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秋月還在哭泣，張幼林進了院子，站在門外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他沒敢貿然打攪，就來到廚房問小玉：「我姐姐怎麼了？」
「可這麼干對中國更加不利，這種毫無理性的行為，只會給中國帶來更嚴重的災難，八國聯合軍隊馬上就會兵臨城下，聯軍一到，怕是又要生靈塗炭了。」
張幼林感激地望著大師兄：「大哥，你救了我！」大師兄擺擺手：「別說這個了，附近有大夫嗎？」張幼林環顧左右：「我帶你們去。」張幼林帶著義和團一行人急速地穿行在衚衕里，前面傳來了密集的炮聲，幾個老百姓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張幼林急切地問：「大叔，前面怎麼了？」
秋月靠在堂屋的門框上，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若有所思。小玉過來給她披了件外衣：「小姐，都站了一晚上了，星星、月亮的也該看得差不多了，進屋睡覺吧。」
「謝謝這位大哥，我們上完墳就回來。」
「她不答應也得答應！」張山林氣急敗壞地甩出這麼一句，小玉立馬就急了：「憑什麼呀？楊大人出了事兒，您不來幫襯一把也就算了，還乘人之危算計小姐，這算什麼世交啊？」
那官員被鬆了綁，他沒有立即逃走，卻跪在地上一個勁給左爺磕頭：「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庄虎臣一愣，沒敢往前去，抽身躲到了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面。
桌子上早已擺好了四小碟冷盤，熱菜也很快就上來了，庄虎臣張羅著：「王大人，您請，這是鴻興樓新添的江米鴨子。」
「是。」三郎退下了。
「也好，還是勸勸她，搬過來住吧。」
伊萬從馬車上下來，快步跑進了院子。
用人在邊上看著：「沒人會伺候啊，額大人走之前留下話了，讓把這對鳥兒送給您，可這幾天街上亂鬨哄的，誰敢給您送過去啊。」
王雨軒站起身：「趙大人，我這幾天都回不了家，一會兒吃完飯就回衙門，您那事兒……咱們回衙門再說吧。」
片刻，庄虎臣又問道：「東交民巷那邊怎麼樣了？老聽見響炮，武衛軍和義和團攻打洋人使館可有日子了，拿下來沒有？」
待眾人走遠，老趙打開了棺材蓋，出人意料，伊萬從棺材里坐起來。小玉正在向這邊張望，她嚇得尖叫一聲：「媽呀，有鬼！」秋月回過頭去，也是驚訝萬分：「伊萬先生？」
「慢！」黑三兒提著砍刀從人群里走出來，王雨軒似乎發現了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著黑三兒走過來。
張幼林在秋月家門口百無聊賴地徘徊著，一隊義和團從門前經過，三郎從隊伍里走出來：「張少爺！」
「來啦！」小玉瞪了張山林一眼，轉身走了。
「大哥，錢上需要我幫忙，您給個話兒就行！」庄虎臣十分誠懇，周明仁擺擺手：「不用了，榮寶齋的銀錢往來也在東珠寶市，你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兒去，等大哥沒飯吃的時候，要到你家門口，你給口吃的就行啦。」
藏在車廂里的伊萬緊張起來，猶豫著是否要出去，秋月示意他別動，輕輕地撩開帘子，探出頭來對把守城門的幾個人嫣然一笑：「大哥辛苦了，洋兵什麼時候過來呀？」
三郎連說帶比畫：「是一種火箭，前面是根桿兒，尾巴上帶著火種，用炮射出去，落到哪兒，就把哪兒點著了……」
「也不像是官軍，倒像是哪家的少爺……」何佳碧突然大笑起來，「這傢伙連撿了好幾支槍，都是沒打響又扔了，他會不會使槍呀？」
張幼林走過去念道：「『往來居民，切勿過境，如有不遵，槍斃爾命。』這也太不像話了！」
這時，張李氏陪著秋月、伊萬走進來，張山林站起身，有些尷尬：「呦，秋月姑娘來啦，你們聊，你們聊……」他提起鳥籠子趕緊溜了。
「大哥，謝謝啦！」
王雨軒還沒來得及回答，同樣是身著便裝的戶部趙大人走過來：「王大人！」
伊萬站住：「張先生，你也是受過西方教育的人，竟然如此是非不分，和愚昧的暴民持相同看法……」張幼林打斷他：「別扯淡了，從道光二十年的鴉片戰爭開始，西方列強什麼時候跟中國講過國際公法？還不是靠堅船利炮，想打就打？一次次的割地賠款，早把民眾的心頭之火點燃了，這次不爆發出來，也是早晚的事兒。」
王雨軒猛然醒悟，他的哀求變成了痛哭：「左爺海涵啊，當初我有眼不識泰山，看在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未成年兒女的分上，您就饒了我吧……」
額爾慶尼手裡拿著個精緻的長方形盒子出來，徐管家看著他：「您這藍靛頦兒珍貴呀，能叫『伏天兒』。」
一個挎著籃子的老太太從門前經過，老太太走遠了，小玉才對著車廂輕聲招呼著：「伊萬先生，快點兒！」
伊萬堅持塞給他：「您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救我，這個價值不是錢所能計算的。」
「這就好。」庄虎臣點點頭，心裏踏實了一些，王雨軒神秘地湊過來：「據可靠消息，洋人已經派兵來了，這會兒正在路上呢。」
張山林擺擺手：「瞎掰！我剛在額大人家看見的，洋兵掘地三尺找寶貝，你埋哪兒也得讓他們挖出來。」
大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不但繁華的大柵欄商業街變成了一片廢墟，還蔓延到了燈市街，觀音寺，楊梅竹斜街，廊坊頭、二、三條，西河沿東西荷包巷以及正陽門城樓，殃及四千多家店鋪和無數民居，北京的金融中心東珠寶市也在其中，一時京城內外大小錢莊票號匯划不靈，商業大受影響。
張幼林斜靠在被子上，詫異地看著他：「叔，街上這麼亂您還出門？」張山林舉起鳥籠子：「你瞧瞧，這鳥兒你見過嗎？告訴你吧，極品藍靛頦兒，全北京城就這一對兒，賠上命也值，哪像你啊，不明不白地挨了一炮……」
「喲，他居然撿起石頭往外扔，洋人還怕你的石頭？你旁邊不是有個大炮嗎，你開炮呀？這個笨蛋！」何佳碧真替他著急。
左爺揮揮手：「你去告訴那個叫什麼大師兄的，老佛爺和皇上都跑了，他還起什麼哄啊，自己要不想活了也好辦，護城河又沒蓋兒，跳護城河去呀，幹嗎非拉著我們弟兄去墊背？你告訴他，弟兄們正喝酒呢，沒工夫！」
張李氏笑望著秋月：「也就是你還能說說他，我的話，他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們坐在床邊閑聊，張幼林注視著伊萬：「伊萬先生，您不會帶秋月姐去俄國吧？」剛才一進門，張幼林就發現伊萬有些異樣。
「沒錯兒。」
額爾慶尼聽罷感慨萬分：「到了關鍵時刻，還得說是自家人想著自家人啊，回去替我好好謝謝貝子爺！」
老趙搖搖頭：「伊萬先生，只能給您送到這兒了，再往前，就是棺材義和團也要開棺驗屍，怎麼進城您得自個兒想轍了。」伊萬沉默了片刻，遞過銀子：「那好，謝謝您了，這是咱們說好的銀子。」
張幼林看著張山林的背影，迷惑不解。
街上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行人，整座城市處於癱瘓狀態，然而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就是張山林這位爺。大清早，張山林就七繞八繞地來到了額爾慶尼家。
「你不想讓人知道你的真實模樣兒？」
離開秋月家不久，槍炮聲驟然猛烈起來，八國聯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和京城的守軍接上火了，張幼林快步向東交民巷方向走去。一隊義和團在前面不遠處停下，圍觀一張新貼出來的告示，這張告示是由被洋人收買的中國人偷偷貼上去的。義和團眾人圍著告示指指點點，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為九*九*藏*書首的大師兄看看路人：「我說，誰認字兒啊？給大夥念念，洋人都說些什麼？」
「秋月姐，你回答我！」張幼林顯得很固執，秋月猶豫了片刻，輕聲說道：「是真的，幼林，我已經答應伊萬了。」
第二天清晨，在伊萬的一再請求下，秋月揮淚離開了暫時的棲身之所。
張幼林得意忘形，他站起來放聲大笑：「哈哈！洋鬼子，我還以為你不是肉長的……」突然，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張幼林被強大的衝擊波拋到了半空中……
張幼林朝著對方的散兵線終於打響了一槍，來複槍的后坐力很大，他肩膀被槍托狠狠撞了一下，城下一個洋兵被擊中栽倒了……
有人叫罵著：「媽的，是從義大利使館里打出來的，這些洋鬼子，等老子打進去，非扒了他們的皮。」
「今天是小姐父母的忌日，我們去上墳。」
張幼林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
據當時的一位目擊者記述：「各國洋兵，俱以捕孥義和團、搜查槍械為名，在各街巷挨戶踹門而入，卧房密室，無處不至，翻箱倒櫃，無處不搜。凡銀錢鍾錶細軟值錢之物，劫擄一空，稍有攔阻，即被殘害。」
庄虎臣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他倒背著手，頹然地穿行在一片廢墟當中。周明仁哭喪著臉迎面走過來：「虎臣，寶韻閣盤出去還不到倆月，我在大柵欄的新鋪子又燒了，唉，我大半輩子的積蓄全在裏面，這下徹底完了！」
「暗道上面是個機關，從外面扣上以後在裏面推不開，我試了很久。」
「問你話呢。」張幼林催著。小玉一甩頭，不耐煩地：「等會兒！」
送走了徐管家，額爾慶尼就忙著招呼家裡的用人收拾東西，他自己則回到床上小睡了一覺，醒來坐在了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三郎提著鳥籠子走進屋來：「大人，這對藍靛頦兒帶不帶？」
約莫走了一袋煙的工夫，他們在一棵古松邊停下，左爺向東指了指：「你到那兒望著風，我不叫你不許進來。」
張李氏憂心忡忡：「唉，秋月也是紅顏薄命啊，她這份兒漂亮是福也是禍，老這麼懸著不定會鬧出什麼事兒來，你再跟我過去一趟。」
庄虎臣泄了氣：「這不是杯水車薪嗎？眼下滿大街都是義和團，上萬個洋兵頂個屁用！」
庄虎臣告別了周明仁，就直奔了鴻興樓，他和王雨軒還有個約會。
「左爺，咱們長話短說，你托我的事，我辦完了。」康小八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左爺很是驚喜：「姓霍的死啦？」
一個吹嗩吶的詫異地問：「不入土啊？」
張幼林大怒，他抄起地上的一支來複槍朝城牆下扣動扳機，但槍還是沒有打響。他急得大叫：「這槍怎麼都打不響？誰來教教我？」
用人抱進一摞書，放在了張幼林的枕邊，秋月看了看張幼林的傷腿，憐惜地問道：「還疼嗎？」
「知道了。」張幼林答應著邁出了門檻。
一個負重傷的士兵斜靠在城牆上向張幼林伸出手：「兄弟，給我槍！」
「這會兒正在黃泉路上呢，還有兩個陪同。」
「怎麼個意思？」左爺問。
大師兄帶領眾人向前面奔去，張幼林猶豫了片刻，給背著傷員的人指了路，也向炮響的方向跑去。
左爺驚恐地盯著康小八手中晃動的手槍，沒敢再吭聲。
墳地上，秋月在父母的墳前跪下，不禁失聲痛哭：「父親、母親，你們好狠心，扔下女兒走了，女兒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好苦啊……」小玉正在燒紙錢，她抹了一把眼淚，過去勸慰道：「小姐，別哭壞了身子！」
北京劫難來臨了，八國聯軍進城的這幾日，聯軍統帥、德軍元帥瓦德西特許士兵公開搶劫三天，然而，何止這三天，直到八國聯軍撤離，搶劫就沒有真正停止過。皇宮、頤和園裡珍藏的寶物被搶掠，大量珍貴的文物流失，八國聯軍還搶走了北京各衙署的存款約六千萬兩白銀，其中日軍劫掠戶部庫存白銀三百萬兩后，放火焚毀衙署，掩蓋罪證。同治皇后的父親、戶部尚書崇綺的妻女被拘押到天壇，遭到聯軍數十人輪|奸，歸來后自盡，崇綺也服毒自殺了。位於西四北太平倉衚衕的庄親王府被聯軍放火焚燒，當場就燒死了一千七百多人。法國軍隊路遇了一群中國人，懷疑是義和團，竟然用機槍連續掃射長達十五分鐘，全部打死……
這時，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叫花子面前停住，何佳碧跳下來：「快把少爺放車上！」叫花子早已汗流浹背，不住地連聲道謝。馬車掉頭向前面的一家藥鋪疾駛而去。
伊萬說得十分誠懇，老趙長嘆一聲：「唉！伊萬先生，您和義和團要殺的那些洋人不一樣，這我心裡有數兒，那回，要不是您帶著洋大夫及時趕過來，我那小兒子就沒命了，我們中國人講究知恩圖報啊……唉，祝您好運吧！」
「謝謝伊萬先生，身為中國人，我無處可躲，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張某雖是一介書生，也不能袖手旁觀，大不了玉石俱焚矣。」
八月中旬正是北京最熱的時節，馬車封閉的車廂四面都被卸掉了，只留下了頂棚遮擋太陽。秋月和伊萬並排坐在行駛的馬車上去東交民巷，被剛出貝子府的徐管家看見了，徐管家不覺愣住了，半晌才醒過味來。
額爾慶尼琢磨了一下：「自個兒找上門來啦？」
張李氏思忖著：「除了楊大人，秋月還有別的人嗎？」
「這種小崽兒全靠調|教，八爺若是喜歡，我送你了，讓他好好伺候您。」左爺這話說得言不由衷。
康小八心中不免警覺起來：「哦，天庭飽滿，骨骼清奇？你小子可真長著張好嘴兒，我問你，要是有一天我混在人群里，你能把我認出來嗎？」
順子鞠了個躬，諂媚地遞過銀票：「哎喲，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康八爺？小的給您請安了，這是一千兩的銀票，請八爺過目。」
「哎呀！小姐，你還管人家會不會使槍？趕緊下來吧！」
吃過早飯，張幼林來到母親的卧室，敘說了昨天的事，張幼林十分不滿：「我叔他怎麼能這樣啊？這不是明擺著為難秋月姐嗎？」
左爺打了個口哨，順子走了過來：「左爺，您叫我？」左爺指著康小八：「小子，認識這位爺嗎？這是康八爺，快把銀票交給八爺。」
小玉正在低頭切菜，見是張幼林，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摔，沒好氣地：「還好意思問我？都是你們張家乾的好事兒！口口聲聲說是小姐家的世交，小姐拿你們當親人看待，你們可倒好，暗地裡算計小姐，我告訴你，雖說楊大人不在了，可官府里別的大人我們家小姐認識的多了，要想欺負她，門也沒有！」小玉的嗓門越說越大，秋月擦著眼淚走進來，嗔怪地制止她：「小玉！」
「快了，義和團和洋兵一交上火，離結束的日子就不遠了。」
張幼林遞過槍，士兵艱難地拉動槍栓，將子彈頂上膛，又還給張幼林，聲音微弱地說道：「不會用槍沒關係，見著洋人就摟火，別傷著自己人就行。」
柴禾坐下：「算啦，左爺，我也甭去了，興許我還沒到那兒，那個大師兄就讓槍子兒打死了，我不是白跑冤枉路嗎？」柴禾拿起一杯酒：「還是他媽喝酒痛快……」
「那我們快快趕路了？」
張幼林驚訝地看著，秋月下了車，拉起張幼林：「進去說。」
伊萬抱住秋月：「答應我，跟我一起回俄國吧，我已經離婚了。」
兩名義和團眾將渾身癱軟的官員往外拖了拖，劊子手揮起砍刀，只見明晃晃的太陽下，砍https://read.99csw.com刀落下的瞬間，鮮血噴涌而出，人頭落在地上，滾出一丈多遠……左爺拍手叫好：「兄弟，好手藝，幹得漂亮！」
「那沒辦法，大清國無處可退，只好再打一仗了，就算打敗了，也比任人宰割強。」
三個人坐在堂屋裡，伊萬敘述了那天夜裡的經過，秋月呆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過了許久，才哽咽著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救他？」
「知道啦！」何佳碧答應著，舉著望遠鏡卻沒動。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爆炸，碎片飛濺過來，環兒不顧一切地爬上房頂，拉著何佳碧向下走。
張山林逃出了衚衕，見洋兵並沒有追出來，這才鬆了口氣。看看籠子里的鳥兒，雖說受了點驚嚇，但還好好的，不覺心中大喜。他盤算著，今兒個是老天爺保佑，大難不死，白撿了一對極品藍靛頦兒，值了！張山林又加快了腳步，他要給侄子顯擺去。
聽到秋月這樣確切的回答，張幼林覺得自己支撐不住了，數年來魂系夢牽、不斷憧憬的一個美麗的夢想瞬間就被擊碎了，他感到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小玉剛要還嘴，秋月的聲音從耳房裡傳出來：「小玉！」
康小八接過銀票看了看，放進懷裡：「沒錯！我收下了。左爺，你這位小兄弟倒是伶牙俐齒的，看著也挺機靈。」
「瞧您說的！」
「趁亂髮點兒小財嘛，您想啊，皇上都跑了，現在的京城可是沒人管嘍。」
「沒事兒，我能忍著。」
參加抵抗的義和團和清軍終因實力懸殊而戰敗，1900年8月14日，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城區，北京城即將面臨一場劫難。
幾個人目送著馬車，不知誰冒出一句：「嘿！這娘兒們真他媽漂亮，皇上的娘娘也不過如此吧……」
「秋月，秋月……」張山林喊了半天，秋月沒應聲，他只好起身告辭。
北屋裡，一個身材高大的洋兵用斧子使勁地劈著樟木箱子上的銅鎖，用人上前阻攔：「洋大人，你們可不能這樣，要是我們家大人回來，我可沒法兒……」話還沒說完，就被邊上站著的另一個洋兵推倒在地，用人爬起來又上前阻攔，洋兵惱怒起來，回手就是一斧子，這斧子不偏不斜，正好砍在用人左側的頸動脈上，鮮血立刻躥出了老高。用人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
「得子一家子都沒了，我聽說了。」
馬車走了，趙祿獃獃地看著馬車的背影，他的同伴好奇地湊上去：「瞧見什麼了？」
「好，那就不打攪了。」趙大人又壓低了聲音，「王大人，這幾天街上亂得很，您出來進去可當心啊！」
黑三兒對劊子手說：「兄弟，這活兒我來做。」聽到這話，王雨軒驚叫著向後退縮，黑三兒揮刀砍向王雨軒的腦袋，血霧霎時飛濺出來……
「我給你選了些書，反正你也下不了地，慢慢看吧。」
庄虎臣的眼淚流下來：「大哥……」
「嗨，我們家大人讓我去的，自打街上一開始殺人，我們家大人就嚇得不敢出門了，天天晚上聽我給他講外面的事兒，我也樂得跟義和團一塊兒圍教堂、打洋人，嘿，我們在天主教北堂挖地道、埋地雷，還用『大力穿屋』燒這幫孫子，甭提多過癮了，比在府里窩著強多了！」
兩個義和團眾把王雨軒拖出圈外，劊子手憤憤地說道：「死到臨頭，廢話還挺多，早幹嗎去了？」說著揮刀要砍。
「小姐，快點兒吧！」環兒已經站到了院子里，何佳碧還在房頂上沒動，這時，她從望遠鏡里看到叫花子從一個角落裡衝出來，背起張幼林就往外跑，何佳碧急忙從房頂上下來，高聲喊著：「環兒，快備車！」
張山林在東屋裡捅破了窗戶紙，緊張地向外張望。
秋月在院子里聽著一陣緊似一陣的槍炮聲，坐立不安：「幼林怎麼還不回來！」
「攻打使館？簡直荒唐，中國還是一個國家嗎？這個國家到底誰說了算？居然在自己的首都明目張胆攻擊他國使館，如此踐踏國際公法，這種行為會產生嚴重後果！」伊萬憤怒地在屋裡來回走動著。
黑三兒上前踢了他一腳：「還不快滾！」似乎這時他才反應過來，顫巍巍地站起身，驚魂未定：「是，我滾，我滾……」說著，倒退著往外走，腳下還被絆了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剛一離開人群，轉身撒腿就跑了。第二個被帶到火堆前面的官員被剛才的場面嚇暈了，癱在地上像散了架似的，兩名義和團眾架著他向火堆里扔進了一張黃紙，黃紙很快燒成了一團，左爺一揮手：「這個，斬了！」
左爺大驚失色：「八爺，您這是……」
這幾日洋兵到處搶東西，鋪子關門歇業，庄虎臣心裏惦記張幼林，抽空又過來看看。他拐進了衚衕，猛然看見秋月和一個洋人正站在張家的大門口敲門，仔細一看那洋人，庄虎臣不禁大驚失色，趕緊閃身躲進了旁邊一戶人家的門洞里。
秋月沉默不語，伊萬深情地注視著她：「要不是發生這場變故，我上個月就該離任了，如果你答應和我一起走，只要回到使館，我立刻提出申請，我向上帝發誓，讓我照顧你，這也是楊大人的意思。」
秋月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明天是我父母的忌日，陪我去上墳。」
「八爺，您肯定霍震西已經死了？」左爺又追問了一句，康小八顯出不滿的神情：「看樣子你信不過我？」
「您在總理衙門消息靈通，得著什麼信兒，麻煩您差人遞個話兒，我好有個準備。唉，買賣人最怕的就是時局動蕩啊！」庄虎臣說著拿出一包文房用品，「估摸著這些日子您也沒工夫到榮寶齋去，我給您帶過來了，先用著，缺什麼再給您送過去。」王雨軒接過來，感嘆著：「還是您想得周到啊，咱們都盼著趕緊過上安生日子吧。」
張幼林一下子失望到了極點，他又轉向秋月：「秋月姐，這是真的？」
老趙推辭：「用不了這麼多。」
守軍士兵歡呼起來：「兄弟，好樣兒的！」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四周寂靜無聲，一陣風吹過來，紙灰跳躍著飛舞到半空中，散落到王雨軒的身上，左爺欣賞夠了，右手一揮：「拉過去，斬了！」
這夥人換上義和團的衣服，手裡拿著大刀、長矛竄出了大門。
「伊萬先生，您……」秋月探詢地看著他，伊萬疲憊地坐下：「我一路上用各種辦法躲避追殺趕到這裏，我記得今天是您家人的忌日，我猜想一定會在這裏遇到您。」
另一顆子彈打中了剛才揮動鬼頭刀的義和團眾的腹部，鮮血飛濺出來，眾人圍攏過去，扶住他。大師兄招呼大家：「趕快離開這兒！」眾人背起傷員，迅速撤進了旁邊的衚衕里。
城牆上，張幼林將手裡的鵝卵石狠狠地扔出掩體。一陣密集的槍聲響過，離他一丈多遠的大師兄身中數彈，仰面倒下，身上霎時血流如注。
大師兄招呼眾人：「弟兄們，打洋兵去！」又囑咐張幼林：「麻煩你把這位受傷的兄弟送到大夫那兒。」
箱子打開了，洋兵大叫：「發現寶貝了！」在院子里掘地的洋兵聽到叫聲，扔下鋤頭跑進了北屋。
大樹後面，庄虎臣呆住了，眼前的場景變得縹緲、虛幻，王雨軒的哀號在耳畔不住地升騰、回蕩，他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
伊萬在路旁摘了一束野花，敬獻在秋月親人的墳前，鞠躬致意。
秋月皺起了眉頭：「哎呀，伊萬，幼林，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吵架。國家之間的事，恐怕一時半會兒講九-九-藏-書不清，我們還是想想，現在怎麼辦。」
「離這兒遠著呢。」何佳碧把望遠鏡換了一隻眼睛，張幼林出現在她的視野里，「喲，這個人不像是義和團呀……」
「得，謝謝您了！」
「洋人什麼招兒都使得出來，我們這是防備萬一。」
他們剛拐到大街上，迎面看見叫花子背著渾身是血、已經昏迷的張幼林氣喘吁吁地走過來，黑三兒認出了張幼林，悄聲說道：「左爺，是榮寶齋那小兔崽子，看樣子傷得不輕，這會兒也沒人給他撐腰了，這可是咱下手的好機會。」
馬車停下，趙祿撩開帘子向裏面察看，立刻被秋月的美貌驚呆了，秋月禮貌地向他微笑致意，趙祿半晌才回過神來：「姑娘，聽說洋兵快開過來了，路上留神哪。」
近來張山林心裏起急，貝子爺托的事，秋月不同意，額大人就有點不高興了，張山林心裏跟明鏡似的，鋪子里的買賣能是鬧著玩的嗎？張山林乾脆親自出馬來勸說秋月。在大柵欄那場大火中，秋月的家被焚毀了，張李氏幫忙在宣武門借了娘家一處空著的宅子，秋月算是暫時安頓下來。
黑三兒湊到左爺的耳邊：「左爺，如今洋人忙著攻城，官軍和義和團忙著守城，老佛爺和皇上忙著逃跑，咱們也別閑著呀，總得找點事兒干不是？」
左爺和一群嘍啰正圍著桌子在自家院子里喝酒，他們已經脫下了義和團的那身裝束，換上了往日的便裝。柴禾急急忙忙跑進院子：「左爺，洋兵已經打到前面那條街了，義和團的大師兄催咱們上呢，他們快頂不住了。」
秋月驚異地看著伊萬，小玉驚魂未定，渾身哆嗦：「小……小姐，伊萬先生是人還是鬼？」
「唉，你不懂，就別打聽了。幼林哪，楊大人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伊萬要是追得緊，秋月會不會動心呢？」
大樹後面，庄虎臣嚇得瞪大了眼睛，冷汗順著腦門不住地向下流。
「可惜了的東西多了。」額爾慶尼轉念一想，「也別糟踐了，讓人把它送給張爺，做個順水人情兒。」
家丁匆匆走進院子，仰起頭喊道：「二小姐，老爺讓您趕緊下來收拾東西，到鄉下躲幾天。」
藍靛頦兒在鳥籠子里已經無精打采了，張山林見了心疼萬分，趕緊加水、餵食，邊忙乎邊抱怨：「瞧瞧，怎麼都成這樣了？」
「這可說不好，我的任期已經滿了，卸任后我會考慮回聖彼得堡，秋月答應跟我走。」伊萬的臉上洋溢出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幸福和喜悅。
左爺哈哈大笑：「八爺，你看這小崽兒多會說話？」
張山林站住：「嗨，秋月姑娘還沒說什麼呢，你一丫頭倒逮著理了，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額爾慶尼眉頭一皺：「哎喲，那就別招她了，如今洋人是爺，咱惹不起！」
「有個叫伊萬的俄國人對她不錯。」
秋月站起身，衝進旁邊的耳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此時的八國聯軍已經打到了城門外，義和團和官軍依託著城牆和洋兵展開了激戰。城牆上，一挺12.7毫米口徑的「格林快炮」吐著火舌猛烈地向攻城的洋兵掃射著，這是清軍最早裝備使用的自動槍械，也叫加特林機槍，由美國柯爾特武器公司製造。這種機槍的火力很猛，是由10根槍管並列安裝在一個能旋轉的圓筒上，手柄每轉動一圈，各槍管依次裝彈、射擊、退殼，發射速度可達350發/分，頗具殺傷力，洋兵一時不敢靠近。
「秋月姐要是不願意，他貝子爺總不能愣搶人吧？媽，沒什麼好怕的。」
「這是哪兒的話兒呀？」庄虎臣給王雨軒又夾了一塊鴨子，壓低了聲音，「眼下這時局……」庄虎臣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看，「到哪兒算一站呢？」
伊萬向秋月招招手，跳出棺材，四處張望了一下，問趙大爺：「還能再往前走嗎？一會兒我想去東交民巷。」
庄虎臣點點頭：「您說得有道理。得，您進去吧，我改日再來。」張山林進了院子徑直就去了侄子的卧室，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幼林，我可差點兒就見不著你了！」
柴禾這時也回過味兒來：「就是，打仗關咱們什麼事兒？京城的大門敞著，誰他媽愛來誰來。」
小玉提起窗台上的鳥籠子追上去：「您的鳥籠子。」
「你的意思是……」
「您別把話扯遠了，先說眼前的，您說，這秋月姑娘……」
伊萬低下頭，沉默不語。那天深夜從暗道里出來，伊萬就迷了路，待到天亮之後他費盡心思又摸回舊道觀時，只見院子里有一大攤血跡，卻未見楊憲基的人影，伊萬的心不覺一沉，他從血跡判斷，楊憲基凶多吉少。離開舊道觀，伊萬沒敢再到村子里去，他詢問了路邊一個干農活的老人，老人告訴他，早上看見兩位僧人抬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朝墳地那邊去了，伊萬這才悵然離去。
康小八盯著順子：「別價，別價，君子不奪人之愛。」
外面吵吵嚷嚷，接著就是重物砸門的聲音。用人臉色大變：「不好，洋兵來了，您先躲躲。」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被用人讓進了東屋。
庄虎臣沒敢怠慢，湊足了五十兩銀子親自送到了左爺家。開門的是個用人，把銀子收下了，讓他過去跟左爺打個招呼。用人伸出胳膊指著東面的一片空場：「左爺在那邊呢。」庄虎臣順著用人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個義和團的拳壇，只見左爺和嘍啰們都是義和團的裝束，左爺坐在太師椅上，嘍啰們侍立左右，不遠處，三個穿著朝服的京官被五花大綁著押過來，走在後面的就是總理衙門章京王雨軒。
「是啊，這大早晨的，你幹嗎去呀？」
「等等。」柴禾放下酒杯，「我說左爺，咱還得穿上義和團的衣服。」
「秋月姑娘和一個洋人剛進去，我來得不是時候。」
老趙嘆息著走了，伊萬向秋月她們走去。
秋月的眼睛一亮：「見到楊大人了嗎？」
「不在銀行里當差就好。」張李氏這下放心了，張幼林感到詫異：「媽，這跟銀行有什麼關係嗎？」
三個京官被押到左爺面前，跪下。左爺傲慢地掃視著他們：「想不到吧，你們也有今天，這叫風水輪流轉，你們往常得罪我左爺的地方，我都記著呢，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左爺站起身，踱起了方步，「現如今是義和團的天下，你們落到我手裡，一切就按義和團的規矩辦，你們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他揮揮手，「兄弟們，招呼吧。」
吃完飯，庄虎臣送王雨軒上了轎子，兩人揮手告別，庄虎臣萬萬沒有想到，居然這就是他和王雨軒的永別。
張山林從堂屋裡出來，朝大門口邊走邊嘆氣：「唉，挺好的事兒，秋月她怎麼就想不開呢？」
左爺讓馬車停在了大路邊，只帶著順子一人鑽進了路旁的樹林里。順子今年只有十七歲，人不大卻很會來事兒，一張小嘴兒總能說出些左爺愛聽的話，加之聰明、機警，深得左爺的喜愛，左爺有意栽培這孩子，今兒個帶出來是讓他見見世面。
張山林接過鳥籠子：「都是這糟心的事兒攪的，連小寶貝兒都差點兒忘了。小玉啊，秋月要是答應了，你就趕緊給我送個信兒。」
庄虎臣聽得莫名其妙，張山林拍拍他的肩膀：「我說庄掌柜的，什麼松竹齋改成榮寶齋的，您趁早兒把它忘了吧，如今是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洋兵正四處搶東西呢。」張山林壓低了聲音：「咱們那鋪子可得有點準備。」
張幼林正在擺弄手裡的槍，突然聽見洋兵陣地上的大炮響了，此九九藏書時就像平地起了颶風，幾十顆炮彈在城樓和城牆上爆炸了，猛烈的衝擊波將守軍士兵破碎的肢體拋向空中，木質的城樓燃起了衝天大火，一顆炮彈準確地落在「格林快炮」旁邊，爆炸之後，「格林快炮」和正在射擊的士兵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趙祿搖搖頭：「嗨，說了你也不信。」
王雨軒一身便裝，晚到了約莫半個時辰，見到庄虎臣先作揖：「路上不好走，讓您久等，對不住了！」
這時張幼林也順著馬道跑上城牆，他從地上撿起一支來複槍，趴到了槍眼下朝著城下就扣動了扳機，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槍竟然沒有打響。
提到楊大人，秋月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淚水。
小五夾進嘴裏一粒花生米：「憑什麼讓咱們上？沒看見咱弟兄們正忙著呢嗎？哪兒有時間去打仗啊。」
「嘿！柴禾，你小子想得可真周到，一會兒賞你五吊。」左爺大笑。
「那老佛爺是什麼意思？」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走到大門口，正好遇見張幼林，張幼林很意外：「叔，您怎麼來了？」
看著順子的背影，康小八的臉上突然布滿殺機，他手一動，「啪！啪！」兩聲槍響，順子中彈栽倒……
「不行，現在城裡亂得很，到處在搜捕洋人，就您這長相，到不了使館就得掉腦袋。」張幼林立即否決了。
又過了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秋月的馬車終於回來了。小玉跳下馬車，並沒有理會張幼林，而是先匆忙打開了大門。「我秋月姐呢？」張幼林跟在小玉身後，小玉沒顧上回答，謹慎地往左右看了看。
左爺陰冷地盯著張幼林：「讓他再活些日子，我還得用他做筆大買賣！」
「冤有主，債有頭，有賬也該找義和團算去，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幼林站起身：「媽，街上這麼亂，您就別動彈了，我去就行，我把您的意思跟她再念叨念叨。」
「好事兒啊，現在什麼人最橫？洋人哪，隨便搶東西、殺人，連老佛爺都惹不起跑啦，就甭說貝子爺、額大人了。」張山林搖晃著腦袋，「秋月姑娘，行啊，勾搭上洋人，貝子爺就不敢惦記了，他額大人還能拿榮寶齋怎麼著啊？」
張幼林打量著三郎這身裝束：「你也入義和團啦？」
黑三兒搖著腦袋：「不認識，沒聽說過這個人。」
鴻興樓依舊是買賣興隆，有錢人吃興不減，廳堂、雅間一律客滿，要不是庄虎臣預訂了座位，夥計還真沒地方安頓他。
「那就是官軍了，這會兒去打仗的還能有誰？」
「那我呢，你打算把我也幹掉？」左爺臉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康小八笑了笑：「那倒用不著，你左爺身上的案子恐怕也不比我少，賣了我你也撈不著好……」
「三郎！」隊伍里有人招呼他，「得，張少爺，回見。」三郎跑去追趕隊伍了。
左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您受累啦，得，我也就不說什麼了，按咱們事先說好的，今天我是帶著銀票來的，待會兒我把銀票給了您，咱們這檔子生意就算結束了。」
不遠處，一支送殯的隊伍抬著棺材吹吹打打走過來。棺材被放下，領頭的小玉認得，是位姓趙的中年漢子，他對眾人拱拱手說道：「各位受累了，都先回去吧。」
張山林白了他一眼：「許你來就不許我來呀？」說完便匆匆離去。
張山林坐在堂屋裡，語重心長道：「當年我爸爸救你爺爺的時候，那可是迎著洋人的槍子兒上去的，他老人家連句磕巴兒都沒打。眼下，榮寶齋遇到了這麼大的麻煩，你也知道，貝子爺、額大人咱都得罪不起，要救榮寶齋，只有靠秋月姑娘你了！」
「轟、轟」，不遠處傳來幾聲巨響，震得桌子上的茶碗亂跳了幾下，張幼林待不住了：「我出去看看。」
「伊萬？這名字聽著耳熟啊，還是個俄國人……」張李氏緊張起來，「呦，是不是在銀行里當差呀？」
「哪兒的話？就沖康八爺的名號，我也該把心放在肚子里呀。」左爺趕緊往回找補，停頓了片刻，他接著說道，「不過……兄弟我還真有點兒好奇，照理說姓霍的身手不弱，怎麼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讓八爺您給收拾了？」
「叭、叭——」不知從何處飛來兩聲冷槍，大師兄高喊：「趴下！」隨手把張幼林按倒在地上。子彈從剛才張幼林站著的地方穿過，打在牆上冒出一片火星。
張幼林在屋子裡徘徊著：「您肯定楊大人被害死了嗎？」
「這都是誰造的孽啊？」庄虎臣抹了一把眼淚，周明仁搖著頭：「唉！誰說得清呢？這年月，好像誰都有理，朝廷有朝廷的理，洋人有洋人的理，義和團也有義和團的理，就咱老百姓沒理，也沒地方說理去。」
張幼林搖搖頭：「不是，在俄國使館，他們在南京的時候就認識，伊萬一直對秋月姐情有獨鍾，可秋月姐看上了楊大人。」
張幼林白了他一眼：「伊萬先生，這件事怕是各說各的理，洋人的傳教士也是良莠不齊，打著上帝的名義幹壞事的人橫行鄉里，置大清國的法度于不顧，怎能不激起民變？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就符合國際公法？」
第二天一大早，小玉就雇來了馬車，和秋月一起向城外趕路。新住處離城門不遠，小玉這些天出來進去和守城門的幾個義和團都混得挺熟，老遠就打上了招呼：「趙大哥，又是您當班啊？」小玉招呼的這位大哥是個高個子年輕人，叫趙祿，家在順義，離小玉的老家有二十多里，也算是老鄉了。
「不客氣，瞄……瞄準了打……」士兵的頭耷拉下來。
秋月默默地點點頭。
秋月沉默不語，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沒有，跟著洋人走了，我來的時候親眼瞧見的。」
趙祿的同伴們獃獃地看著秋月，其中一人回答得結結巴巴：「說……說不準。」
「這就難說了，可我覺得秋月姐會一直等著楊大人。」
「是！左爺。」順子向東走了，左爺輕輕拍了三下巴掌：「八爺，我來了，請現身吧！」這時，話音從他的頭頂上傳來：「我說左爺啊，你可遲到啦。」左爺猛地抬頭，發現康小八正坐在自己頭頂的一根粗大的樹杈上。
「來了多少？」庄虎臣睜大了眼睛。
「家屬還沒到呢，唉，客死他鄉也夠慘的，我一個人等著就行了，你們回吧。」
「我剛弄到手的，藍靛頦兒的絕品，唉，不是時候啊！」額爾慶尼把手裡的盒子遞給徐管家，「這是上好的靈芝，給貝子爺帶過去。」
用人滿臉驚恐：「我家大人帶著銀子早跑了，家裡沒留下值錢的東西……」洋兵們根本不聽用人講話，一把將他推開，徑直進了院子。
順子很是乖巧，乘機說道：「早就聽說過八爺的大名，外面傳說八爺是個黑臉大漢，今日小的一見，滿不是那麼回事兒，不是我誇您，八爺天庭飽滿，骨骼清奇，真是一表人才，以後八爺您鬧不好要坐龍庭，到時候還指著八爺想著點兒小的。」
徐管家匆忙趕到了額爾慶尼家，額爾慶尼正在院子里喂鳥，要把徐管家往客廳里讓，徐管家擺擺手：「就在這兒說吧，唉，義和團鬧了這麼些日子，眼下洋兵打進來了，您說，京城能有好兒嗎？貝子爺讓您也趕緊躲躲，甭管上哪兒，先離開京城。」
「聽他們胡吵吵呢，『一龍二虎三百羊』是誰想動就能動的嗎？」
「秋月姐，到底出什麼事了？」張幼林更加迷惑。
「別走遠了。」秋月囑咐著。
「豈止能叫『伏天兒』啊，您再聽聽，是能叫『起落板伏天兒』。」
王雨軒被拉到火堆前九*九*藏*書，一個勁兒地沖左爺磕頭，嘴裏喊著：「左爺饒命，左爺饒命啊……」柴禾塞給王雨軒一張黃紙，王雨軒哆哆嗦嗦地把黃紙扔進了火堆里。黃紙被火舌吞噬著，左爺獰笑著欣賞黃紙的燃燒，王雨軒跪在地上，渾身不住地顫抖。
張幼林的左小腿被彈片擊穿，在藥鋪止血、包紮之後就被何佳碧和叫花子送回了家。
「洋人？」張山林一愣，庄虎臣湊到他的耳旁悄聲說道：「您還記得松竹齋倒閉之前跟銀行借銀子那事兒吧？就是那個洋人經手辦的，松竹齋改成榮寶齋都好些年了，是不是他發現了什麼，趁著眼下的亂勁兒又來找后賬？」庄虎臣往張家門口看了看：「他來就來吧，還扯上了秋月姑娘，這事兒就複雜了。」
順源祥米店東家的二小姐何佳碧，站在自家四合院第三進東屋的房頂上，手裡舉著單筒望遠鏡向城牆方向興緻勃勃地觀看著，還不時地發出大呼小叫聲，丫鬟環兒在下面急得直跺腳：「小姐，快下來吧，萬一洋炮打過來就麻煩了！」
「現在還不好說，時局還在變化。」王雨軒在總理衙門供職多年，他深知洋人的厲害。
「那我就告辭了。」徐管家要走，被額爾慶尼攔下了：「您等等。」額爾慶尼轉身進了北屋，徐管家閑著沒事，逗起鳥兒來。鳥籠子里，只見兩隻藍靛頦兒歡天喜地，正「伏天兒，伏天兒」地叫著。
「等等，您說什麼，秋月和洋人在一塊兒？」張山林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額大人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呀，怪不得他要送鳥兒給我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幾個洋兵先是嘰里呱啦地商量了片刻，然後在院子里開始用鋤頭撅地，其餘的在各進院子里竄來竄去洗劫物品。
張山林不耐煩了：「嗨，別哭啊，你倒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給句痛快話兒！」
庄虎臣也壓低了聲音：「值錢的東西都埋起來了。」
「『大力穿屋』是什麼玩意？」張幼林好奇地問。
「張先生，我無法說服你，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只要聯軍一到，北京城很快會變成一座地獄，你還是提前想辦法躲一躲吧。」
一個叫花子扛著一箱彈藥上來了，他打量著張幼林：「呦，這不是張少爺嗎？怎麼跑這兒來啦，這是玩命的地兒，您跟著摻和什麼，還不快下去！」
「沒錯，我就是來拿那剩下的一半銀子的。」
伊萬很固執：「這麼遠的路我都躲過來了，快到家門口了，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張山林趁機提著鳥籠子從東屋跑出來，躥向大門。北屋的洋兵發現了他，跳到門口向他舉槍射擊，張山林跑得飛快，已然消失在影壁後面……
「洋兵已經到了，正用大炮轟城牆呢。」
左爺拱拱手：「八爺，路上不好走，兄弟我來晚了，您多擔待！」
張幼林已經走到了門口，張李氏又叮囑一句：「你路上留神，直來直去。」
王雨軒搖搖頭：「沒呢，董福祥的武衛后軍連大炮都用上了，還是攻不進去，死傷的人海了去啦。」
「小兄弟，我和左爺還有話說，你先到外面等一會兒。」康小八和顏悅色。「唉！」順子響亮地答應著，轉身向外面走去。
左爺看了他一眼，揚脖喝了一杯酒：「嘿嘿！大師兄發令了，這就有意思了，弟兄們，誰是大師兄啊？」
小玉噘著嘴：「小姐要是不答應呢？」
「此人是個高手，若不是我帶著噴子，恐怕還真不是他對手。」康小八解開了上衣，「瞧見沒有？臨死還用飛鏢傷了我，這小子在鏢上使了毒，幸虧我帶著解藥，不然這會兒也上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
康小八吹吹槍口：「左爺，對不住了，你不該讓他見我，這孩子太機靈，我不想在他身上翻船。」
「這樣的日子我真是過夠了，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伊萬十分無奈。
趙大人離開了，庄虎臣謹慎地問道：「義和團要『殺盡一龍二虎三百羊』，您聽說了嗎？」
三個京官被押著向拳壇磕頭，磕完頭，為首的那位被帶到一堆燃著的煤火前，向火里投進了一張黃紙，左爺站在邊上，仔細地觀察著紙灰的變化，片刻，高聲說道：「這個，放了！」
「今兒早晨我聽說了，沒耽誤，到家擱下鳥籠子，躲著洋兵的槍子兒就來了，我就知道你們不會伺候，要是再晚來兩天，這鳥兒可就玩完了……」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走過來：「庄掌柜的，您在門洞里幹嗎呢，怎麼不進去呀？」
「八國聯軍，聽說得有上萬人。」
秋月擦著眼淚：「不，還是聽幼林的吧。」
左爺一拍腦門：「嘿喲！我怎麼把這個茬兒給忘啦？你小子腦子是好使，等會兒老子得賞你兩吊，起來，起來，都抄傢伙，跟我出去轉轉……」
何佳碧不情願地跟著她，沒走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舉起望遠鏡尋找剛才那位少爺。
額爾慶尼擺擺手：「不帶，這是去逃難，哪有閑工夫伺候它呀。」三郎看著鳥兒：「可惜了的。」
用人打開了大門，一群洋兵蜂擁而入。這些洋兵有的帶著鏟子、鋤頭，有的拿著斧子、背著包袱，還有的提著上了刺刀的洋槍。
這個叫花子平時常在張家附近乞討，和張幼林挺熟。張幼林看了他一眼：「別瞎咋呼，趕快抄傢伙，洋兵上來啦。」
徐管家仔細聽著，鳥發出了類似「吱吱、嘟嚕兒」的一種聲音，他點點頭：「是有起落板。」
伊萬點點頭：「從外面傳來的聲音和後來見到的血跡判斷，我基本上肯定。」他深情地注視著秋月，「秋月小姐，你住在這裏很不安全，和我一起到使館去吧。」
「您現在去東交民巷等於自投羅網，義和團和官軍正在攻打使館。」張幼林把手裡的茶碗放在桌子上。
「我就是忘了我爹什麼模樣兒，也忘不了八爺您。」
「唉！」張李氏嘆了口氣，「他這個人，除了養蟲兒、玩鳥兒一門靈，別的就都甭提了！你去告訴秋月，嫁與不嫁看她自個兒的意思，這跟張家和鄭家上輩人的事兒沒關係，跟榮寶齋的買賣更沒關係，榮寶齋就是關門歇業，也不能讓秋月嫁給她看不上的人！」
王雨軒嘗了一口：「味道不錯，庄掌柜的，讓您破費了。」
返回的路上，又到了城門口，趙祿揮手示意停車，小玉歪著腦袋問：「趙大哥，剛才不是查過了嗎？」
「貝子爺那邊要是糾纏不放呢？」
「趕路，趕路……」趙祿拉開同伴讓開了大路，馬車不緊不慢地進了城。
「很可能被擋在路上了，您不要著急，我出去看看。」伊萬轉身要走，秋月攔住他：「外面情況不明，您不能隨便出去。」
張幼林走到了門口，又轉過身叮囑伊萬：「在我回來之前，您千萬別離開這兒。」
庄虎臣請來太醫，太醫看了看，說問題不大，沒傷著骨頭，不會落下殘疾，大家這才放了心。
這一切被何佳碧在望遠鏡里看得一清二楚，只見何佳碧的表情倏地就變了，大叫一聲：「糟了！」
徐管家接過盒子：「看著您這鳥兒我還想起來了，張爺家的那個世交秋月姑娘，您猜怎麼著？」
王雨軒也壓低了聲音：「昨天早晨，庄親王載勛、端郡王載漪，還有貝勒載濂、載瀅帶著六十多個義和團，以搜拿教民為名闖進了內宮，明目張胆地罵皇上是『一毛子』，大有弒君之意啊！」
大師兄上前氣憤地一把將告示扯下：「在我大清國的地界里，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活膩歪了！」一個義和團眾揮動著手裡的鬼頭刀：「千刀萬剮的洋毛子，看爺們兒怎麼收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