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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負笈英法 四

第三章 負笈英法

楊絳他們有時在大學城的餐廳吃飯,有時在中國餐館吃飯。楊絳自認為兩人不合群,也沒有多餘的閑工夫。咖淑夫人家的伙食也真豐富,一道一道上,一餐午飯可消磨兩個小時。他們愛惜時間,伙食又不合脾胃,所以不久他們就自己做飯了。
他們大概是在女兒圓圓出生后的第一百天的時候,由牛津乘火車到倫敦,換車到多佛港口,上渡船過海,到法國加來港登陸,進入法國國境,然後乘火車到巴黎,住入朋友為他們在巴黎近郊租下的公寓。
如果這話說在孩子出生之前,楊絳也許會答應。可是孩子懷在肚裏,倒不掛心,孩子不在肚裏了,反叫她牽心掛腸,不知怎樣保護才妥當。對門太太曾把圓圓的小床挪入她的卧房,看孩子能否習慣。圓圓倒很習慣,乖乖地睡到天亮,沒哭一聲。
誠如楊絳所云,錢鍾書在巴黎的這一年,自己下工夫扎紮實實地讀書。法文自十五世紀的詩人維容讀起,到十八十九世紀,一家家讀將來。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讀中文、英文,隔日讀法文、德文,後來又加上義大利文。這是愛書如命的錢鍾書恣意讀書的一年。他們初到法國,兩人同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楊絳的多。但一年以後,他的法文水平遠遠超過了她。
楊絳的治學興趣,著重點還是在法國文學上。因此,在牛津大學最後一年,錢氏夫婦就請友人為他倆在巴黎大學注了冊。這樣,他們便結伴來到巴黎。
楊絳聽李偉說,某某等同學的孩子送入託兒所,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按規定的時間。她捨不得自己的孩子受這等訓練,錢鍾書當然也捨不得。
「鄉間空氣好,牛奶好,菜蔬也好。」她試圖說服楊絳把孩子交託給她帶到鄉間去。她又說,你們去探望也很方便。
楊絳他們客居的公寓的主人名叫咖淑夫人,她是一名退休的郵務員。她用退休金買下一幢房子出租,兼供部分房客的一日三餐。伙食很便宜,卻又非常豐盛。她是個好廚師,做菜有一手。她丈夫買菜不知計較,買了魚肉,又買雞鴨。飯擺在她家飯間里,一大桌,可坐十數人,男女都是單身房客。楊絳他們租的房間有廚房,可是他們最初也包飯。替他們找到這所公寓的是留學巴黎大學的盛澄華。他到火車站來接九*九*藏*書,又送他們到公寓。公寓近車站,上車五分鐘就到巴黎市中心了。
楊絳夫婦在巴黎的生活比較自由自在——因為錢鍾書通過了牛津的論文考試,如釋重負。他覺得為一個學位賠掉許多時間,很不值得。他白費功夫讀些不必要的功課,想讀的許多書都只好放棄。因此他常引用一位曾獲牛津文學學士的英國學者對文學學士的評價:「文學學士,就是對文學無識無知。」他從此不想再讀什麼學位。這種想法逐漸影響到楊絳,因此他們雖然繼續在巴黎大學交費入學,但只按各自定的課程讀書。
楊絳記憶所及,錢鍾書小說《圍城》中的人物禇慎明即取材於這一時期在巴黎的相識。她說:禇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禇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心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在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讚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禇慎明也是個複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九_九_藏_書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祟,使鍾書把禇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藥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髮出來的。這無疑是楊絳他們在巴黎生活的一段插曲,當然在錢鍾書的小說里便演繹成十分有趣的情節了。
楊絳的女兒長得越來越乖,大人為她買了一隻高凳,買一本大書——丁尼生的全集,字小書大,因沒人要,很便宜。她坐在高凳里,前麵攤一本大書,手裡拿一支鉛筆,學父母的樣,一面看書一面在書上亂畫。「鍾書給他朋友司徒亞的信上形容女兒頑劣,地道是鍾書的誇張。其實女兒很乖。我們看書,她安安靜靜自己一人畫書玩。有時對門太太來抱她過去玩。我們買了推車,每天推她出去。她最早能說的話是『外外』,要求外邊去。」楊絳如是說。
楊絳回憶道:「我在牛津產院時,還和父母通信,以後就沒有家裡的消息,從報紙上得知家鄉已被日軍佔領,接著從上海三姐處知道爸爸帶了蘇州一家人逃難避居上海。我們遷居法國后,大姐姐來過幾次信。我總覺得缺少了一個聲音,媽媽怎麼不說話了?過了年,大姐姐才告訴我:媽媽已於去年十一月間逃難時去世。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傷心事,悲苦得不知怎麼好,只會慟哭,哭個沒完。鍾書百計勸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悲苦。但是我沒有意識到,悲苦能任情啼哭,還有鍾書百般勸慰,我那時候是多麼幸福。我自己才做了半年媽媽,就失去了自己的媽媽。常言『女兒做母親,便是報娘恩』。我雖然嘗到做母親的艱辛,卻沒有報得娘恩。」
楊絳夫婦兩人卻通宵未眠,他們牽心掛腸。好在對門太太也未便回鄉,她丈夫在巴黎上班呢。她隨時可把孩子抱過去玩。他們夫婦需一同出門的時候,就托她照看。當然,他們也送她報酬。
山的陰又不同。陽光照向樹木石頭和起伏的地面,現出濃濃淡淡多少層次的光和影,挾帶的陰,隨著陽光轉動變換形態。山的陰是散漫而繁複的。九-九-藏-書
其實,繼在牛津的兩年之後,楊絳夫婦在法國巴黎的這一年也很重要,這不僅能使楊絳更深入地了解歐洲各國的文化習俗、風土人情以及語言特點,而且更給她所掌握的多種歐洲語言提供了實地考察、運用和體味的良機。
一棵濃密的樹,站在太陽里,像一個深沉的人,面上耀著光,像一臉的高興,風一吹,葉子一浮動,真像個輕快的笑臉;可是葉子下面,一層暗一層,綠沉沉地郁成了寧靜,像在沉思,帶些憂鬱,帶些恬適。松柏的陰最深最密,不過沒有梧桐樹胡桃樹的陰廣大。疏疏的楊柳,篩下個疏疏的影子,陰很淺。幾莖小草,映著太陽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閃耀著,地下是錯雜的影子,光和影之間那一點綠意,是似有若無的陰。
煙也有影子,可是太稀薄,沒有陰。大晴天,幾團浮雲會投下幾塊黑影,但不及有陰,雲又過去了。整片的濃雲,蒙住了太陽,夠點染一天半天的陰,夠籠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造成漫漫無際的晦霉,不過濃陰不會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輕陰。好像誰望空撒了一匹輕紗,盪爬在風裡,撩撥不開,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識愁滋味的少年心情。愁在哪裡?並不能找出個影兒。
這樣,楊絳和錢鍾書白天除了上課,經常結伴出去坐一會兒咖啡館,注意從社會學習語言和汲取知識,或者一起逛逛舊書肆;晚上一般都回到公寓,不改舊習,發憤讀書,青燈黃卷長相伴,不亦樂乎。
在楊絳的記憶中,他們的圓圓穿了長過半身的嬰兒服,已是個蠻漂亮的娃娃。一位倫敦上車的中年乘客把熟睡的圓圓細細端詳了一番,用雙關語恭維說,「a China baby」(一個中國娃娃),也可解作「a china baby」(一個瓷娃娃),因為中國娃娃肌理細膩,像瓷。這番話惹得楊絳頗為得意。
我們在前面已經知道,那時在法國的中國人很多,有勤工儉學的,有來訪問的等等。他們當中有呂叔湘、王禮錫、向達、徐、羅大岡、王辛笛、盛澄華等人。錢氏夫婦與他們時有過往,對此,詩人王辛笛為我們留下了點滴回憶,他說:「一九https://read.99csw.com三六年我去英國愛丁堡大學進修,次年到巴黎短期度假,住在清華窗友盛澄華(1913~1970年)寓處。適巧鍾書偕其夫人楊絳也由牛津來巴黎,同住在拉丁區,與盛處相去不遠。澄華專攻紀德作品,並常就近向紀德本人請益(在抗戰期間譯出《偽幣製造者》等問世),不同於一般留學生惟學位頭銜是務,鍾書對此頗有好感。大家在街頭朝夕不期而遇,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楊絳在《我們仨》中說過,「我們為國為家,都十分焦慮。獎學金還能延期一年,我們都急要回國了。當時巴黎已受戰事影響,回國的船票很難買。我們輾轉由里昂大學為我們買得船票,坐三等艙回國。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間。」
楊絳夫婦的交遊不廣,但巴黎的中國留學生多,他們經常接觸到一個小圈子的人,生活也挺熱鬧。向達也到了巴黎,他仍是錢家的常客。林黎光好客,李偉能烹調,他們家經常請客吃飯。就這幾個人,就夠熱鬧的。
楊絳與錢鍾書中斷學業,匆匆踏上歸國的征程。
楊絳第一個到海關,很悠閑地認出自己的一件件行李。錢鍾書隨後也到了。海關人員都爭看他們的「中國娃娃」,行李一件也沒查。他們表示對中國娃娃的友好,沒打開一隻箱子,笑嘻嘻地一一畫上「通過」的記號。對此,楊絳頓生好感:覺得法國人比英國人更關心並愛護嬰兒和母親。
巴黎大學的歷史悠久,創辦的時間比牛津大學還早一個世紀,但是它的學風卻比牛津寬鬆自由。楊絳體會到了兩所大學的不同風格,不敢也不願稍加鬆懈。
當時在巴黎的中國學生為數眾多,過境觀光的旅客不算,留學歐美而來巴黎度假的就很多。楊絳每出門,總會碰到同學或相識。當時寄宿巴黎大學宿舍「大學城」的學生,有一位H小姐住美國館,一位T小姐住英國館,盛澄華住瑞士館。其他散居巴黎各區。
一根木頭,一塊石頭,在太陽里也撇下個影子。影子和石頭木頭之間,也有一片陰,可是太小,只見影子,覺不到有陰。牆陰大些,屋陰深些,不像樹陰清幽靈活,卻也有它的沉靜,像一口廢井,一潭死水般的靜。
與楊絳經常來往的是林黎光、李偉夫婦。李偉是清華同學,中文系的,能做詩填九*九*藏*書詞,毛筆字寫得很老練。而林黎光專攻梵文,他治學嚴謹,正在讀博士。他們有一個兒子和楊絳的女兒同年同月生。
夜,掩沒了太陽而造成個大黑影。不見陽光,也就沒有陰。黑影滲透了光,化成朦朦朧朧的黎明和黃昏,這是大地的陰,誘發遐思幻想的陰。大白天,每件東西遮著陽光就有個影子,挨著影子都悄悄地懷著一回陰。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一切陰都籠罩在大地的陰里,蒙上一重神秘。漸漸黑夜來臨,樹陰、草陰、牆陰、屋陰、山的陰、雲的陰,都無從分辨了,夜吞沒了所有的陰。由景及人,絲絲入扣,似寫意,又似工筆。
楊絳出手不凡,她的文學成就,已然起步,且起點不低,她有理由對未來充滿信心。
楊絳因錢鍾書不會抱孩子,把應該手提的打字機之類都塞在大箱子里。他兩手提兩隻小提箱,楊絳抱不動娃娃的時候可和他換換手。渡輪抵達法國加來,港口管理人員上船,看見她抱著個嬰兒立在人群中,立即把她請出來,讓她抱著阿圓優先下船。滿船渡客排成長隊,挨次下船。
楊絳對門的鄰居是公務員太太,丈夫早出晚歸。她沒有孩子,常來抱圓圓過去玩。她想把孩子帶到鄉間去養,就對楊絳說:
在留學英法期間,作為作家的楊絳仍在閑暇之時,進行文學創作,散文《陰》是其中的代表作,文質素淡,意蘊久遠;落筆雖淡,動情卻真:
楊絳與錢鍾書是喜歡巴黎的,他們原本也是可以多待一些時日的。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陰雲密布,日本侵略者的鐵蹄正在踐踏著祖國美好的河山,國難當頭,祖國在召喚,他們摒棄一切,準備馬上回國。這時候,楊絳夫婦與許多僑居法國的華人一樣,非常關心時事。巴黎《救國時報》上發表的一篇篇社論,他們如饑似渴地讀著。其中《我們的主張》社論,在他們眼裡,尤為激動人心:「要實行全國之總抵抗,須立即實行全國軍事上的總動員;要實行全國之總抵抗,須要實行全民族統一戰線;要實行全國之總抵抗,須立即實行民主自由;要實行全國之總抵抗,須立即武裝民眾;要實行全國之總抵抗,就必須全國人民一致奮起為抗戰軍隊與政府之後盾;要實行全國之總抵抗,須立即肅清一切日寇姦細。」聲聲召喚,字字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