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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二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當然,「有志讀書求學的人」也應當感謝楊絳為此所作的巨大奉獻。
楊絳還說,「鍾書的筆記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從一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從鐵箱、木箱、紙箱,以至麻袋、枕套里出出進進,幾經折磨,有部分筆記本已字跡模糊,紙張破損。鍾書每天總愛翻閱一兩冊中文或外文筆記,常把精彩的片段讀給我聽。我曾想為他補掇破舊筆記,他卻阻止了我。他說:『有些都沒用了。』哪些沒用了呢?對誰都沒用了嗎?我當時沒問,以後也沒想到問。」
這些手稿,有的年代久遠,幾經搬騰;有的遭過日晒雨淋,許多都已模糊破損。大部分手稿的紙張已經發黃,有的已經薄軟到拿不起來的地步,甚至連字跡都已經很難辨識了。加之錢先生做筆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常節省紙張。無論是小小的筆記簿,還是堂皇的十六開的大紙,他一視同仁:統統寫滿,不留空隙。第一道寫的筆記是按照紙的標準內芯寫的,但是接下來,就會有對某一句的補充和添加,就會有一道線條遠遠地拉到邊上,用蠅頭小楷寫上新的內容。一張稿紙上,經常會有四種不同的顏色的筆做出的記號,字跡互相重疊,估計除了錢先生本人之外,別人很難辨認出來。他寫的時候也許是為了多寫一些字,也許是想把相關的內容挨得近一些,總之為了寫下它們,他就向任何有空白的地方去寫。這樣,在閱讀的時候,需要把紙轉過來掉過去地看,也許一頁的內容讀下來,一本書就整整地轉了一圈呢。錢先生在做筆記的時候,有時還會「頑皮」起來,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畫上一幅小小的插圖,有時是幾筆勾成的名人肖像,有時是淘氣的漫畫,非常生動,使嚴肅的手稿活潑起來。
「我來日無多,總怕來不及做完這件事,常常失眠,睡不著覺。」
一九九八年錢鍾書去世以後,年近九旬的楊絳用了無數https://read.99csw.com個日日夜夜,將錢鍾書留下來的零散而殘破的手稿,一張一張精心拼貼起來,井井有條地整理好,並陸續付梓。楊絳曾笑稱自己現在還是「錢辦主任」,是他們家留下來「打掃戰場」的。多虧有了楊絳這樣的「主任」,錢鍾書先生仍然不斷有作品出版,使世人得以了解一個文化巨人豐富的精神成果。
錢鍾書大量的手稿,有些已經破損模糊,有些本來錢先生記時就是勾勾畫畫,所以整理手稿的事務就落到了最了解錢鍾書的楊絳身上。但是楊絳不懂德文、義大利文和拉丁文。翻譯《圍城》的德國漢學家莫宜佳博士自告奮勇,編排了全部外文筆記,但還是有大量中文以及中英文相雜的筆記等待楊絳一頁一頁地辨認、拾掇。這件事成了楊先生晚年最大的動力和壓力,她每天把手稿攤一桌子,一點點兒地粘貼。
「我的東西,非得要經過我自己審過,才可以出版。」
後來出版錢鍾書手稿,楊絳反覆說明:「我這麼做,出版他的東西,他本來是不同意的呀!可是我怎麼辦呢?難道我親手毀了它們?我下不了這個手呀。我想來想去,還是想,把它們當作資料留下來吧。」
北京《讀書》雜誌二○○一年第九期上發表了楊絳撰寫的《為有志讀書求知者存……記〈錢鍾書手稿集〉》,詳細介紹《錢鍾書手稿集》的有關情況。她說:錢鍾書「做筆記的習慣是在牛津大學圖書館讀書時養成的。因為飽樓的圖書向例不外借。那裡去讀書,只准攜帶筆記本和鉛筆,書上不準留下任何痕迹,只能邊讀邊記。——做筆記很費時間。鍾書做一遍筆記的時間,約莫是讀這本書的一倍。他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後才發現。鍾書讀書做筆記成了習慣。但養成這習慣,也因為我們多九-九-藏-書年來沒個安頓的居處,沒地方藏書。他愛買書,新書的來源也很多,不過多數的書是從各圖書館借的。他讀完並做完筆記,就把借來的書還掉,自己的書往往隨手送人了。鍾書深諳『書非借不能讀也』的道理,有書就趕緊讀,讀完總做筆記。無數的書在我家流進流出,存留的只是筆記,所以我家沒有大量藏書。」
四十卷的《錢鍾書手稿集》是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二○○四年面世的是前三卷《容安館札記》。楊絳依照與錢鍾書在世時的約定,為此書題寫了書名。
據楊絳介紹說,錢鍾書的手稿多年來一直跟隨他們顛簸,去過幹校,也住過辦公室,有時裝在箱子里,有時甚至裝在麻袋裡、枕套里,歷經了多少磨難方才保存下來。她十分珍視錢鍾書遺留下來的手稿。錢鍾書尚在卧病的時候,就有人來電話問,可不可以出版他的東西。那時候錢鍾書就說:
這些年來,楊絳整理錢鍾書的筆記,計有外文筆記一百七十八冊,三萬四千頁,中文筆記部分大體數量與此相當;另有「日札」二十三冊,兩千余頁,在一起足足有四十卷。在為《錢鍾書手稿集》寫的序言中,楊絳說:「許多人說,錢鍾書記憶力特強,過目不忘。他本人並不以為自己有那麼『神』。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不僅讀一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所以,他讀書雖多,也不易遺忘。」
楊絳多次說:
睹物思人。在拼貼書稿的日子里,楊絳是怎樣的心境,無人知曉。有一天,作為《錢鍾書手稿集》的責任編輯,郭紅到楊絳家取資料,看見臨窗的桌前攤滿了錢鍾書先生殘破的手稿,旁邊還擺放著剪刀和膠水。楊絳的眼睛異樣的紅腫,她說正在拼對錢先生的手稿呢。每天,她就這樣仔細辨認那些因年久而模糊的蠅頭小楷,並把它們準確地粘貼起來。這隻能是一個九九藏書學者,一個真正愛書的人,一個了解並尊重錢鍾書先生真正價值的人,也是一位深情的妻子的唯一選擇——
楊絳發自內心地說:「這大量的中、外文筆記和讀書心得,鍾書都『沒用了』。但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對於研究他學問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總該是一份有用的遺產。我應當盡我所能,為有志讀書求知者,把鍾書留下的筆記和日札妥為保存。」
第三類是「日札」,即錢鍾書的讀書心得。日札想是「思想改造」運動之後開始的。最初的本子上還有塗抹和剪殘處。以後他就為日札題上各種名稱,如「容安館日札」、「容安室日札」、「容安齋日札」;署名也多種多樣,如「容安館主」、「容安齋居士」、「槐聚居士」等等;還鄭重其事,蓋上各式圖章。這些日札共二十三冊,兩千多頁,分八百零二則。每一則只有數目,沒有篇目。日札基本上是用中文寫的,雜有大量外文,有時連著幾則都是外文。不論古今中外,從博雅精深的歷代經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說院本,以至村謠俚語,他都互相參考引證,融會貫通,而心有所得。他的《管錐編》就是把日札里的心得,經發揮充實而寫成的文章。例如《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註》十八則,共九十五頁,而日札里讀楚辭的筆記一則,只疏疏朗朗記了十六頁;《管錐編•周易正義》二十七則,共一百零九頁,而日札里讀《周易》的筆記,只有一則,不足十二頁。
最大限度地保存手稿的內容,使它更清晰,易於辨認,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商務印書館技術部的同志們在掃描過程中發現,只有一種方法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持手稿的信息量,那就是把每頁稿子都劃分為許多小區域,然後把每一小塊都放大,除去其中的污點,同時調整它的清晰度,直到達到最佳效果;這樣的方法,使最終收入到書中的手稿,比原稿更清晰。但同https://read.99csw.com時,這種方法極大地增加了工作量,降低了掃描進度,使整個工作周期比預期的要拉長很多,投入也更大。但是為了高質量地完成這項出版工作,他們沒有絲毫怠惰。
第一類是外文筆記(外文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除了極小部分是錢鍾書用兩個指頭在打字機上打的,其餘全是手抄。筆記上還記有書目和重要的版本以及原文的頁數。他讀書也不忽略學術刊物。凡是著名作家有關文學、哲學、政治的重要論文,他讀後都做筆記,並記下刊物出版的年、月、日。他自從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英國文學,在他已有些基礎。他又循序攻讀法國文學,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而二十世紀;也同樣攻讀德國文學、義大利文學的歷代重要作品,一部一部細讀,並勤勤謹謹地做筆記。這樣,他又為自己打下了法、德、義大利的文學基礎。以後,他就隨遇而讀。錢鍾書在國內外大學攻讀外國文學,在大學教書也教外國文學,「院系調整」后,他也是屬於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組的。但他多年被派去做別的工作,以後又借調中國古典文學組,始終未能回外文組工作。他原先打算用英文寫一部論外國文學的著作,也始終未能如願。那些外文筆記,對他來說,該是「沒用了」。但是對於學習外國文學的人,對於研究錢鍾書著作的人,能是沒用嗎?
據該書的責任編輯郭紅介紹:在出版過程中,出版社曾提出是不是把手稿整理出來,做成印刷體,方便讀者。但是這卻要面臨一個巨大的障礙:這麼多的語種,這麼大的量,有誰有這個能力來做呢?因為即使是中文筆記,裏面也不時有外文出現,七種外文里,又夾雜著大量的中文。楊絳先生自己也發愁:我只識得裏面的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別的不認識,可怎麼辦呀?就算是找到了懂得這些語言的人,但涉及面那麼廣,筆記https://read.99csw.com中的文本考證工作又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完成。經過慎重考慮,決定還是把手稿的原貌保存下來,以後慢慢整理。
第二類是中文筆記。他開始把中文的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一九五二年知識分子第一次受「思想改造」時,他風聞學生可檢查「老先生」的日記。日記屬私人私事,不宜和學術性的筆記混在一起。他用小剪子把日記部分剪掉毀了。這部分筆記支離破碎,而且都散亂了,整理很費功夫。他這些筆記,都附帶自己的議論,亦常常前後參考、互相引證。以後的筆記他都親自記下書目,也偶有少許批語。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的數量,大致不相上下。
出版錢鍾書先生的手稿,是一個需要遠見與膽識,並且對於文化的積累和文物的保護具有強烈責任心的重大決定,也是一個巨大的工程。這首先是因為錢先生的手稿數量很大,需要巨大的資金投入,而此類書的銷量又沒有先例可資保證。二○○○年的秋天,商務印書館的總經理楊德炎在全面考慮了各方面的情況以後,特批了這個預計需要投入將近三百萬的項目,並立即指示下屬的技術部門斥資購進了最先進的掃描儀器,指定專人負責此項目,還專門聘請了技術熟練並有相當經驗和責任心的掃描員進行手稿的掃描工作。經過兩年的悉心整理和工作,備受國內學者矚目的這套珍貴的文化遺產,終於陸陸續續地面世了。但是,它的出版,僅僅是第一步。當它能為「有志讀書求學的人」提供最有價值的資料和方便,並且促進學術的進步時,才真正彰顯出了它的價值與意義。
楊絳在錢鍾書去世后,找出他的大量筆記,經反覆整理,共分出三類。她介紹說:
早在一九九一年,楊絳要求錢鍾書為自己構思中的小說人物寫幾首情詩。錢鍾書苦思冥搜數月,得詩七首。其中「夢魂長逐漫漫絮,身骨終拼寸寸灰」兩句,竟成了後來楊絳整理錢鍾書遺稿時的精神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