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十年塵世 四

第九章 十年塵世

幹校實在沒事幹,卻是不準離開。火車站只需一小時多的步行就能到達,但沒有軍宣隊的證明,買不到火車票。有一次錢鍾書牙痛,楊絳眼睛不好,他們約定日子,各自請了假同到信陽看病。醫院新發明一種「按摩拔牙」,按一下,拔一牙。病人不敢嘗試,都逃跑了。楊絳夫婦溜出去遊了一個勝地——忘了名稱。山是一個土墩,湖是一個半乾的水塘,有一座破敗的長橋,山坳里有幾畦葯苗。雖然沒什麼好玩的,他們逃了一天學,非常快活。
公布了。沒有他。他告訴楊絳回京的有誰、有誰。楊絳的心直往下沉。沒有誤傳,不會妄生希冀,就沒有失望,也沒有苦惱。
楊絳和錢鍾書的女婿王德一在大學里被誣為「五一六」分子受到圍剿,他承認自己總是「偏右」一點,可是他說,實在看不慣那伙「過左派」。他們大學里開始圍剿「五一六」的時候,幾個有「五一六」之嫌的「過左派」供出王德一是他們的「組織者」,「五一六」的名單就在他手裡。那時候他已回校,阿圓還在工廠勞動;兩人不能同日回家。他最後一次離開楊絳的時候說:
「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
小趨見了熟人就跟隨不舍。我們的連搬往「中心點」之前,我和阿香每次回連吃飯,小趨就要跟。那時候它還只是一隻娃娃狗,相當於學步的孩子,走路滾呀滾的動人憐愛。我們怕它走累了,不讓它跟,總把它塞進狗窩,用磚堵上。一次晚上我們回連,已經走到半路,忽發現小趨偷偷兒跟在後面,原來它已破窩而出。那天是雨後,路上很不好走。我們呵罵,它也不理。它滾呀滾地直跟到我們廚房兼食堂的席棚里。大家都愛而憐之,各從口邊省下東西來喂它。小趨飽吃了一餐,跟著菜園班長回菜地。那是它第一次出遠門。
我有一位同事常對我講他的寶貝孫子。據說他那個三歲的孫子迎接爺爺回家,歡呼跳躍之餘,竟倒地打了個滾兒。他講完笑個不了。我也覺得孩子可愛,只是不敢把他的孫子和小趨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還是人有狗樣兒?或者小娃娃不論是人是狗,都有相似處?
過了幾天,他從郵電所領了郵件回來,破例過河來看楊絳,特來報告她傳聞的話:回北京的「老弱病殘」,批准的名單下來了,其中有他。
回京的人動身那天,夫婦倆清早都跑到廣場沿大道去歡送。客里送人歸,情懷另是一般。楊絳悵然望著一輛輛大卡車載著人和行李開走,忽有女伴把她胳膊一扯說:「走!咱們回去!」
幹校的活是拉大車,脫坯,造磚,蓋房。錢鍾書和俞平伯等幾位「老弱病殘」者受到照顧,幹些雜活、輕活。據說有一個笑話講錢鍾書和丁聲樹(著名的語言學家)兩位一級研究員,分配燒開水,可是半天燒不開一鍋爐水,被人們戲稱為「錢半開」、「丁半開」。楊絳則為他們辯護:鍋爐設在露天,大風大雪中,要燒開一鍋爐水不是容易的事情。可是笑話畢竟還是笑話。
「五七幹校」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它是貫徹毛澤東的「五七指示」而採取的模式,即下放農村走勞動鍛煉的「五七道路」。
楊絳所在的菜園班,他們沒用機器,單憑人力也鑿了一眼井。位於淮河邊上的幹校好在連續兩年乾旱,沒遭逢水災。可是干硬的地上種菜不易。人家說息縣的地「天雨一包膿,天晴一片銅」。菜園雖然經拖拉機耕過一遍,只翻起滿地大坷垃,比腦袋還大,比骨頭還硬。要種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塊塊坷垃砸碎、砸細,不但費力,還得耐心。他們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卻沒有水。鄰近也屬學部幹校的菜園裡有一眼機井,據說有十米深呢,他們常去討水喝。人力挖的並不過三米多,水是渾的。他們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摻一小瓶痧藥水,聊當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涼,大太陽下幹活兒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飲甘露。他們不但喝,借便還能洗洗腳手。可是如要用來澆灌菜園卻難之又難……所以他們決計鑿一眼灌園的井。選定了地點,就破土動工。
楊絳與錢鍾書「雖然相去不過一小時的路程,卻各有所屬」:楊絳屬於外文所,錢鍾書屬於文學所,不在一個「連」,他們「得聽指揮、服從紀律,不能隨便走動」。可是他們可以有書信來往,到休息日才許探親。不過「休息日不是星期日;十天一次休息,稱為大禮拜」。如果有事,大禮拜是可以取消的。這樣比起獨在北京的女兒,他們「算是同在一處了」。
……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連搬到「中心點」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幹活兒。住窩棚的三人晚上還回舊菜園睡覺,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兒看守。
此時此景,楊絳不禁想起三十年代的出國留學:
我和楊先生進一步相熟,只有短暫時光——在河南息縣一座農舍里,自夏至冬,有過半年的「聯床之誼」。外文所從農舍喬遷至「中心點」之初,我們又因為看守工具而有緣長談竟夜。1970年7月,外文所抵達幹校那天,氣候特別燠熱,我、楊先生和另外兩位女同事分在同一農家。四人一見曲尺形小屋無門無窗,只能勉強擠進四張床,都沮喪萬分。四人中最年輕的那位指著門洞邊通風較好的兩個位置說:「我在這裏,你(另一位成分好的同事)在那裡。」我正要瞪起眼睛吵架,楊先生臉上的一絲笑意制止了我,但見她指著憋悶的角落平靜地說:「那麼我就在這裏啦。」她的「善下之」教育了我,我便一聲不吭與她聯了床。每日夜晚,人人骯髒不堪,屋裡轉不開身,又不能在人瞧得見的地方沖涼擦洗,總算在村邊一處小山坡上找到一口水井。陽光下野草和灌木叢生的井旁景色顯得荒蕪雜亂,然而夜色下,尤其是繁星滿天的夜晚,閃爍著晶亮光點的水井和草木就會讓我覺得頗有歌德《維特》中泉水井台畔的美妙氣息。我們時而四人,時而兩人,在井邊沖涼或洗衣(洗大件衣物當然得等休假日),楊先生又讓我經驗了她另一種「善利萬物」的本領。兩年幹校生涯中,我最厭煩天天要開會聽人說假話。楊先生當然也不可能心情痛快,卻總能克制自己,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讓我們開朗起來。隔了三十年後,再回溯水井邊、棚屋裡那一次次夜談,越發感到她的堅強。她坐在不舒服的小馬紮上,輕聲敘說她兒時雙親老家、妹妹楊必、女兒錢瑗和丈夫錢鍾書的趣聞逸事,沒有絲毫刻意構造的痕迹,隨意而流暢,就像一支美麗樂曲流淌出宜人的旋律,飄散著撫慰人的樂音。我無以為報,只能回贈以老母寄自上海的巧克力等零食,當時對我而言,亦屬「割愛」之舉了。楊先生從不推辭,卻也從不和我同享,多少令我覺得奇怪。有一天我清早出工,走在田間,剛取出一枚無花果要吃,迎頭撞上了錢先生,便遞給了他。他當即剝去包紙塞進嘴裏,現出一臉燦爛的笑容。我頓時悟到楊先生不和我同享的原因。難道還可能有別一種不合乎她本性的做法么?九九藏書
到了明港,幹校的條件已有改觀:「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間只隔著一排房子,來往只需五六分鐘。我們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伙食比我們學部食堂的好。廁所不復是葦牆淺坑,上廁所也不需排隊了,居處寬敞,箱子裡帶的工具書和筆記本可以拿出來閱讀。阿圓在京,不僅源源郵寄食物,還寄來各種外文報刊。同夥暗中流通的書,都值得再讀。宿舍四周景物清幽,可資流連的地方也不少,我們倆每天黃昏一同散步,更勝於菜園相會。我們既不勞體力,也不動腦筋,深感無功食祿;看著大批有為的青年成天只是開會發言,心裏也暗暗著急。」這時,錢鍾書隨身攜帶的工具書、碑帖和筆記本可以拿出來閱讀;楊絳、錢鍾書還向「同夥」李文俊借閱了原版的《大衛•考伯菲爾》,當然,讀時手邊還得備好一本小冊子或《紅旗》雜誌,以便遇到情況時拉過來作掩護。此書被讀後,頁面充滿了楊絳夫婦用鉛筆所作的「?」、「×」、「√」、「!」等各種批註
這年年底,錢鍾書到菜園來相會時,告訴楊絳一件意外的傳聞。
有一次,幹校開一個什麼慶祝會,演出的節目都不離勞動。有一個話劇,演某連學員不怕磚窯倒塌,冒險加緊燒磚,據說真有其事。有一連表演鑽井,演員一大群,沒一句台詞,唯一的動作是推著鑽井機打轉,一面有節奏地齊聲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伙兒轉呀、轉呀,轉個沒停——鑽機並不能停頓,得日以繼夜,一口氣鑽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調始終不變,使人記起曾流行一時的電影歌曲《伏爾加船夫曲》;同時彷彿能看到拉縴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隻只腳,帶著全身負荷的重量,疲勞地一步步掙扎著向前邁進。戲雖單調,卻好像比那個宣揚「不怕苦、不怕死」的燒窯劇更生動現實。散場后大家紛紛議論,都稱讚這個節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練,搬上台去現成就是戲。
楊絳只用三塊磚搭個土灶,揀些秫秸燒水;有時風大,點不著火。南去是錢鍾書每日領取報紙信件的郵電所。溪以東田野連綿,一望平疇,天邊幾簇綠樹是附近的村落。楊絳以菜園為中心的日常活動,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園裡,圍繞著四周各點吐絲結網;網裡常會留住些瑣細的見聞、飄忽的隨感。
楊絳初下幹校,與七八個人一起分在「菜園班」。而菜園是需要日夜看守的,所以「連部」特地在菜地里蓋了一個簡陋的「窩棚」,楊絳被分配在白天單獨看守。作為一個勤奮好思的學者,豈肯讓時間白白流逝?於是她就利用這個機會看書和寫東西,寫她每天的見聞和內心感受。其中有許多書信就是寫給錢鍾書的。錢鍾書送信、取信所經過的這條路與楊絳的「窩棚」不過百十來步,所以他每天順便來到菜園,與楊絳見面,談談心,這時候,楊絳便把一天來寫的書信或稿子交給錢鍾書。這樣的田邊相會,大約持續了一年光景,楊絳的記敘極為生動:
錢鍾書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儘管天天在等待行期,楊絳乍一聽到這個消息,卻好像頭頂上炸了一個焦雷。因為再過幾天是丈夫虛歲六十生辰,他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麵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只怕輪不到了。可是只差幾天,等不及這個生日,他就得下幹校。
楊絳遇見錢鍾書,就把這樁倒霉事告訴他,說貓兒「以腐鼠『餉』我」。錢鍾書安慰妻子說:
灌園的井已經完工。壯勞力、輕勞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興沖沖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約莫喝了一斤,瓶里還留下一寸深的酒還給廚房。大家把泥塊糖也吃光——這就是他們的慶功宴。
楊絳的這個菜園是中心點。菜園的西南有個大土墩,幹校的人稱為「威虎山」,和菜園西北的磚窯遙遙相對。磚窯以北不遠就是錢鍾書的宿舍。「威虎山」坡下是幹校某連的食堂,楊絳的午飯和晚飯都到那裡去買。西鄰的菜園有房子,她常去討開水喝。南鄰的窩棚里生著火爐,她也曾去討過開水。
一九七二年三月,在周恩來總理的特別關照下,楊絳和錢鍾書作為這一年的第一批「老弱病殘」人員,離開幹校,回到了闊別兩年的北京。據說周恩來調錢鍾書回京是以參加毛澤東詩詞的英譯工作為名,主要目的是怕他下放幹校受折磨而死。
「因為有你,別人得帶著家眷,或者安頓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給你。」錢鍾書說。
楊絳還同樣關心、幫助所里其他受冤枉的年輕同志。她的正義感贏得了人們的愛戴。在北京挖地道期間,攤派每戶做磚,一人一百塊,自己挖土借工具,做好后自己送交上去,據此,楊絳一家三口就得做三百塊。她的丈夫已下幹校,女兒在廠勞動,女婿也離開了人世,這可使得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大感為難,她向監管的紅衛兵小將求救,商量以代他打一套毛衣交換。這位紅衛兵小將也知道楊絳錢鍾書都是好人,一口答應,與所里其他年輕人一道為楊絳做好了磚並代她交上,卻不肯要她打毛衣。楊絳要下幹校,所里的年輕人主動為她捆紮行李幫她託運。
抬頭只見滿天星斗。楊絳認得幾個星座,這些星座這時都亂了位置。她不會借星座的位置辨認方向,只憑顛倒的位置知道離自己的宿舍很遠了。她怕耽誤時間,不及沿著小道曲九*九*藏*書折而行,只顧抄近,直往南去;不防走進了營地的菜圃。她不敢胡思亂想,一手提馬扎兒,一手打著手電筒,每一步都得踢開菜葉,緩緩落腳,心上雖急,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一步不敢草率。好容易走過這片菜地,過一道溝仍是菜地。簡直像夢魘似的,走呀、走呀,總走不出這片菜地。幸虧方向沒錯,她出得菜地,越過煤渣鋪的小道,越過亂草、石堆,終於走上了石塊鋪的大路。她立即拔步飛跑,跑幾步,走幾步,然後轉北,一口氣跑回宿舍。屋裡還沒有熄燈,末一批上廁所的剛回房,可見她在菜地里走了不到二十分鐘。好在沒走冤枉路,她好像只是上了廁所回屋,誰也沒有想到她會睜著眼睛跟錯隊伍。她想:假如我掉在糞井裡,幾時才會被人發現呢?她睡在硬邦邦、結結實實的小床上,感到「享不盡」的安穩。
王洪文曾經說過:「不聽話的統統把他們送到五七幹校去勞動」,用五七幹校這種形式來排斥異己,對知識分子進行身心迫害。
學部五七幹校的地點在河南羅山縣。錢鍾書作為「先遣隊」,從得知消息到開拔只有一個星期時間置辦行裝。十一月九日,錢鍾書才放假,回到家裡,楊絳正在為他收拾東西。楊絳在外文所,暫時留京接受教育,她根本不放心錢鍾書一人下放農村。
一九六九年林彪的「一號通令」成了驅趕人們離開城市的最後通牒。由於「文革」而減少或中止業務工作的許多單位,紛紛在全國各地開辦五七幹校。僅中央、國務院所屬部門在河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十八個省區,便創辦五七幹校一百零六所,共約十萬多名幹部。其中,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全部下放河南省。
班長派我看菜園是照顧我,因為默存的宿舍就在磚窯以北不遠,只不過十多分鐘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還要還。同夥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記,巡夜也和別人輪值,他的專職是通信員,每天下午到村上郵電所去領取報紙、信件、包裹等回連分發。郵電所在我們菜園的東南。默存每天沿著我們菜地東邊的小溪迤邐往南又往東去。他有時繞道到菜地來看我,我們大伙兒就停工歡迎。可是他不敢耽擱時間,也不願常來打攪。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園的時候,阿香會忽然推我說:「瞧!瞧!誰來了!」默存從郵電所拿了郵件,正迎著我們的菜地走來。我們三人就隔著小溪叫應一下,問答幾句。我一人守園的時候,發現小溪乾涸,可一躍而過;默存可由我們的菜地過溪往郵電所去,不必繞道。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里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媽媽,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也不能頂撞宣傳隊;可是我決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我也不會撒謊。」
卻說錢鍾書等多人作為先遣人員到達羅山縣的五七幹校。羅山地處窮鄉僻壤,而幹校又設在遠離縣城的一個土積塵封的勞改營。他們先打掃這個廢棄多年的勞改營,當晚在草鋪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第二天忽然又下了一場大雪,滿地泥濘,天氣驟寒。
楊絳到了息縣的幹校,看見錢鍾書「又黑又瘦,簡直換了個樣」,而且他的臉上長了只膿疽。這時錢鍾書已改行,不再燒鍋爐,而是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並且還要充當「信差」。用黃裳的話講:「這在那種場合已經算是一種『美差』了,也許是對我們學者的特殊照顧。」
「這是吉兆,也許你要離開此處了。死鼠內臟和身軀分成兩堆,離也;鼠者,處也。」楊絳聽了大笑,憑他運用多麼巧妙的圓夢術或拆字法,也不能叫她相信他為她編造的好話。她大可仿效大字報上的語調,向他大喝一聲:
楊絳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
還有一位年輕人冀元璋,雖然在「文革」初期參加了對楊絳的批鬥,此時,他也被當作「五一六」分子抓了起來。他家在農村,妻子務農,父親在家長年卧病,家裡生活非常艱難,他省吃儉用,每月的工資都寄回家中,還要四處借債。當他被抓起來,全家陷入絕境時,是楊絳不計前嫌,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每月從工資里拿出錢來寄到他家,幫他渡過了難關,並支持冀元璋堅持原則,不要向邪惡勢力屈服。楊絳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這位年輕人。
楊絳自己身處逆境,對這樣一位人人怕受牽連、避之惟恐不及的「五一六」分子給予極大的關心愛護和鼓勵,使鄭土生在黑暗中見到光明,從此鼓起了勇氣,頑強不屈地生存下去。鄭土生後來成為著名的莎士比亞研究專家,是中國最完備的《莎士比亞全集》的主編。
小趨先不過是歡迎默存到菜園來,以後就跟隨不舍,但它只跟到溪邊就回來。有一次默存走到老遠,發現小趨還跟在後面。他怕走累了小狗,捉住它送回菜園,叫我緊緊按住,自己趕忙逃跑。誰知那天他領了郵件回去,小趨已在他宿舍門外等候,跳躍著嗚嗚歡迎。它迎到了默存,又回菜園來陪我。
楊絳是一九七○年七月十二日下幹校的。上次錢鍾書去幹校離開北京時,尚有楊絳、錢瑗、王德一三人送行,而在楊絳出發時卻只有女兒一個了。楊絳夫婦的同窗好友吳晗、袁震含冤自縊。一九六八年,楊絳的妹妹楊必被多次威逼交代在國際勞工局兼職一事,後來因急性心臟衰竭在「睡夢裡去世」。不僅如此,在運動中,楊絳父母和三姑母的墓碑也被砸毀……
十一月十七日,大隊人馬來到,八十幾個單身漢聚居一間屋裡,分睡在幾個炕上。有個跟著爸爸下放的淘氣小男孩兒,臨睡常繞炕撒尿一匝,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鎮上去買吃的:有燒雞,還有煮熟的烏龜。楊絳問錢鍾書味道如何,他卻沒有嘗過,只悄悄做了幾首打油詩寄她。
這時,楊絳在北京已不太平,她除了無休止的「學習」、「檢討」之外,挖防空洞,做磚頭。挖完了防空洞——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建築,就把圖書搬來搬去。捆,扎,搬運,從這樓搬到那樓,從這處搬往那處;搬完自己單位的圖書,又搬別單位的圖書。
楊絳陪九*九*藏*書丈夫走到河邊,回到窩棚,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心上反覆思忖。難道自己的丈夫比別人「少壯」嗎?她背誦著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感觸萬端。她想到了他檔案袋裡的黑材料,肯定是這份材料在作祟!
在楊絳的記憶里,幹校的勞動有多種。種豆、種麥是大田勞動。大暑天,清晨三點鐘空著肚子就下地。六點送飯到田裡,大家吃罷早飯,勞動到午時休息;黃昏再下地干到晚。各連初到,借住老鄉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趕緊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磚;磚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脫坯是極重的活兒。此外,養豬是最臟又最煩的活兒。菜園裡、廚房裡弱者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輕人肩上。
有一次,他們到一個積塵三年的圖書館去搬出書籍、書櫃、書架等,要騰出屋子來。有人一進去給塵土嗆得連打了二十來個噴嚏。他們儘管戴著口罩,出來都滿面塵土,咳吐的儘是黑痰。楊絳記得那時候天氣已經由寒轉暖而轉熱。沉重的鐵書架、沉重的大書櫥、沉重的卡片櫃——卡片屜內滿滿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輕人狠命用肩膀扛,貼身的衣衫被磨破,露出肉來。這又使她不禁驚嘆:最經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
這樣幹了不知多少天,井已挖到三米深。水漸漸沒膝,漸漸沒腿,漸漸齊腰。灌園的井有三米多已經夠深。楊絳說要去打一斤燒酒為他們驅寒,藉此慶功。大家都很高興。來幫忙的勞力之一是後勤排的頭頭,他指點了打酒的竅門兒。她就跑回連,向廚房如此這般說了個道理,討得酒瓶。廚房裡大約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貼著標籤,寫了一個大「毒」字,旁邊還有三個驚嘆號;又畫一個大骷髏,下面交叉著兩根枯骨。瓶里還剩有一寸深的酒。楊絳抱著這麼個可怕的瓶子,趕到離菜園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點」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遲了合作社關門,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腿上的甲馬借來一用。她沒有買酒的證明,憑那個酒瓶,略費唇舌,買得一斤燒酒。下酒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可吃的只有泥塊似的「水果糖」,她也買了一斤,趕回菜園。
楊絳待人和善完全出於仁慈的天性,外文所里的同事,不管是誰有困難,她都會伸出援助之手。外文所里有位年輕同事的母親和她年齡一樣大,患有哮喘病,楊絳每為錢鍾書的哮喘病求醫問葯,都不忘記這位同事的母親,常常將各種秘方抄給她。外文所里有一位從部隊轉業的工作人員侯自明,自幹校回來后一直患病,要不間斷地服用糖漿,但老侯家裡孩子多,又加上他長年生病,生活很困難。楊絳得知后,每月為錢鍾書買糖漿的時候,就連帶著為老侯也買一份,每月二十五日楊絳就會準時將糖漿送給他。一年多以後老侯的病完全治愈了,楊絳與錢鍾書又給他家裡寄錢和糧票,在經濟上不停地支持侯自明一家,每逢過年過節,也不忘寄些錢去,從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從未間斷。楊絳的真情贏得了所里上上下下的愛戴。
「還沒有公布嗎?」
後來楊絳獨自到信陽看眼睛,淚道給楦裂了。她提出要回北京醫治,軍宣隊怎麼也不答應。而請事假回京,還須領到學部的證明,醫院才准挂號。這大約都是為了防止幹校人員借回家看病,不再返回幹校。
我們全連遷往「中心點」以後,小趨還靠我們班長從食堂拿回的一點剩食過日子,很不方便。所以過了一段時候,小趨也搬到「中心點」上去了。它近著廚房,總有些剩餘的東西可吃;不過它就和舊菜地失去了聯繫。我每天回宿舍晚,也不知它的窩在哪裡。連里有許多人愛狗;但也有人以為狗只是資產階級夫人小姐的玩物。所以我待小趨向來只是淡淡的,從不愛撫它。小趨不知怎麼就找到了我住的房間。我晚上回屋,旁人常告訴我:「你們的小趨來找過你幾遍了。」我感它相念,無以為報,常攢些骨頭之類的東西喂它,表示點兒意思。以後我每天早上到菜園去,它就想跟。我喝住它,一次甚至揀起泥塊擲它,它才站住了,只遠遠望著我。有一天下小雨,我獨坐在窩棚內,忽聽得「嗚」一聲,小趨跳進門來,高興得搖著尾巴叫了幾聲,才傍著我趴下。它找到了出「中心點」到菜園的路!
當時與楊絳一起下幹校的張佩芬,後來她在《文匯報》撰文回憶她和楊絳的「聯床之誼」,十分傳神:
我到默存處吃飯,一餐飯再加路上來回,至少要半小時。我怕菜園沒人看守,經常在「威虎山」坡下某連食堂買飯。那兒離菜園只六七分鐘的路。小趨來做客,我得招待它吃飯。平時我吃半份飯和菜,那天我買了正常的一份,和小趨分吃。食堂到菜園的路雖不遠,一路的風很冷。兩手捧住飯碗也擋不了寒,飯菜總吹得冰涼,得細嚼緩吞,用嘴裏的暖氣來加溫。小趨哪裡等得及我吃完了再喂它呢,不停的只顧蹦跳著討吃。我得把飯碗一手高高擎起,舀一匙飯和菜倒在自己嘴裏,再舀一匙倒在紙上,用另一手送與小趨;不然它就不客氣要來舔我的碗匙了。我們這樣分享了晚餐,然後我洗凈碗匙,收拾了東西,帶著小趨回「中心點」。
我獨守菜園的時候,起初是到默存那裡去吃飯。狗窩關不住小趨,我得把它鎖在窩棚里。一次我已經走過磚窯,回頭忽見小趨偷偷兒遠遠地跟著我呢。它顯然是從窩棚的秫秸牆裡鑽了出來。我呵止它,它就站住不動。可是我剛到默存的宿舍,它跟腳也來了;一見默存,快活得大蹦大跳。同屋的人都喜愛娃娃狗,爭把自己的飯食喂它。小趨又飽餐了一頓。
王德一到校就失去自由。工宣隊領導全系每天三次斗他,逼他交出名單。就在楊絳下放幹校前夕,他含冤自盡。
楊絳已在打算怎樣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只等告知動身的日期。過了幾天,他來看她時臉上還是靜靜的。她問:
一天,錢鍾書路過菜園,楊絳指著窩棚說:
這年十一月三日,楊絳先在學部大門口的公共汽車站等車,看見錢鍾書雜在人群中出來。他過來站在她旁邊,低聲說:
默存每到我們的菜園來,總拿些帶毛的硬肉皮或帶筋的骨頭來喂小趨。小趨一見他就蹦跳歡迎。一次,默存帶來兩個臭蛋——不知誰扔掉的。他對著小趨「啪」一扔,小趨連吃帶舔,蛋殼也一屑不剩。我獨自一人看園的時候,小趨總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遠遠看見默存從磚窯北面跑來,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拚命搖尾巴呀,還不足以表達它的歡欣,特又饒上個打滾兒;打完一滾,又起來搖尾蹦跳,然後又就地打個滾兒。默存大概一輩子也沒受到這麼熱烈的歡迎。他簡直無法向前邁步,得我喊著小趨讓開路,我們三個才一同來到菜地。九九藏書
默存後來發現,他壓根兒不用跳過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橋通往東岸。每天午後,我可以望見他一腳高、一腳低從磚窯北面跑來。有時風和日麗,我們就在窩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會兒晒晒太陽。有時他來晚了,站著說幾句話就走。他三言兩語、斷斷續續、想到就寫的信,可親自撂給我。我常常鎖上窩棚的木門,陪他走到溪邊,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裡,目送他的背影漸遠。從郵電所回來就急要回連分發信件和報紙,不肯再過溪看我。不過我老遠就能看見他迎面而來;如果忘了什麼話,等他回來可隔溪再說兩句。
楊絳感到,「弱者總佔便宜;我只幹些微不足道的細事,得空就打點包裹寄給幹校的默存。默存得空就寫家信;三言兩語,斷斷續續,白天黑夜都寫。這些信如果保留下來,如今重讀該多麼有趣!但更有價值的書信都毀掉了,又何惜那幾封。」
干土挖起來雖然吃力,爛泥的分量卻更沉重。越挖越泥濘,兩三個人光著腳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爛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過來往旁邊倒,霎時間井口周圍一片泥濘。大家都脫了鞋襪。楊絳提不動一桶泥,她也湊熱鬧脫了鞋襪,把四處亂淌的泥漿鏟歸一處。
楊絳每天清早吃罷早點,一人往菜園去,半路上常會碰到住窩棚的三人到「中心點」去吃早飯。她到了菜園,先從窩棚木門旁的秫秸里摸得鑰匙,進門放下隨身攜帶的飯碗之類,就鎖上門,到菜地巡視。胡蘿蔔地在東邊遠處,泥硬土瘠,出產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給人拔去;拔得匆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楊絳挖出來後用井水洗凈,留以解渴。鄰近北邊大道的白菜,一旦捏來菜心已長瓷實,就給人斫去,留下一個個斫痕猶新的菜根。
「不用籌備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於家人團聚,等幾時女兒和德一鄉間落戶,待他們迎養吧。
看電影大概也算是一項學習,好比上課,誰也不準逃學,錢鍾書則因眼睛不好,看不見,得以豁免。放映電影的晚上,楊絳他們晚飯後各提馬扎兒,列隊上廣場。各連有指定的地盤,各人挨次放下馬扎兒入座。有時雨後,指定的地方泥濘,馬扎兒只好放在爛泥上;而且保不定天又下雨,得帶著雨具。天熱了,還有防不勝防的大群蚊子。不過上這種課不用考試。楊絳睜眼就看看,閉眼就歇歇。電影只那麼幾部,這一回閉眼沒看到的部分,等有機會以後補看。回宿舍有三十人同屋,大家七嘴八舌議論,她只需旁聽,不必泄漏自己的無知。一次她看完一場電影,隨著隊伍回宿舍。她睜著眼睛繼續做自己的夢,低頭只看著前人的腳跟走。忽見前面的隊伍漸漸分散,她到了宿舍的走廊里,發現不是自己的宿舍。她急忙退回隊伍,隊伍只剩個尾巴了;一會兒,這些人都紛紛走進宿捨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宿舍何在,連問幾人,都說不知道。他們各自忙忙回屋,也無暇理會她,她忽然覺得好比流落異鄉,舉目無親。
等兩人擠上車,錢鍾書才告訴楊絳:「這個月十一號,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隊。」
「為什麼你要先遣呢?」楊絳不解。
楊絳寫得那樣克制、那樣平靜,充滿了溫情,真可謂「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她迴避了許多血淋淋的慘劇,這也許是「寄沉痛于幽閑」吧。呆過幹校的人,對幹校生活刻骨銘心,不堪回首。她的《幹校六記》體現了楊絳「溫柔敦厚」的風格和特點,而楊絳在柔弱溫和的背後,性格是極其堅強的。
幹校後期,遷往明港。動身前,楊絳的菜園班全部都回到舊菜園來,拆除所有的建築。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機又來耕地一遍。臨走楊絳和錢鍾書偷空同往菜園看一眼告別。只見窩棚沒了,井台沒了,灌水渠沒了,菜畦沒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只剩了遍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當時錢鍾書在郵電所,幫助那裡的工作同志辨認難字,尋出偏僻的地名,解決不少問題,所以很受器重,經常得到茶水款待。當地人稱煮開的水為「茶」,款待他的卻真是茶葉沏的茶。那位同志透露了一個消息給他。據說北京打電報給學部幹校,叫幹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殘」回京,「老弱病殘」的名單上有他。
楊絳看看他的臉色,猜不出什麼事。
回家的是老弱病殘。老弱病殘已經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輩子留在幹校吧。楊絳痛苦地聯想著。
楊絳喜出望外。她想:「默存若能回家,和阿圓相依為命,我一人在幹校就放心釋慮;而且每年一度還可以回京探親。當時雙職工在息縣幹校的,儘管夫妻不在一處,也享不到這個權利。」
「待會兒告訴你一件大事。」
錢瑗欲哭無淚地送楊絳上了火車,楊絳促她先歸,別等車開。看著她孑然一身的背影,楊絳心上凄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能看到她在自己破殘凌亂的家裡,獨自收拾整理東西的情景,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女兒的背影。楊絳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裏。火車慢慢開動,楊絳離開了北京。
錢鍾書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那塊地硬得真像風磨銅。那天楊絳費盡吃奶氣力,一鍬下去,只築出一道白痕,引得小夥子們大笑。他們也挖得吃力,說得用鶴嘴鑊來鑿。楊絳的「拿手」是腳步快;動不了手,就飛跑回連,領了兩把鶴嘴鑊,扛在肩頭,居然還能飛快跑回菜園。他們沒停手,楊絳也沒停腳。壯勞力輪流使鶴嘴鑊鑿鬆了硬地,大家配合著使勁挖,幹了一天,挖出一個深潭,挖到二米時,土就漸漸潮潤,開始見水了。
「你的思九-九-藏-書想根源,昭然若揭!想離開此地嗎?休想!」
經受折磨,就叫鍛煉;除了準備鍛煉,還有什麼可準備的呢?準備的衣服如果太舊,怕不經穿;如果太結實,怕洗來費勁。楊絳已久不縫紉,胡亂把耐髒的綢子用縫衣機做了個毛毯的套子,準備經年不洗。她補了一條褲子,坐處像個布滿經線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錢鍾書倒很欣賞,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她還說:
楊絳住在老鄉家的時候,和同屋夥伴不在一處勞動,晚上不便和她們結隊一起回村。她就獨往獨來,倒也自由靈便。而且她喜歡走黑路。打了手電筒,只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她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里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只有她一個床位,只有帳子里狹小的一席地……
到了先遣隊臨行之日,楊絳和他們的女兒、女婿一起到火車站,為錢鍾書送行。他們擠上火車,找到個車廂安頓下來。這時他們的心情是沉重的,楊絳和錢瑗差點流下淚水。錢鍾書看在眼裡,不等開車,就催促他們快回去。他們三人就下車,痴痴站著等火車開動。
羅山無地可耕,幹校無事可干。過了一個多月,幹校人員連同家眷又帶著大堆箱籠物件,搬到息縣東嶽。那裡比羅山地僻人窮,冬天沒有燃料生火爐子,好多女同志臉上生了凍瘡。
楊絳認同:真的,什麼物質享受,全都捨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筆記本、碑帖等等。
楊絳在菜園班的時候,同班的一位詩人從磚窯里抱回一頭小黃狗。詩人姓區。偶有人把姓氏的「區」讀為「趣」,阿香為小狗命名「小趨」。詩人的報復很妙:他不為小狗命名「小香」,卻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阿趨」。可是「小趨」叫來比「阿趨」順口,就叫開了。好在菜園以外的人,並不知道「小趨」原是「小區」。
「來日方長,要保重身體;要耐心、冷靜、堅強。這些錢我不需要,你自己買些生活必需品吧!」
有一次楊絳發現三四棵長足的大白菜的根已斫斷,未及拿走,還端端正正站在畦里。他們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長足,搶先收割。又有一次楊絳剛繞到窩棚後面,發現三個女人正在拔他們的青菜,看見楊絳過來,她們站起身就跑,不料楊絳追得快,她們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拋擲地下。楊絳心想:「其實,追只是我的職責;我倒但願她們把青菜帶回家去吃一頓;我拾了什麼用也沒有。」
楊絳還幫助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同事。有一位年輕人鄭土生也被打成純屬子虛烏有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分子」,逼他承認,不承認不招供只有死路一條。這無疑等於死罪,他想到了自殺。當時他欠楊絳七十五元錢,一九七○年四月七日,他把自己五十元的存摺和二十五元錢塞進楊絳辦公桌的抽屜里,留個條子給她,準備坦然地離開人世。第二天,楊絳一發現,中午趕快到辦公室,看見鄭土生一人坐在辦公桌前低頭髮呆,那時他已打算待辦公室人走後自殺。這時楊絳立即快步走過他跟前把一個小紙包放在他的書桌上。鄭土生打開紙包,除了他的存摺和二十五元錢外,還有楊絳寫的字條,上面寫著: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慢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綵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幹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這隻小黃狗,為枯燥乏味的幹校生活增添了些許快樂。楊絳在《幹校六記》中專門為小黃狗寫了一章:《「小趨」記情》。在她的筆下,「小趨」是可愛的——
在楊絳眼裡,錢鍾書向來抉擇很爽快,好像未經思考的;但事後從不游移反覆。而自己則不免思前想後,可是兩人的抉擇總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楊絳想起這事仍然心上不服。過一天錢鍾書到菜園來,楊絳就說:「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他說無聊,事情已成定局,還管它什麼作祟。楊絳承認自己無聊:妄想已屬可笑,還念念在心,洒脫不了。
文學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隊的詞兒,不稱「所」而稱「連」。兩連動身的日子,學部敲鑼打鼓,大家都放了學去歡送。楊絳記得,「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幹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發現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也紛紛回去上班。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
這時幹校的任務,由勞動改為「學習」——學習階級鬥爭理論吧?有人不解「學部」指什麼,這時才恍然:「學部」就是「學習部」。
楊絳寄寓楊村的時候,房東家的貓兒給她來了個惡作劇。他們屋裡晚上點一盞油燈,掛在門口牆上。楊絳的床離門最遠,幾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她和同屋夥伴兒在井邊洗漱完畢,回房睡覺,忽發現床上有兩堆東西。她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開手電筒一照,只見血淋淋一隻死鼠。他們誰也不敢拿手去拈。楊絳戰戰兢兢移開枕被,和同伴提著床單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後院漚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她大清早就起來洗單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晒乾后又洗,那血跡好像永遠洗不掉。
由於這次下放是所謂「連鍋端」——含有拔宅下放、一去不復返的意思,所以連一時沒用的東西,暫時不|穿的衣服,自己寶貴的圖書、筆記等等,一概帶走,大包、小包行李一大堆。當時他們的女兒阿圓、女婿德一,各在工廠勞動,不能叫回來幫忙。他們休息日回家,就幫著收拾行李,並且學別人的樣子,把箱子用粗繩子密密纏捆,防止旅途摔破或壓塌。楊絳的感嘆十分耐人尋味:「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