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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負笈英法 三

第三章 負笈英法

這就是錢鍾書和楊季康一對夫婦。從此我們四人就做了好朋友。但時間不長,因為鍾書夫婦是從英倫來度假,藉以搜集一點法國文學的資料。
「珊珊斯是誰?」我問著。
從這些詩作里,我們或許能看到楊絳與錢鍾書在巴黎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作為海外學子,他們的心始終嚮往著祖國母親。
鈕先銘在《記錢鍾書夫婦》一文中追述了他們在巴黎相遇的過程,從中我們略知錢氏夫婦的行蹤:

「好!我填詞!」我說著,同時我就念了兩句《鵲橋仙》的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和房東達蕾女士約定,假后還要回來,屆時住另一套稍大的房子,因為另一家租戶將要搬走了。於是他們就把行李寄放她家,輕裝出去度假,到倫敦、巴黎「探險」去。
楊絳問身邊的護士:「怎麼回事兒?」
清音河上小橋晚眺
當時他們有幾位老同學和朋友在巴黎大學上學,如盛澄華就是楊絳在清華同班上法文課的。據說如要在巴黎大學攻讀學位,需有兩年學歷。巴黎大學不像牛津大學有「吃飯制」保證住校,不妨趁早註冊入學。所以他們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華為他們代辦註冊入學手續。一九三六年秋季始業,他們雖然身在牛津,卻已是巴黎大學的學生了。
「墨水也能洗。」
瀑邊淅瀝風頭濕,
「墨水呀!」
這一學年,是楊絳生平最輕鬆快樂的一年,也是她最用功讀書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說無憂無慮。
女院長就為他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楊家的寓所不遠。
萬點燈光奪月光,
「是法國的作曲家,所作曲子,最有名的是《死的舞蹈》。」這回是楊季康的答覆。
電光撩眼爛生寒,
且道宵深怨與深。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一九三六年,我和程思進——程天放先生的令侄,同住在巴黎多納福街的小公寓里,位置在巴黎大學的後方,是學生的聚散地,五區又名拉丁區,本是法國的文化中心。
楊絳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
正由於楊絳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楊絳說的「不要緊」這句話。他們在倫敦「探險」時,錢鍾書額骨上生了一個疔。楊絳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楊絳做熱敷。
錢鍾書這段時期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常苦著臉對楊絳說「我做壞事了」。原來read.99csw.com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
但得燈濃任月淡,
不久,錢鍾書順利地通過了論文口試。同屆一位留學牛津的庚款生,口試后很得意地告訴錢鍾書說,「考官們只提了一個問題,以後就沒有誰提問了。」不料他的論文還需重寫。錢鍾書同學院的英國朋友,論文口試沒能通過,就沒得學位。錢鍾書領到一張文學學士文憑。他告別牛津友好,摒擋行李,一家三口就前往法國巴黎。
夜半不須持挾去,
錢鍾書這天來看了夫人四次。她是前一天由汽車送進產院的。她的寓所離產院不算太遠,但公交車都不能到達。錢鍾書得橫越幾道平行的公交車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醫院還不讓他和夫人見面。第二次來,知道夫人上了悶葯,還沒醒。第三次來見到了他的夫人,這時楊絳已從法蘭絨包包里解放出來,但是還昏昏地睡,無力說話。第四次是午後茶之後,她已清醒。護士特地把娃娃從嬰兒室里抱出來讓爸爸看。
鍾書不理會他太太的插嘴,反過來對我說:
「不要緊,我會給你治。」
青年時代的錢鍾書,對文學有一股奔放的思想,對於東西雙方的文化都有極深的造詣,季康也不賴,真是一對天上的仙侶、人間的鴛鴦,而卻是只羡鴛鴦不羡仙!
巴黎咖啡館有見
萊蒙湖邊即目
「胡扯,那是秦少游寫的,我要你作。」鍾書還是盯著我。
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檯燈砸了。
斯班斯大夫說,楊絳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5月12日)。但他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並不願意到這個世界上來。
記得正逢七夕,我們一同到羅衡、張幫貞兩位女同學所住的地點羅幫森森林去賞月;鍾書從他厚厚的近視眼鏡仰望著滿天星斗,高興地說:
其實,電灶並不冒煙,他也不想辟穀。他在另一首詩里則說「鵝求四足鱉雙裙」,他們卻是從未吃過鵝和鱉。錢鍾書笑她死心眼兒,做詩不過只是做詩而已。
三個月的暑假過得很快!鍾書夫婦終將回英倫去,臨別他送我一首五律,是借用程思進的毛筆寫的,可以說是寫作俱佳,文情並茂。本來他早想露一手的,所以才在七夕文會上要拉程鈕兩氏來陪襯。可惜我和老程都想藏拙,根本沒有答理這回事。https://read•99csw.com
楊絳還繼續承擔照顧錢鍾書生活的重擔,她圍上圍裙,捲起袖口,每天都要準備張羅兩人的飯菜。她把做午飯作為自己的專職,錢鍾書只當助手。她有時想,假如我們不用吃飯,就更輕鬆快活了。可是錢鍾書不同意。他說,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遠不餓,多沒趣呀,他不羡慕。
楊絳安慰錢鍾書說:
神州自有好湖山。
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楊絳:「你為什麼不叫不喊呀?」
停觴薄酒惜余斟。
……
但他們倆怎麼折也折不對。兩人氣得告狀似的告到楊絳面前,說課本豈有此理。她是女人,對於摺紙釘線類事較易理解。她向他們指出正好折反了。課本上畫的是鏡子里的反映式。兩人這才恍然,果然折對了。他們就拉她一同學古文書學。她找出一支耳挖子,用針尖點著一個個字認。例如「a」字最初是「α」,逐漸變形。
「月亮不僅外國圓,星星也比中國亮;你們看,牛郎正吹著橫笛,是CharlesCamille Saint-Saens所作的曲子……」
她們越發奇怪了:「中國女人都通達哲理嗎?」「中國女人不讓叫喊嗎?」
玩笑歸玩笑,錢鍾書還是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楊絳到產院去定下單人病房並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要女的?」
他們的女兒錢瑗,初名健汝,小名阿圓。阿圓懂事後,每逢生日,錢鍾書總要說,這是母難之日。
回到倫敦,楊絳發現達蕾女士這次租給他們的一套房間比上次的更好。他們的澡房有新式大澡盆,不再用那套古老的盤旋管兒。不過熱水是電熱的,一個月後,他們方知電費驚人,趕忙節約用熱水。
撒米攢星有是觀。
錢鍾書幾次對夫人說,我教你做詩。楊絳總認真說:「我不是詩人的料。」
不消露洗風磨皎,
起初,楊絳以為肚裏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錢鍾書在這年年終在日記上形容夫人:「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並笑說她「以才援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返回牛津后,楊絳懷孕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楊絳夫婦也不例外。錢鍾書諄諄囑咐楊絳說:「我不要兒子,我九-九-藏-書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而楊絳心裏對於「像我」並不滿意,她想要一個像錢鍾書一樣的女兒。他們的女兒確實像錢鍾書,不過,這是后話了。
中天盡好付誰看?
他們的考題其實並不難,只要求認字正確,不計速度。考生只需翻譯幾行字,不求量,但嚴格要求不得有錯,錯一字則倒扣若干分。錢鍾書慌慌張張,沒看清題目就急急翻譯,把整頁古文書都翻譯了。他把分數賠光,還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擔憂,補考准能及格。所以考試完畢,他也如釋重負。
不過,錢鍾書還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裏。他很擔心愛人容貌受損,便幻想著古代傳說中的仙人,能給一副「辟穀方」,可以不用吃飯而長命百歲,他做詩說「捲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穀方」。讀來情意濃郁,趣味盎然。
楊絳18日進產院,19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她用了葯,讓她安然「死」去。等她醒來,發現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里,腳后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痛,動都不能動。
楊絳他們第一次到倫敦時,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韓帶他們參觀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以及蠟人館等處。這個暑假他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旅遊德國和北歐,併到工廠實習。錢鍾書只有佩服的份兒,他只會和夫人一起「探險」——從寓所到海德公園,又到托特納姆路的舊書店;從動物園到植物園;從闊綽的西頭到東頭的貧民窟,同時也會見了一些同學。
楊絳後來說,她做學生時期,課卷上做詩總得好評,但那是真正的「押韻而已」。她愛讀詩,中文詩、西文詩都喜歡,也喜歡和丈夫一起談詩論詩。他們也常常一同背詩。他們發現,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湊右湊湊不上,那個字準是全詩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新性,忘不了。
「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開鏡凝裝勞屢整,
楊絳夫婦從瑞士回巴黎,就在巴黎遊覽了一兩星期。
楊絳夫婦倆和陶行知同一個車廂,三人一夜談到天亮。陶行知還帶楊絳走出車廂,在火車過道里,對著車外的天空,教她怎樣用科學方法,指點天上的星星。
角張今夜星辰是,
女兒長大后,母親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她,她很感激。
楊絳問明是怎樣的燈,她說:
楊絳得知丈夫是第四次來,已來來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壞了,囑他坐汽車回去。
楊絳說:「不要緊,我會洗。」
我們的友誼進展很快。思進學理科,我學軍事,錢氏夫婦學文學,各人的知識有相互交流的新鮮,地域跨越歐亞和日本、法國、英倫的國界,有擺不完的龍門陣!有一點是我們這四人幫所共同的,那就是我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欣賞。九*九*藏*書
絕憐淺笑輕顰態,
免我低頭念故鄉。

「我呀!只要和鍾書朝朝暮暮相會就夠了!」季康拉著鍾書的手,圓圓的臉,笑起來像個洋娃娃。
楊絳夫婦的生活儘管忙亂,然而錢鍾書的「痴氣」時而「發作」,為生活平添了幾分歡樂。楊絳介紹說,「鍾書的『痴氣』書本里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帖,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蘸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
楊絳夫婦對女兒十分疼愛,據說在錢瑗身上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家人收到這個出生不久的嬰兒的照片,發現她睡的「搖籃」竟是一隻書桌的抽屜,可見當時他們生活的忙碌程度。楊絳夫婦一生只生育了一個女兒,當時並未實行計劃生育政策,據說事出有因。楊絳告訴我們:「鍾書的『痴氣』也怪別緻的。他很認真地對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那麼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楊絳的話,我們當然不能不聽。放眼社會現實,他們沒有生第二個孩子,畢竟與這個大災大難的時代大有關係。
但是對重要的會,楊絳夫婦並不溜。例如中國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辭的會,他們都到會。上台發言的,是共產黨方面的代表。而英文的講稿,則是由錢鍾書撰寫的,發言的反響還不錯。
錢鍾書回答說:「要最好的。」
對此,楊絳很得意。她和錢鍾書同到瑞士去,有她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錢鍾書和她隨著一群共產黨的代表一起行動。他們開會前夕,乘夜車到日內瓦。
雪外嶙峋石骨斑。
「老鈕,你譜《鵲橋仙》的調子寫一首詞,讓老程來畫張畫,我來寫題詞。」
明燈圍里坐愔愔。
護士眼看她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評泊包彈一任人,
一弓雲畔掛昏黃。九*九*藏*書
我對詞根本沒有修養,只好岔開說:「季康,我們三個大男人都有任務,你呢?這不公平!」
出院前兩天,護士讓楊絳乘電梯下樓參觀普通病房——一個統房間,三十二個媽媽,三十三個娃娃,一對是雙生。護士讓她看一個個娃娃剝光了過磅,一個個洗乾淨了又還給媽媽。娃娃都躺在睡籃里,掛在媽媽床尾。她很羡慕娃娃掛在床尾,因為她只能聽見阿圓的哭聲,看不到孩子。護士教她怎樣給娃娃洗澡穿衣。她學會了,只是沒她們快。
下一次他又滿面愁慮,說是把門軸弄壞了,門軸兩頭的門球脫落了一個,門不能關了。楊絳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難忖殘羹冷炙心。
這裏提及的錢鍾書所寫的五律,不知是否還存世。不過我們今天在《槐聚詩存》中倒可以讀到以下兩闋詩作。
錢鍾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後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在巴黎,楊絳他們遇到的同學更多。晚年的楊絳已不記得是在倫敦還是在巴黎,錢鍾書接到政府當局打來的電報,派他做一九三六年「世界青年大會」的代表,到瑞士日內瓦開會。代表共三人,錢鍾書和其他二人不熟。他們在巴黎時,不記得經何人介紹,一位住在巴黎的中國共產黨員王海經請他們吃中國館子。他請楊絳當「世界青年大會」的共產黨代表。
楊家的一位常客是向達。向達有時嘀咕在休士牧師家天天吃土豆,頓頓吃土豆。於是楊絳請他一起吃飯。
一位護士抱了娃娃來給楊絳看,說娃娃出世已渾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據說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當時楊絳還未十分清醒,無力說話,又昏昏睡去。

「世界青年大會」開會期間,楊絳夫婦這兩位大會代表遇到可以溜走的機會,一概逃會。日內瓦風光旖旎,素有「萬國之都」的美譽。他們在高低不平、窄狹難走的山路上,「探險」到萊蒙湖邊,「企圖」繞湖一周。但愈走得遠,湖面愈廣,沒法兒走一圈。錢鍾書作詩吟誦,分外浪漫多情:
楊絳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不出幾天,就把粘在紗布上的最後的東西連根拔去,他的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餘,對楊絳所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
有一天我與思進剛將走出公寓的門堂,看見一對夫婦也走進來,正用著英語在商量著想租一間公寓。都是東方人的面孔,男的留著一小撮希特拉式的鬍子,女的梳的是馬桶蓋的娃娃頭。二十多歲的一對青年,這種打扮,人在法國,而說英語,真是不倫不類!因之引起了我和思進的注意,認為是日本人,我和思進都曾留學過日本。
司徒亞是楊家另一位常客,他是錢鍾書同一學院同讀B•Litt學位的同學,他和錢鍾書最感頭痛的功課共兩門,一門是古文書學,一門是訂書學。課本上教怎樣把整張大紙折了又折,課本上畫有如何摺疊的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