做研究生時,一人住一間房,讀書何必到閱覽室去呢?想一想,記起來了。清華的閱覽室四壁都是工具書;各國的大字典、辭典、人物誌、地方志等等,要什麼有什麼,可以自由翻閱;如要解決什麼問題,查看什麼典故,非常方便。這也可見當時的學風好,很名貴的工具書任人翻看,並沒人私下帶走。
楊絳心想:葉先生是要考考錢鍾書的未婚妻吧?她就接下了。
「我看你是個有決斷的人。」
從此,楊絳對錢穆先生不再陌生了。不過車到北京,他們分手后再也沒有見面。楊絳每逢寒假暑假總回蘇州家裡度假,這條旅途來回走得很熟,每過「古戰場」時,總會想到錢賓四先生的談笑風生。
髫瓣多情一往深;
這是楊絳生平第一次翻譯作品。
惜取此時心。
詩中所謂「別後經時無隻字,居然惜墨抵兼金」,不免使人想起錢鍾書的《圍城》中的唐曉芙不愛寫信;而楊絳給他的一封信,偏偏被錢鍾書父親錢基博接到后拆開看了,只見上面寫著:「現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徹終不受障礙。」讀到此處,老先生「得read•99csw•com意非凡」,直說:「此真聰明人語!」後來,錢鍾元嫁給許景淵,錢老夫子便拿出這封信來教育侄女。
良宵苦被睡相謾,
在此之前,楊絳從未學過翻譯。她雖然大學專攻政治學,卻對政論毫無興趣。葉公超要她翻譯的是一篇很晦澀、很沉悶的政論:《共產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其實,她讀懂也不容易,更不知怎麼翻譯。她七翻八翻,總算翻過來了。她把譯稿交給葉公超,只算勉強交卷。葉公超看過後說「很好」。沒過多久就在《新月》上刊登了。
葉公超很會招待。一餐飯後,楊絳和葉公超不陌生了。下一次再見到葉公超時,他拿了一冊英文刊物,指出一篇,叫楊絳翻譯,說是《新月》要這篇譯稿。
初到清華,天生麗質的楊絳發現這裏的女學生都很洋氣,相形之下,自己不免顯得樸素。但沒有過多久,女同學便開始對她刮目相看了。
錢穆回答很乾脆:「只看你行李簡單,可見你能抉擇。」
久坐檻生暖,
原來一九三三年初秋,錢鍾書從清華大學畢業后回到無錫老家,還沒有將自己與楊絳的戀愛告訴父親錢基博,只是與楊絳頻繁地通過書信談情說愛。不料有一天楊絳的信恰巧給錢基博看到了,他看過信后,大加讚賞。他認為楊絳既懂事又大方,能體貼父母,顧及家庭,乃如意媳婦也。
與誰指點與誰看。
午塔鬜無陰。
如此星辰如此月,
這期間,錢鍾書創作了不少富有李商隱風致的愛情詩,最著名的是刊登在《國風》半月刊第3卷第11期(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裏面的《壬申(1932)年秋杪雜詩》:
曾取紅花和雪無。
百蟲聲里怯孤眠。
與楊絳同寢室的同學,還有幼年時的蘇州好友蔣恩鈿。楊絳曾作舊體詩《溪水四章寄恩鈿塞外》,送給好友蔣恩鈿和未婚夫錢鍾書。楊絳入學前,蔣與袁已經是好朋友。而現在,她們三人成為了「密友」,而同屋另一位女同學卻被排斥在外。後來,袁震與吳之椿斷絕了關係,梁方仲把吳晗介紹給袁震。三位密友在一起議論吳晗,說吳晗有股「醬豆腐」般的迂腐勁。楊絳大概也沒少向密友們談論錢鍾書。錢鍾書、楊絳夫婦與吳晗、袁震夫婦的友誼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前夕。https://read•99csw•com
錢鍾書當時已名滿清華。一九二九年,二十歲的錢鍾書報考清華外文系,中、英文極佳,只是數學考了15分。校長羅家倫愛才,破格錄取他。入學後學業甚好,讀書很多,在校園內名氣很大,寫起文章縱橫捭闔,臧否人物口沒遮攔。他在《清華周刊》發表不少文章,是清華出名的才子。楊絳與他相識在一九三二年春天的清華校園。
我在許多學校上過學,但最愛的是清華大學;在清華大學里,最愛清華圖書館。
一九三五年春季,我借讀清華大學。我的中學舊友蔣恩鈿不無賣弄地對我說:「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圖書館!牆是大理石的!地是軟木的!樓上書庫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見樓下的光!」她帶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彎彎走到圖書館。她說:「看見了嗎?這是義大利的大理石。」我點頭讚賞。她拉開沉重的銅門,我跟她走入圖書館。地,是木頭鋪的,沒有漆,因為是軟木吧?我直想摸摸軟木有多軟,可是怕人笑話;捺下心伺得機會,乘人不見,蹲下去摸摸地板,輕輕用指甲掐掐,原來是掐不動的木頭,不是做瓶塞的軟木。據說,用軟木鋪地,人來人往,沒有腳步聲。我跟她上樓,樓梯是什麼樣兒,我全忘了,只記得我上樓只敢輕輕走,因為走在玻璃上。後來一想,一排排的書架子該多沉呀,我撒著腳走也無妨。我放心跟她轉了幾個來回。下樓臨走,她說,「還帶你去看個廁所。」廁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華圖書館的女廁所卻不同一般。我們走進一間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兩個小間的矮牆是整塊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橫懸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鑲著一圈精緻而簡單的邊,忘了什麼顏色,什麼質料,鏡子里可照見全身。室內潔凈明亮,無垢無塵無臭,高貴樸質,不顯豪華,稱得上一個雅字。不過那是將近70年前的事了。
居然惜墨抵兼金。

辛酸一把淚千行。
錢穆自學成才,閱歷豐富,被清華等多所大學聘為教授。他在火車上一路與楊絳談做學問以及如何為人處世。閑聊之中,他突然對楊絳說道:
苦雨潑寒宵似水,

楊絳在清華做研究生時,葉公超請她到家裡去吃飯。他托趙蘿蕤邀請,並請趙蘿蕤作陪。楊絳猜想:葉先生是要認認錢鍾書的未婚妻吧?於是她就跟著趙蘿蕤同到葉家。
困人節氣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