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張幼林回頭張望，突然，他發現了得子一家，臉色大變：「媽，我師哥也在裏面呢！」
昌平陽坊的大路邊，裝扮成剃頭匠的康小八正在端著煙袋抽煙，他已等得有些心急，突然，遠處響起了駝鈴聲，康小八立刻站起來，把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用一塊黑色的蒙面布蒙住臉，然後走出了剃頭棚。他站到了大路中央，雙臂抱在胸前，冷冷地望著走近的駝隊。
「『給點兒』是多少啊？您說個准數兒。」
楊憲基沉思了良久，把銀子和信又退給伊萬：「伊萬先生，我這一遭貶，什麼時候能翻身就不好說了……秋月還年輕，不能就這麼空等著。」
張李氏正在院子里梳頭，趕緊把一根手指頭豎在嘴邊，示意他別出聲。張山林沒理會嫂子的意思，自顧自地嚷嚷開了：「幼林怎麼那麼懶啊，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啊。幼林，幼林！」說著把鳥籠子放在窗台上，就要進屋。
北屋裡空空如也，賈二嘟囔著：「還真跑了？」就著月光，突然，賈二發現了桌子上的一包銀子和秋月的信，他立刻撲了上去。
這也在意料之中，因為張幼林太了解秋月了，她是個內心極剛強的女人，除了她的美貌、善良和才華，這一點也很打動他。張幼林沉默了半晌，鼓足勇氣說道：「秋月姐，我……」張幼林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小玉，小玉知趣地退下了。
另一人湊上去：「這就是榮寶齋呀？聽說，這鋪子在京城裡可是挺有名兒的。」
駝隊停下來，馬文龍搶先回答：「在下便是，有事嗎？」
庄虎臣賠著笑臉兒：「哪兒能夠啊……」說著，又轉身向義和團大師兄點頭哈腰的：「這位『總爺』，夥計不懂事兒，您多擔待！」
霍震西猛地拔出雙鉤大吼：「弟兄們，宰了他！」
「就讓他們先安頓在東屋吧。」庄虎臣吩咐著，得子眉開眼笑：「謝謝掌柜的！」
張李氏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叔跟我這兒軟磨硬泡的，原來這裏頭有事兒啊。」張李氏思忖良久，嘆了口氣：「唉！既然是這樣，我就過去問問秋月，不過大主意還得她自個兒拿，張家雖說和秋月有這層關係，可要是秋月不願意，我也不強迫她。」
張幼林指給張李氏看：「那邊兒，我師哥的兒子還穿著您送的小衣裳。」
張山林大大咧咧，依舊是大著嗓門：「嫂子，這都是您給慣的，在洋學堂里，他敢這樣兒嗎？」
庄虎臣沒接他的話，而是注意起過往的行人。街上，只見義和團的散眾和各色閑雜人等混跡在人流中，庄虎臣很是不安，他吩咐宋栓：「今兒個市面兒不大幹凈，咱早點兒上板兒吧，別再讓人敲了竹杠。」正說著，遠遠地看見得子的媳婦懷裡抱著孩子，身後跟著背著大包小包的幾個義和團團眾從東邊走過來，庄虎臣皺了皺眉頭：「栓子，去，接一把。」
「不敢不敢。」張山林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貝子爺哪兒得罪得起呀，你再容我幾天，容我幾天……」張山林心想，今兒個真是倒霉透了。
張李氏搖搖頭：「這事兒你辦不了。」
張山林搶著回答：「還是老三樣兒，醬汁兒中段兒瓦塊兒魚、瓤冬瓜鹵香雞、真四眼井的麻豆腐。」他略微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外加一碟兒拍小蘿蔔兒，可別忘了放蒜泥。」
楊憲基催促著：「你還是先下去躲躲，要是沒什麼事兒，我再叫你出來。」楊憲基把油燈遞給伊萬，又補上一句：「秋月就託付給你了！」
賈二喜上眉梢：「大哥，這就對了，不過光咱倆不行，那洋人人高馬大的，得再招呼幾個兄弟，舊道觀里那隻看家護院的大黃狗，也得先想好了怎麼對付……」
霍震西嘆了口氣：「唉，心裏急啊，靠駝隊運生鐵，再用生鐵打造出刀劍，我們的起事得拖到猴年馬月？這樣太慢了。」
庄虎臣賠著笑：「我這不是，得照顧買賣嘛。」
「應該可靠吧，我可沒少花銀子。」伊萬掏出身上的銀子和秋月的一封信遞給楊憲基，「這是秋月讓我帶給你的。」
康小八捂住傷口跌跌撞撞向剃頭棚跑去，眾人紛紛舉起兵器向康小八撲過去，康小八回身又是兩槍，沖在最前邊的兩個武師中彈倒下，追趕的眾人略有遲疑，放慢了腳步，康小八卻趁此機會解開拴在棚柱上的馬，躍身躥上了馬背。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走過來：「庄掌柜的！」庄虎臣一轉身：「東家，遛鳥兒去啦？」
「誰呀？」貝子爺顯得興緻盎然，額爾慶尼神神秘秘，還湊近了他的耳朵：「就是和咱們一塊兒玩鳥兒的那個張爺的侄子！」
「怎麼啦？」楊憲基覺得蹊蹺。
霍震西接過手槍仔細端詳著，目露凶光：「康小八呀康小八，不殺了你，我誓不為人……」
「那也得干到底，準備了這麼多年，不能因為手裡傢伙不如人就不幹了。」霍震西態度堅決，馬文龍看著他：「大哥，我來京師之前，受了首領的委託，要我負責你的安全，希望大哥能配合我。」
徐管家就是衝著他來的，能叫他躲了嗎？在下一個街口，張山林剛拐出來，徐管家就站在一家店鋪的台階上叫住他：「張爺，您躲什麼呀？」
「聽說，您那侄子和從秦淮河出來的秋月姑娘，關係可不一般哪。」徐連春偷偷地用眼睛的餘光打量著張山林，張山林並不避諱：「是不一般啊，秋月的爺爺和我父親是至交，他們倆以姐弟相稱，我那侄子幹了壞事兒不敢回家，還躲到秋月那兒藏起來，秋月還真護著他！」
「這日子過得可不太平啊！」楊憲基在伊萬的對面坐下，話里充滿著憂慮。
霍震西收回了目光：「好吧，聽你安排，這總行了吧？」
庄虎臣滿臉堆笑：「左爺，您放心，您就放心吧！」
目睹這瞬間的變故，張幼林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半晌，他才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喊聲：「師哥……」
伊萬一路顛簸，楊憲基沒有像樣的東西招待他，只做了一碗蘿蔔湯，伊萬就著窩頭喝下，還連聲說「好喝」。
大黃在院子里兜著圈子，沖牆外拚命地叫著，一個紙包從院牆外扔進來，大黃跳起來，撲了上去。
「我馬上去催促他們，不過……」馬文龍回頭看了看，「再怎麼趕恐怕也快不了多少，馱子里有一半是生鐵，實在是太沉了。」
進了鋪子，庄虎臣雙手抱拳：「各位爺，夥計照顧不周，請多包涵，多包涵！」
左爺乜斜著眼睛：「庄掌柜的，你那夥計，要收義和團的紙錢。」
賈二的心思還在信上，從北屋裡出來的那個村民湊近賈大耳語：「大哥，這人怎麼辦？」賈大捅了捅賈二，賈二使了個眼色，示意殺掉楊憲基。賈大猶豫著，沒動手。
「我也找人查過你的案卷，唉……這案子短時間內翻過來，是不太容易。」
楊憲基來到門口，只見大黃無力地癱在院子的中央，七竅出血。楊憲基快步上前，驚叫著：「大黃，你怎麼了？」
康小八「嘿嘿」冷笑兩聲：「今天康八爺就叫你們倆當個read.99csw.com明白鬼……」他閃電般掀起衣襟，兩支手槍變戲法似的出現在手裡，輕聲叫道：「大爺我就是康小八！」
伊萬聳聳肩，攤開手：「沒辦法，我要辦公事。我離開京城的時候局勢還沒有惡化，等我辦完了事卻回不去了，你們的軍隊和義和團居然結成了聯盟，把東交民巷的使館區封鎖了，真是太不像話了，這是違反國際公法的行為。」停頓了片刻，伊萬繼續說道：「局勢還在繼續惡化，英、法、德、俄、美、日、意、奧八國政府已經向中國派出了遠征軍，目前正在途中，八國聯合軍隊一旦登陸，京津地區少不了要有場惡戰，結局如何，殊難預料啊。」
左爺給黑三兒遞了個眼色，黑三兒迎上去，把他們攔在了外面。
「康小八作案一貫如此，為了幾兩銀子就能殺人，不留活口兒，除了他，哪個強盜有『噴子』？」顧客分析得在理，剃頭匠點點頭：「這倒也是，我看也是他乾的，這小子是真他媽的傷天害理啊，你有能耐拿槍跟洋人干呀，怎麼就會禍害老百姓？」
兩人都不說話了，只是彼此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突然，兩人同時出手，康小八閃電般拔出雙槍，「啪！啪！」兩聲槍響，馬文龍在中彈的同時奮力甩出飛鏢，兩支梅花鏢正中康小八的肩膀……
兩人並排走在街上，寒暄了幾句，徐連春就切入了正題，問起了張幼林。
賈大和另兩個村民一時都被嚇得呆若木雞。
柴禾提著大刀片子湊過來：「我說庄掌柜的，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打算怎麼著？」
伊萬小心地鑽進了暗道，楊憲基把石板推上，又把床鋪上的書法條幅挪到了石板上，做好偽裝，這時，院子里傳來大黃異樣的叫聲。
剃頭匠邊給康小八刮臉邊和一位等候的顧客閑談：「我說兄弟，你聽說沒有？前兩天德勝門外關廂出了人命案子，一個姓張的財主，一家五口全讓人殺了，家裡的金銀細軟也都被搶了。」
賈二平時窮得叮噹響，剛才伊萬付給了他五兩銀子，這對賈二來說算是筆巨款了，長這麼大他也沒見過，就算是天天喝酒吃肉也能過上它一兩個月的。賈二把銀子緊緊地攥在手裡，到了村裡沒有直接回他的破窩棚，而是叫開了哥哥賈大的家門。
楊憲基的愛犬大黃懶洋洋地趴在地上打著瞌睡，突然，大黃一激靈，前腿站起，後腿一蹬躥出了屋子，對著大門狂吠起來。楊憲基抬起頭，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大黃在院子里拚命地叫著，楊憲基一怔：「大半夜的，準是有事兒！」說著他站起身，走到鋪邊上蹲下，伸進半個身子，使勁推了推，下面的機關「啪」地發出一聲響動，接著一塊石板被推開了，露出了一個洞口。
伊萬大為驚詫：「為什麼？」
宋栓從後院又抱出了一大摞：「這些，夠嗎？」
牆上的掛鐘「當、當」地敲起來，已經是晚上十點了，貝子爺站起身：「得，我該走了。」
不遠處一個賣小孩玩具的小攤兒前，得子媳婦停下腳步，拿起一個撥浪鼓搖晃著，得子的兒子伸出小手：「我要，我要……」得子把兒子交給媳婦，問攤主：「這個怎麼賣呀？」
死一般的寂靜過後，「啪」的一聲，康小八的一支手槍脫手掉在地上，馬文龍的胸前出現兩個彈孔，他慢慢地從馬背上滑落下來……
「這些年，你對她一直很有感情，現在，總算能圓你的夢了！」
宋栓趕緊從櫃檯里拿出一沓：「您看，這麼多行嗎？」
宋栓不服氣：「咱本本分分做買賣，就該挨他們欺負？」
張山林在嫂子家吃過晚飯，還沒有走的意思，他追著張李氏又進了堂屋：「嫂子，您再琢磨琢磨？」
「到底是老江湖了，眼裡不揉沙子嘛。」
張山林佯裝不知：「什麼事兒啊？」
楊憲基躺在院子里，鮮血染紅了身下的一片土地，秋月的信散落在他的身旁，慢慢地，也被鮮血染紅。楊憲基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恍惚之中，秋月的倩影在他眼前晃動著，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
突然，一棟著火的店鋪連同它那三丈多高的招牌轟然倒塌，得子一家和周圍的人都被埋在了火海里……
張李氏抬起頭來：「幼林啊，你再去看看秋月，還是勸她搬過來住吧，唉，這市面上亂糟糟的，秋月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不放心啊！」
霍震西久久地跪在墳前，不住地喃喃自語：「文龍兄弟，你走得太倉促，大哥我對不起你，只好給你留在這兒，委屈兄弟啦……」
康小八似乎並不在意：「說得沒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八爺我乾的就是這營生，你要怨也別怨我，誰讓霍震西的項上人頭值兩千兩銀子呢？」
張幼林又念下去：「東南有真神，降下兵八百萬，能掃去洋人，死了教匪，上能保國，下能安民，每家大門前，貼符一道，紅布一尺，俱貼上坎，避火災也……」
「噢，沒想什麼。」張幼林把母親的意思又重申了一遍，秋月還是一口回絕了：「你們的好意姐姐心領了，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給你們添麻煩。」秋月矚望著遠方，目光散淡。
一個隨從過來催促：「霍爺，走吧，不然今晚到不了驛站。」霍震西站起來：「文龍兄弟，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仇大哥我幫你報，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仇人的腦袋砍下來，送到你的墳前，兄弟，你放心去吧！」
庄虎臣搭訕著：「額大人，您也認識張爺？」額爾慶尼的腦袋又縮了回去：「京城裡玩鳥兒的，誰不認識張爺。」
「衙門裡去人了嗎？」顧客問。
宋栓驚恐地看著他，不敢吭聲了。
「也是，幼林，你再好好勸勸她。」張山林也附和著。
在榮寶齋的大門外，左爺帶著嘍啰們揚長而去，宋栓衝著他們的背影氣得直跺腳：「這不是生吃嗎？」
有人高喊：「點火燒了它！」眾人附和著：「對，燒了它，燒了它……」
一隊義和團眾急匆匆地走過來，得子搶上兩步拉住媳婦讓開路，目送著義和團走過去，他心裏直納悶：「他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
張山林聽罷，愣了一下，繼而又喜上眉梢：「那好啊，這樣我就能見天兒來找你了……」
「不夠，多來點兒。」
賈大跑到大門處拉開了門閂，另外兩個村民也進了院子。
「誰說她缺了？咱們送的，那是咱們的一片心！唉，楊大人出了事兒，她一個人無依無靠，也真是夠可憐的！」張李氏是打心眼兒里心疼秋月。
康小八「嘿嘿」笑了：「說也無妨，你聽說過京東康八爺嗎？」
「北京已經陷入一片混亂之中，義和團成了這座城市的主宰，它有很多被稱為『壇』的基層組織，但壇與壇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誰也指揮不了誰，無論是哪個政府想與它談判都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個龐大的民間組織竟然沒有一個統一的首領，更奇怪的是，義和團竟然提出要殺『一龍二虎』，『一龍』就是皇帝，『二虎』是總理衙門大hｔtpｓ://rｅａｄ•９9csｗ•coｍ臣慶親王奕劻和洋務派首領李鴻章，上帝啊，簡直不可思議！」伊萬一個勁兒地搖頭。
康小八站了起來，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道：「我說二位爺，你們認識康小八嗎？」
另一個隨從遞過康小八遺落的手槍：「霍爺，這是康小八的噴子，您收好。」
庄虎臣正是來商量這件事的，額爾慶尼已經託人帶過話兒來了，張家要是不幫他大哥這個忙，那榮寶齋的生意他也就不打算照顧了。庄虎臣愁眉苦臉：「唉，東家，額大人那兒咱可是得罪不起啊！」
庄虎臣斜著身子坐下，沒話找話：「左爺，您也參加義和團啦？」
聽到這兒，康小八冷冷地笑了，他微微側了一下頭：「我說剃頭的，我這頭剃完了沒有？」
張幼林「嗯」了一聲，伸了個懶腰，又回去了。張山林提起鳥籠子跟了進去：「這兩隻鳥兒，嘿，甭提了……」
賈二滿臉狐疑：「不可能！」說著，給賈大打了個手勢，賈大和一個村民看住楊憲基，他自己帶著另一個村民小心地摸向了北屋。
「幼林，想什麼呢？」
攤主忙著照應一樁大買賣，扭過頭：「給點兒就得。」
得子正在西廂房裡倒騰硯台，宋栓進了後院就大喊：「大夥計，出來看看，誰來啦！」
馬文龍笑道：「好說，好說，既然是借頭一用，也該報個名號，不然到閻王爺那兒我怎麼找你？」
「我待會兒就去。」張幼林答應得十分痛快。
左爺和大師兄相互拱手致意，宋栓又問了一遍：「先生，您這賬是現在就付清，還是……怎麼個結法兒？」大師兄還沒來得及答話，柴禾搶上前：「你他媽這是活膩歪了吧？」說著，他把手裡的大刀片子在宋栓面前晃了晃：「老子是義和團，豁出命來打洋人，用你點兒破紙，是看得起你，還想要銀子？」
冤家路窄，那天庄虎臣把額爾慶尼送到榮寶齋的大門口，看著額爾慶尼上了轎子：「額大人，您放心，這兩天我把貨備齊了就打發夥計給宮裡送過去。」
「幼林，你留神！」張李氏大聲提醒著。
「就一個人？」賈大清醒了，賈二點點頭：「就一個。」
張幼林擠不進去，他爬到一個窗台上，遠遠地沖得子揮手大喊：「師哥，往這兒跑……」
「少說也有好幾千了。」
「姐姐心裏只有楊大人，別人誰都不嫁。」秋月說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張幼林只得作罷。
張山林苦著臉：「這不是秋月的脾氣大嘛，貝子爺早先嘬過癟子，這回怕說不對付，一下兒就黃了，徐管家的意思是，先託人把秋月說動了，貝子爺再出面。其實，要我說，楊憲基那兒是完了，貝子爺好歹也是皇親國戚，秋月要是能跟了貝子爺，也算是她的造化。」張山林心裏盤算著，先別跟嫂子提額大人的事兒，要是這麼著就能把事情圓滿解決，不是省得添堵嗎？
伊萬陷入了沉思：「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我少年的時候，在我的恩人莫里斯神父那裡看到過一幅中國的《仕女圖》，畫上的女子儀態萬方、美艷絕倫，她成了我夢中的情人。就是為了尋找她，我來到了大清國，我走過很多地方，當我第一次在秦淮河見到秋月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得子媳婦到了榮寶齋門口，先給庄虎臣行了個禮，庄虎臣問道：「你來，事先沒告訴得子吧？」
楊憲基和伊萬還在聊著，突然，大黃警覺起來，它衝到院子里，對著東牆外狂吠。楊憲基跟出來看了看，沒發現什麼，拍了拍大黃，又回到屋裡。
張山林滿面笑容：「大侄兒，你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陪著你吃，咱還說我那倆鳥兒……」張幼林打斷了他：「叔，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義和團把北洋師範給佔了，教習都躲到京城裡來了。」
義和團眾進了鋪子，他們東摸摸、西看看，覺得挺新鮮，大師兄態度和藹：「小兄弟，我要寫揭帖用的紙。」
只見康小八將手槍拆卸開，仔細地用軟布擦拭著每個零件。一個嘍啰急急忙忙走進來：「八爺，那姓霍的有動靜了。」
「說起我那侄子，嗨，甭提了！聰明是真聰明，可就是……」張山林停頓了一下，語調低下來，「有點兒不走正道兒，還賊大胆兒，凈出幺蛾子，他媽為了他，整天提心弔膽的。」
顧客接著說道：「嗨，這些日子京城裡亂透了，義和團先是燒教堂、殺教民，後來殺紅了眼，連朝廷命官也一塊兒招呼，還說要殺皇上呢，康小八趁這個亂勁作案，就是趁火打劫啊。」
「秋月小姐花銀子買通了路卡，託人送我來躲一躲，她說你這裏遠離京城，應該是安全的。」
楊憲基接過銀子放在了桌上，秋月的信卻攥在了手裡，沒有立即打開。秋月的信是用一塊粉紅色的絹精心包裹著的，看著它，楊憲基陷入了沉思。伊萬見此情景，站起身走到鋪的旁邊，欣賞楊憲基的書法。
琉璃廠街上，幾個義和團眾從遠處走過來，他們邊走邊看，在榮寶齋的門前停住了，其中一人念著門楣上的匾：「榮——寶——齋。」
張李氏和張幼林從瑞蚨祥里出來，張幼林驚呼：「媽，快跑！」他攙扶著母親向街口跑去。
「謝大哥啦！大哥的位置就在隊伍中間，沒有我同意，不要走到隊伍的前面。」
賈大不耐煩了：「你他媽又看不懂，他要就給他吧。」
沉默了一會兒，賈大開口了，他有些猶豫：「真要是幹了，就是出人命的事兒，他還是個洋人……」
「是，是不能強迫，唉！要是秋月姑娘能答應這門親事，一切就都好辦了。」話雖這麼說，可庄虎臣心裏明白，這事兒沒那麼容易。
大師兄揮揮手：「說得好！為了教訓這些不法商人，殺一儆百，今天，就把它燒了！」話音剛落，義和團眾就蜂擁而入。
伊萬目睹這一切感到十分詫異，楊憲基站起身來：「大黃叫得不對頭兒，你是洋人，我心裏不踏實，這是個暗道，你出去以後沿著河邊走就能到縣城。」
宋栓迎上去，領著眾人一邊走一邊逗孩子。得子的兒子兩歲多了，腦袋頂上留著一撮毛兒，後面梳著一根細細的長命辮，認生，宋栓一逗他，趕緊趴在媽媽的肩膀上了。
康小八陰冷地笑了笑：「小事一樁，想跟老兄借樣東西……」
張幼林系著上衣的扣子，打著哈欠從東屋裡出來：「叔，什麼事兒啊？」
「你還活著，這是不可能的，秋月她也不會同意……」伊萬使勁地搖著頭。
「等等，『大火燒得苦』是什麼意思？」張李氏警覺起來，張山林放下茶碗：「嫂子，您別打岔，讓幼林接著念。」
伊萬身旁還站著一個矮個子年輕人，他叫賈二，生得賊眉鼠眼，是距芳林苑十里之外賈村的村民。賈二看著伊萬：「洋大人，我可給您送到了。」伊萬遞上銀子：「謝謝你。」賈二接過銀子一看，不覺心中一陣狂喜，轉身就走。沒走多遠他又停下，悄悄地潛回去，隔著門縫向裏面窺視了一番，這才快步離開https://read.99csw.com。
第二天，康小八來到了昌平陽坊一帶，他瞄上了路邊的一家剃頭棚子，就進去佯裝刮臉。
聽到這兒，張李氏的心不覺一沉：還要有刀槍之禍？她的腦子迅速地轉動起來：那鋪子怎麼辦？要是被搶了呢？幼林該不會卷進去吧？還有秋月，唉！這個秋月呀……張李氏思緒萬千，後面兒子又念了些什麼她幾乎都沒聽進去。過了良久，張李氏才定下神來，鋪子好歹有庄虎臣照應著，著急也是白搭；幼林呢，這回說什麼也得把他看住了，只是秋月……
楊憲基搖搖頭：「恐怕很難，我們這批人的案子都是老佛爺欽定的。」
楊憲基正伸出右手要接秋月的信，猛然被刺，他慘叫一聲，鮮血立刻涌流出來。
楊憲基思忖片刻：「伊萬先生，你是怎麼想起到我這兒來的？」
張喜兒見勢不妙，悄悄地溜了出去，剛一出鋪子，他就朝虎坊橋方向飛跑。半路上遇見庄虎臣，張喜兒喘著粗氣：「掌……掌柜的，不好了，左……左爺和義和團都……都在咱鋪子里呢。」
張李氏白了張山林一眼：「貝子爺打秋月的主意，他幹嗎不自個兒去說？」
哥倆站在院子里，賈二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大哥，有個發財的事兒！」
院子里，賈二手握短刀逼住楊憲基，他踢了踢已經奄奄一息的大黃：「嘿，這見血封喉奪命散還真他媽靈驗！」
「總有一天逮住這傷天害理的東西，把他千刀萬剮餵了狗……」
即便如此，他還在掙扎著去奪賈二手裡的那封秋月的信。賈二一把推倒了楊憲基，獰笑著：「事情已經幹了，就不能留活口，這是規矩……」
他們終於來到了安全地帶，張李氏已經氣喘吁吁了：「謝天謝地，終於出來了！」
「這些都是俺哥在義和團的兄弟，俺哥吩咐他們送俺過來。」眾人沖庄虎臣抱拳，庄虎臣回禮：「各位受累，裡邊兒歇會兒。」
柴禾揮了揮手裡的大刀片子，氣勢洶洶地：「你要是想糊弄左爺，我手裡的傢伙兒可不認得你是誰！」
他們來到秋月家，卻撲了空。在門口等了半晌，張李氏提議到大柵欄的瑞蚨祥綢緞莊給秋月扯幾段衣料，張幼林覺得有些荒唐：「人家秋月姐才不缺您那衣料呢。」
得子聽見了，他也沖張幼林揮手。
楊憲基被村民用刀逼住，動彈不得，他喊道：「銀子你們拿走，信給我留下！」
徐管家不陰不陽的，口氣和上次大不相同：「您這是裝傻吧？我可聽額大人說了，您是榮寶齋的東家，額大人是誰呀？那是貝子爺的兄弟！榮寶齋大筆的買賣可都攥在額大人手裡呢，您掂量著吧。」徐管家把張山林曬在一邊，自顧自地遛鳥兒去了。
張李氏趕緊攔住，壓低了聲音：「哎喲，他叔，你輕著點兒，幼林還睡著呢。」
「敢情是這麼檔子事兒。」徐連春放心了，他往張山林身邊湊了湊：「我說張爺，您可得幫我個忙兒。」徐連春詳細地說明了貝子爺的意思，張山林覺得這是件好事兒，人家貝子爺好歹是皇親國戚，比楊憲基可不差，他甚至為秋月能有這樣一個歸宿而高興，於是就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地應下來。
「發財」二字刺|激了賈大，他一咬牙：「那就干吧！」
眾人把身上的包袱放在門口，為首的一人答道：「不啦，人送到了，我們就告辭了。」
「去啦，捕快們一到先驗屍，您猜怎麼著？五口人全是讓槍打死的……」
「啊？」庄虎臣大吃一驚，他急忙往回趕。快到門口了，庄虎臣停下腳步，定了定神，這才向裏面走去。
賈大從賈二手裡抓過信，剛要扔給楊憲基，被賈二攔住了：「慢！」賈二把銀子塞給賈大，又從賈大手裡抓回信來，打開絹包，翻過來、掉過去地仔細看起來。
張幼林滿臉通紅：「我，我真的想娶你！」
「秋月就是《仕女圖》上畫的那個女子，那種神態，那種感覺，太像了！我好像突然找到了很多年前失去的某種心愛之物，那一瞬間，真是永世難忘！那時候，我特別希望把秋月帶回俄國……」伊萬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傷，「可秋月的心裏，只有你楊憲基一個人！」
庄虎臣擺擺手：「嗨，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不提，不提了！」
只見得子肩上扛著孩子，和媳婦艱難地隨著人流向外跑，孩子的外衣已經不見了，小紅肚|兜在陽光的照耀下分外奪目。張李氏想起來了，那是今年春節過後，得子回去探家的時候她送給孩子的。
「這回夠啦。」大師兄招呼團眾：「都過來，把這些紙抱走。」團眾過來，每人抱了一摞。
「我到前面關照一下。」馬文龍策馬向前奔去。
額爾慶尼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那天跟秋月姑娘從咖啡廳里出來的那個洋人，是俄國大使館的外交官，後來遇見的那位小爺，您猜是誰？」
「那也得看她自個兒樂意不樂意！」張李氏毫無鬆口的意思，張山林只好央求：「我的好嫂子哎，這就看您那三寸不爛之舌了……」
額爾慶尼把貝子爺送到了大門口，貝子爺欲言又止：「那個……我托你打聽的事……」
片刻，秋月回過神來：「幼林，姐姐知道你的心思，我替楊大人謝謝你！」
庄虎臣湊到跟前問一個清兵：「兵爺，今兒又來了多少啦？」
「那洋人呢？」賈二惡狠狠地問道，楊憲基此時已經平靜下來：「你們來晚了，那人已經走了。」
天色已然漸漸發白，賈二推了推他們，三人醒過味來，隨著賈二倉皇離去。
康小八不動聲色地繼續擦著：「說！」
賈二拿著銀子和秋月的信從北屋裡出來：「弟兄們，沒白來，銀子在這兒哪！」
張幼林腳下沒停：「什麼事兒，還用勞您的大駕？我過去一趟就行了。」
庄虎臣被嚇著了，忙環顧左右，見沒有其他的人，這才對看客點點頭：「您慢慢瞧著。」說完趕緊抽身走了。
「你這裏孤零零的，離村子那麼遠，安全嗎？」
「這裏怎麼會有暗道？」伊萬很是疑惑。
「沒事，」霍震西滿不在乎，「京城裡這麼亂都沒事，現在離開京城了，還能出什麼事？」
「是啊，雖說都帶著棒子麵兒，那也有個吃完的時候啊？」左爺停頓片刻，一隻手在桌面上哆嗦著亂敲：「這洋人，什麼時候能給打跑嘍，可還沒日子呢。」
張幼林把張李氏扶到一個台階上：「媽，您千萬別動，我去接他們。」說著，他轉身逆向擠進人流。
一大早，張幼林正在院子里踢沙袋，張李氏提著禮物從堂屋裡出來：「幼林，跟我上趟秋月家。」
大火從老德記西藥房的房頂上躥出來，迅速向附近蔓延。
「符一道，布一尺，就能避火災啦？」張李氏顯然不大相信，張幼林指指手中的揭帖：「媽，還有呢，紅布上別小花針三個，以免刀槍之禍……」
「在哪兒呢？」
攤主叫喚著：「嗨，還沒給錢呢……」人群繼續涌過來，小攤兒霎時被擠翻了。
楊憲基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幾步，
九-九-藏-書又停下：「剛才送你來的人可靠嗎？」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盛昌雜貨鋪附近盯著，那姓霍的這幾天又是備貨又是買馬，看樣子肯定是要出遠門了，後來我碰見盛昌雜貨鋪的一個小夥計，聽那小夥計說，霍爺打算明天早晨出發，走南口、居庸關、懷來，第一天晚上在懷來雞鳴驛歇腳。」
「我看出來了，大概是想借我的腦袋用一用，我沒說錯吧？」
庄虎臣面有難色：「左爺，這幾天鋪子里沒什麼進項，現銀不多，您容我幾天，給您備點兒成不成？」
走在最前邊的馬文龍也發現了康小八，他的眼睛里閃過一道機警的亮光，右手迅速從鏢囊里掣出了兩支梅花鏢夾在了指縫中。
楊憲基看了看伊萬，自嘲地回答：「我一個被掃地出門的人，家徒四壁，還有什麼安全不安全的？」
庄虎臣送一個客戶到廣安門，只見這裏熱鬧非凡，一隊義和團眾，有三百來人，頭上纏著紅布，腰上扎著紅帶子，鞋上都鑲著紅邊兒，手拿大刀、肩扛長矛，舉著寫有「替天行道、扶清滅洋」的旗子浩浩蕩蕩向京城開進，守城的清兵恭敬地站立在城門兩側，不住地對看熱鬧的百姓吆喝著：「給義和團讓道兒，讓道兒！都往邊兒上靠靠……」
馬文龍毫無懼色：「喲嗬，真沒想到，我腦袋還這麼值錢？那你還等什麼？出手吧！」
來人居然是伊萬，楊憲基十分詫異：「你怎麼來了？」
霍震西怒罵著奮力向康小八擲出了雙鉤，雙鉤在空中翻滾著掠過康小八的腦袋，康小八顧不得開槍，他低頭縮起身子，策馬奪路而逃。
趙媽站在門口問：「少爺，晌午您想吃點兒什麼？」
左爺端起茶碗：「庄掌柜的，您參加不參加呀？」
張山林愣了片刻，趕緊追上去：「嗨！徐管家，敢情你說的是那事兒啊，這可不能急，正托著人呢！」他只好撒了個謊。徐管家腳下沒停，依舊是不陰不陽地說：「秋月姑娘不是你們張家的世交嗎，還用得著託人？我看您是不想辦吧？」
「不行，萬一藏著銀票呢？」
「秋月姐，我要娶你！」張幼林站起身，注視著秋月，目光中閃爍著某種異樣的光彩，秋月一時愣住了。
駝鈴響處，霍震西一行人騎在馬上沿大路而來，他們的身後是長長一隊馱著貨物的駱駝和馬匹。與霍震西並肩而行的是一個身材高大、虎虎有生氣的年輕人，他叫馬文龍，是個回族武師，也是霍震西的助手。霍震西看了看天色：「文龍啊，你告訴一下前面，走得快一些，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雞鳴驛。」
正說著，用人把庄虎臣領了進來。見到庄虎臣，張山林估摸著這回是紙里包不住火了，他站起身：「嫂子，您可好好掂量掂量，這都是為了秋月著想。」說完就離開了。
左爺來回掃視著鋪子：「噢，照顧買賣……庄掌柜的，從外頭兒來了這麼多義和團的兄弟，我不說，您也知道，這吃飯嘛，是個問題。」
來到秋月家，姐弟倆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小玉栽種的茉莉已經開花了，微風中傳來陣陣醉人的清香。秋月雖然比以前憔悴了，但依舊美艷，她順手摘下幾朵白色的小花，放進了張幼林的茶碗里。張幼林很喜歡和秋月在一起的這種溫暖的感覺，在內心深處，他渴望這種溫暖能夠陪伴終生……
「徐管家？可老沒見了，這陣子你凈忙乎什麼呢？」
剃頭匠有些興奮：「嘿！您怎麼知道？」
「明白了，肯定是康小八乾的。」
剃頭匠解開圍布：「好了，好了……」
大師兄被恭稱為「總爺」，心裏很是受用，繃著的臉也鬆開了：「掌柜的，還是您會辦事兒，我們也沒說不給銀子，只是這銀子……」
賈二斷定秋月的信不是銀票，就把包信的粉絹又抖了抖，對楊憲基說道：「這個，就不給你了。」說著，把粉絹揣進了懷裡。
他們往瑞蚨祥去的時候，得子一家已經在這兒了。鋪子這天沒開門，得子抓工夫帶著媳婦四處逛逛。他們來到了大柵欄，這是京城有名的商業街，各家店鋪都雕紅刻翠、錦窗繡戶，往來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得子媳婦好奇地東瞧瞧，西看看，得子把兒子扛在肩膀上美滋滋地跟在後面。
「我聽你的，兄弟！」
康小八舉起手槍做瞄準狀，冷冷地笑了，他的臉上布滿了殺機。
庄虎臣送神似的把他們送出去，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又趕緊折回來伺候左爺。
大師兄揮揮手：「咱們要的是寫揭帖用的紙，管它有名兒沒名兒呢，進去。」
賈二是個混混，從小父母雙亡，只有一個比他大五歲的哥哥相依為命。由於他平日里遊手好閒，時不時地還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嫂子進門后沒多久就把他轟了出去。
由於藥房中存有酒精等易燃物品，大火燃起之後，火勢極為猛烈，烈焰飛騰，四處蔓延，街兩邊的店鋪很快就燒著了。
一大早，張山林提著鳥籠子就過來了，他站在院子里，大著嗓門：「我大侄兒呢？」
「文龍，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霍震西眺望著前方，馬文龍很固執：「不，大哥，你得答應我！」
得子一回頭：「不好，著火了！」他拉起媳婦就跑。
「以前這兒是一個道觀，曾經很富有，遭土匪搶過，道長就修了這麼個暗道，以防不測。」
楊憲基讓進伊萬，給他端來一碗水，伊萬接過碗一飲而盡，樣子像是渴壞了。楊憲基關切地問道：「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敢離開京城啊？」
張山林湊過去：「大侄兒，我又淘換兩隻鳥兒來，你？」
伊萬沒有接：「秋月在京城到處託人，想讓你儘快官複原職。」
賈大和賈二不同，對殺人還是有些畏懼，賈二急了：「發財的事兒，你干還是不幹？」
「我說的是真話，只要你答應，我就不去北洋師範念書了。」
當然，這一切張山林還都蒙在鼓裡。幾天之後的一個早上，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走在護城河邊一條寬敞的大道上，前後甩著兩隻胳膊正遛在興頭上，突然看見徐管家迎面從馬車上下來，他稍一愣神，接著轉身就往人群里鑽。天地良心，徐管家托辦的事張山林不是不幫忙，只是剛跟嫂子開口就被回絕了。據嫂子說，秋月姑娘還在給楊憲基四處活動，她有話，除了楊大人誰也不嫁。末了，嫂子還勸他少管這種閑事。張山林無顏再見徐管家，只好躲了。
庄虎臣給左爺續上茶，左爺翻了翻眼皮：「庄掌柜的，還是你辦事兒地道，你也坐下吧。」
顧客坐到了剛才康小八坐過的凳子上：「誰認識這種混賬東西。」剃頭匠給他圍圍布：「是啊，我要是看見他，馬上報告衙門裡，讓捕快拿他，這種人，哼！死一個少一個。」
攤主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見街上大亂，人群潮水般地從後面湧來。
楊憲基注視著伊萬，誠懇地說道：「秋月，就託付給你了！」
「那也馬虎不得，我只求大哥一件事，路上無論遇到什麼，都由我來對付，大哥不要主動介入，除非我死了。」
左爺站起九_九_藏_書來，一條腿擱在椅子上，威脅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庄掌柜的，你是明白人，如今老子入了義和團……」
「那北京城裡怎麼樣了？」
用刀逼住楊憲基的村民退到了一邊，賈二走近楊憲基，臉上露出了陰笑，他左手把秋月的信遞向楊憲基，緊跟著，右手握著的短刀卻后發先至，「噗」的一聲捅進了楊憲基的右胸。
張山林滿臉尷尬，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沒……沒躲呀。」
「是啊，昨天我在南河沿碰見一隊董福祥的武衛軍，有幾百人，大概是去支援東交民巷的，我注意到他們的武器，都是清一色的來複槍，如今官軍的火器越來越強，照此下去，我們靠刀劍取勝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馬文龍的話里透著憂慮。
這天早上出去遛鳥的時候，徐連春故意拐了個彎兒，還在張山林家附近溜達了一小會兒，看見張山林提著鳥籠子從大門裡出來了，這才裝作是偶然碰上的樣子打起了招呼：「張爺，您早啊。」
康小八霎時就逃遠了，霍震西絕望地跪倒在馬文龍的身旁，號啕大哭：「文龍啊，我的兄弟……」
得子出來一看，先是一怔，接著是既高興，又起急：「我說姑奶奶，您怎麼這個時候來啦？」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康小八做了個停下的手勢：「哪位是霍震西啊？」
馬文龍一聽是康小八，心中十分地不屑：「哦，你就是康小八？名氣不小嘛，不過聽說你總幹些雞鳴狗盜之事，大事倒是干不來，怎麼著，懷裡的噴子怎麼不亮出來？」
楊憲基苦笑著看著他：「有件事兒我一直沒想明白，你是個洋人，自從在秦淮河認識秋月，就對她一往情深，這是為什麼呢？」
賈二湊近了賈大的耳邊低聲說道：「有個洋人，剛才讓我給領到芳林苑去了，估摸著，他身上帶著不少銀子！」賈二的目光里流露出了貪婪。
張山林緊走兩步：「喲，額大人，您這就走啊？」額爾慶尼在轎子里隔著小窗戶招招手：「張爺，回見！」這可是個好消息，額爾慶尼心想，張爺是榮寶齋的東家，這就好辦了！
庄虎臣小心翼翼：「聽說，從外頭兒來的，都自個兒帶著棒子麵兒呢……」庄虎臣正跟左爺兜著圈子，門口又聚集了幾個義和團的散眾，吆喝著要進來。
大黃瞪著可憐的雙眼，伸了伸爪子，無助地看著楊憲基。這時，賈大和賈二翻牆跳進了院子，楊憲基大喝一聲：「幹什麼的？」
「這就好辦了，趕明兒讓徐管家打聽打聽，你回去吧。」貝子爺心滿意足地上了轎子，打道回府了。
看客壓低了嗓音：「『三百羊』是指一般的京官，義和團說，京官當中只有十八個人可以赦免，其他的人，都該這個。」看客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庄虎臣趕緊解釋：「兄弟，您誤會了！」
芳林苑離京城有二百多里，在一個山腳下，四周荒無人煙，楊憲基就棲身在一處早已廢棄、殘破不堪的道觀里。此時皓月當空，地上灑滿了銀色的月光，楊憲基在北屋內就著油燈微弱的亮光寫字。屋裡的陳設可謂寒酸，只有一張桌子、兩把破椅子、一隻木箱和一個用門板臨時搭起來的單人鋪，鋪上散亂地堆放著楊憲基寫的書法條幅。
貝子府的徐管家大號徐連春，三十來歲，個頭不高，但人很精明。徐連春從小就在府里，他父親是伺候老貝勒爺的，徐連春長大以後就接了父親的班。他對花鳥蟲魚都有喜好，也下過功夫鑽研，加之從小長在府里，見多識廣，也算是京城有名的玩家，和張山林是老熟人了。
此時，在隊伍中間的霍震西剛要喊話，一個回族武師輕輕「噓」了一聲，霍震西把話咽了回去，馬文龍的兩個剽悍的部下緊緊地將霍震西夾在中間。
眾人在附近找到了一家清真寺，按照回族的禮儀安葬了馬文龍。
庄虎臣萬分無奈地搖著頭：「唉，誰讓咱是坐地刨坑兒、開鋪子做買賣的呢。」
庄虎臣被眼前的陣勢弄迷糊了，這到底算怎麼檔子事兒呢？他送走了客戶，回鋪子照了一眼，就到離琉璃廠不遠的虎坊橋看義和團的揭帖去了。他在一張揭帖前站住，只見上面紅紙黑字寫著：「還我江山還我權，刀山火海爺敢鑽，哪怕皇上服了軟，不殺洋人誓不完！」
一大早，康小八就盤腿坐在炕上撥弄他那兩支「噴子」，他估摸著這兩天該有信兒了。康小八的「噴子」是兩支左輪手槍，那還是三年前，他從一個叫威爾遜的英國商人手裡買到的，口徑0.4英寸，彈容6發，有效射程100米，是英國建在印度加爾各答的達姆兵工廠的產品。在1900年的中國民間，擁有這種武器的職業殺手，無疑是令人生畏的。
只見義和團眾在老德記西藥房門前停下，其中一人高聲喊道：「就是這家鋪子還在賣洋葯！」義和團的大師兄站到了台階上：「弟兄們，現在，反對洋教、抵制洋貨眾人皆知，這裏的不法商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還敢販賣洋貨，你們說，該怎麼辦？」
康小八撥動左輪槍上的彈巢，將子彈一顆顆裝入彈巢：「知道了，你去吧。」
得子媳婦有些靦腆：「沒來得及。」庄虎臣指著眾人：「他們……」
「俺……俺是跟著哥來的，俺怕你想孩子……」得子媳婦怯生生的，得子見著兒子很是興奮，趕緊抱過來親了兩口，孩子認生，被得子弄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掙扎著找媽媽。得子媳婦邊哄孩子邊說：「你要是忙，俺們就不多待。」得子樂得合不攏嘴：「來都來了，還什麼多待少待的……」
張幼林先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然後一字一頓地念道：「今拳下令，軍民得知，拳來京也，到了二四共一五，天下紅燈照，大火燒得苦……」
聽到「東家」二字，額爾慶尼從轎子里探出頭來，這一看不要緊，他不禁愣住了：「敢情榮寶齋是張爺家開的？」
「大哥，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呀，眼下，殺的不就是洋人嗎？」
暗道內，伊萬聽出外面不對頭，他拚命地推石板，但石板已經被機關牢牢地鎖住，他竭盡全力，但石板還是紋絲未動。伊萬搖搖頭，只好沿著暗道迅速離開。
兩人商議了一陣，又叫來兩個村民，提著短刀和斧頭匆匆向芳林苑趕去。
「啪！啪！」兩聲槍響過後，剃頭匠和顧客中彈栽倒，康小八解下剃頭匠的圍裙系在腰上，彎腰拖走了屍體。
張幼林從橫竿上取下手巾：「叔，您接得倒快，到底咱倆誰想吃啊？」
「啥？」賈大剛從睡夢中驚醒，還沒回過神來。
張幼林洗漱完畢，吃完早點，張李氏就催著他念昨兒晚上李媽在大門口撿到的一張義和團的揭帖。
庄虎臣又往前走了走，牆上貼的是：「殺盡一龍二虎三百羊！」他問邊上的一位看客：「勞駕，您知道這『三百羊』指的是誰嗎？」
宋栓賠著笑臉：「您這賬，是現在就付清，還是……」話還沒說完，左爺和他的嘍啰們一身義和團的打扮，大搖大擺地進了鋪子。
「托您辦的事兒，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