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秘密！」我知道，身後的父親聽了一定在心裏暗笑吧！

「哎呀，森貝雷！」巴塞羅一看到我父親走進咖啡館，不禁大聲驚呼，「浪子回頭啦！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根據資料顯示，這本小說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在巴塞羅那發行了兩千五百本，這本就是其中之一，出版商是卡貝斯塔尼出版社。」

「我們做個約定吧！」他對我說道，「明天是禮拜天，下午你到文藝協會的圖書館來，隨便找個人問就能找到我。你把書帶著，因為我們需要查資料，到時候，我會儘可能把胡利安·卡拉斯的相關信息都告訴你。Quid pro quo. 」

古斯塔沃·巴塞羅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他在費爾南多街上擁有一家洞穴般的老書店，是整個城市二手書店的龍頭。他嘴上永遠叼著熄掉的煙斗，散發著波斯市集獨有的濃鬱氣味。他總是喜歡把自己形容成最後的浪漫主義者，而且，他還堅信自己一定是英國詩人拜倫的遠親，雖然他明明就是卡爾德斯-德蒙特維本地人。為了強化自己的貴族形象，巴塞羅每天都是一副十九世紀的紳士打扮，脖子圍著絲綢方巾，腳上穿著白色漆皮皮鞋，戴著沒有度數的單目鏡，謠言說他連上廁所都不會摘下眼鏡。事實上，他的祖上確實有點來頭，十九世紀末靠工業起家，以不怎麼正當的手段累積了驚人的財富。根據我父親的說法，巴塞羅經營書店是硬撐，對他來說，那不是生意，而是熱情。他喜歡各式各樣的絕版書，雖然他總是矢口否認。假如有人進了他的書店，愛上了某一本書，卻又九_九_藏_書負擔不起，巴塞羅就會將價錢降到對方付得起的額度，有時候甚至免費贈送，因為他覺得買書的人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個真正有深度的愛書人。除了這些獨特作風，巴塞羅還擁有異於常人的記憶力，以及與他愛出風頭的高調個性不太符合的書生氣質。不過，要買各種奇奇怪怪的書，找他就對了。那天下午，書店關門之後，父親提議乾脆去一趟蒙奇歐街的四隻貓咖啡館，巴塞羅和他的朋友們一向都在那裡談文說藝，聊的話題多是懷才不遇的詩人、已經消失的語言，或是被書蠹啃食到體無完膚的經典巨著。

服務生點了點頭就走了，腳步和靈魂都在地上拖行。

「西班牙文作品，初版卻在巴黎發行？」

「我說，」巴塞羅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兩位帶什麼東西來了嗎？」

「記得，明天，我們在協會見。」巴塞羅再次交代，「但是要帶著書，否則一切免談。」

巴塞羅看著我，臉上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四隻貓咖啡館就在我家附近，走遍整個巴塞羅那，這是我最鍾愛的地方。一九三二年，我的父母在此相遇，因為這家老咖啡館的魅力，我才有機會獲得一張來到這個世界的單程票。牆上的石雕龍，在陰影和瓦斯燈光交錯之下，見證了多少光陰的流逝與美好的回憶啊。咖啡館內人聲嘈雜，融合著舊時代的迴音。會計、夢想家和天才學徒，在這裏同桌分享畢加索、阿爾貝尼茲、加西亞·洛爾卡或達利的靈魂。只要到這裏喝杯加了點牛奶的濃縮咖啡，任何窮光蛋都會立刻覺得自己也成了ｈtｔpｓ://read•99cｓw•ｃｏm歷史人物。

「這都要歸功於我兒子達涅爾，古斯塔沃先生，他最近有個重大發現呢！」

「你知道這家出版社嗎？」

「你在哪裡找到這本書的，小鬼？」

「給我的朋友森貝雷來杯白蘭地，要最好的啊！至於這孩子，給他一杯肉桂牛奶，他正在發育期呢！哦，再來一些生火腿吧，但是別跟以前那些一樣，知道嗎，如果要嚼橡膠，我們去買畢雷伊輪胎就行了！」

我們的對話逐漸淹沒在其他人的談笑聲中，他們正聊起剛從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地窖挖出來的史料。據說，「塞萬提斯」可能是個來自托萊多的女作家使用的筆名，還說這女子毛髮濃密，身材魁梧。巴塞羅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他並沒有加入那個無聊的話題，卻一直面帶微笑地盯著我看。或許，他眼裡看到的只有我手上那本書吧。

「換言之，你今年十歲。傻瓜！沒事別替自己增加年齡，生命自然會替你加上去。」

我再度伸出手，把書拿了回來。巴塞羅皺起眉頭，但我只是頑皮地對他笑了笑。

「那是拉丁文，小子，世上沒有所謂死掉的語言，只有昏庸的腦袋！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杜羅就沒你的份了，一毛錢都不給你！我呢，因為挺喜歡你的，所以才幫你這個忙。」

我再搖搖頭。這一回，巴塞羅憤怒的眼神透過單片眼鏡瞪著我父親。

巴塞羅低聲笑了一下，一邊收著皮夾，一邊思索該用什麼詞接話。

在場聊天的朋友頻頻點頭稱是。巴塞羅向服務生使了個眼色，那副高傲的表情，好像他是個歷史人物一九_九_藏_書樣。

「好，我會的。」

「我說，森貝雷老友啊！因為是您，也因為我們長久以來深厚的友誼，我把您當兄弟啊！這樣吧，我出價四十杜羅，別再啰唆了！」

這位先生雄辯滔滔，恐怕連飛在半空中的蒼蠅都會被他犀利的言辭殲滅吧！不過，如果要調查胡利安·卡拉斯的相關資料，我看是非找他不可了，既然這樣，我還是安分一點，千萬不能招惹他。於是我一臉燦笑地看著他，對他那句蹩腳的拉丁文展現出崇拜之情。

巴塞羅這下眉頭鎖得更緊了，接著，他把目光轉向我父親。

在場的人聽了覺得好玩，大伙兒都開懷大笑。巴塞羅神色愉悅地盯著我看，同時掏出了皮夾。他數了數，拿出四十杜羅，以當時來說，這的確是一筆大數目。他把錢遞給我，但我只是默默搖頭。巴塞羅的眉頭又揪起來了。

巴塞羅靜靜地彎下腰來看看我，突然間，我在他的眼神中瞥見在此之前不曾出現過的尊重。

「怎麼樣？小子，四十杜羅不是小數目，第一筆生意就拿到這種好價錢，已經很不錯了……森貝雷啊，我看這孩子以後是做生意的料。」

「您別瞪我啊！」父親說道，「我只是陪他來的，決定權在他！」

「快滿十一歲了。」我答道。

巴塞羅倒吸了一口氣，仔細端詳著我。

「很多年前就倒閉了。不過這並不是初版，最早的版本是同年十一月在巴黎發行的……出版社是『加利九九藏書亞諾與諾華』。」

「書上並沒有提到這一點，依我看來，這本書原文就是西班牙文。」

一個秘密的價值何在，就看我們是要對誰鎖緊口風了。一早醒來，我第一個衝動，就是想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分享遺忘書之墓的經歷。托馬斯·阿吉拉爾是我的同班同學，他把課餘閑暇和所有精力全投入在機械發明這個嗜好上，只是，他發明的東西都不怎麼實用，例如以空氣靜力學原理做成的標槍，或是陀螺發電機等等。沒有人比托馬斯更適合分享這個秘密了。我睜大眼睛想象著，托馬斯和我提著燈籠、帶著羅盤，潛入那個地下墓穴般的圖書館，打算挖掘更多秘密……接著，我想起了自己許下的承諾，所以決定見機行事，就像偵探小說里常提到的，採取不一樣的作案手法。到了中午，我跑去找父親，問了他許多關於這本書和胡利安·卡拉斯的事情，我熱切地想象，這本書和這個作者一定是舉世聞名的。我的計劃是讀遍他所有作品，而且要鉚足勁兒在一個禮拜內完成。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我父親這種世代相傳的書店經營者，一個對各類書籍了如指掌的行家，居然對《風之影》這本書和胡利安·卡拉斯這個作家毫無所悉。父親一時好奇，馬上檢視了書里的出版資料。

「這樣說來，這本書是翻譯小說啰？」我驚訝地問道。

「我說，貪心真是種醜陋的罪過啊，哎！」他說道，「好吧，七十杜羅！你去銀行開個戶頭，把錢存起來，到了你這個年紀，也該有儲蓄的觀念了。」

「這孩子幾歲啦？」巴塞羅問道，眼角餘光偷偷瞄著我。

巴塞羅抿了口熄ｈｔｔｐｓ://rｅａｄ.9９ｃsw.ｃom掉的煙斗，鷹眼似的銳利眼神盯著我手上的書。他這人雖然神情誇張，話又多，卻是出奇敏銳，就像大野狼輕易就能嗅出鮮血的味道。

那群朋友讓出了兩個位子，至於喜歡在眾人面前出風頭的巴塞羅，則是堅持要請我們。

「大事情？」我向父親低聲說道。

「巴塞羅講話比較誇張。」父親壓低了聲音回答我，「你什麼都別說，不然他會沒完沒了的！」

「唉，Quid 什麼？」

「好吧，孩子，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看了父親一眼。他點點頭。我很乾脆，直接把書遞給巴塞羅。這個書店老闆伸出他專業的手，把書接了過去。他那鋼琴家般修長的手指，快速地探索著書本的觸感、厚度和狀況。然後，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仔細地檢視出版信息，足足長達一分鐘，簡直就像福爾摩斯在辦案呢！大伙兒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看，彷彿都在等待奇迹出現。

「哎呀，他是學者型的。森貝雷，請問，您究竟是給這孩子吃什麼長大的？」他故意開我父親玩笑。

「我想知道胡利安·卡拉斯是誰，還有，在哪裡可以找到他的作品。」

「這種情形倒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過去時有所聞。」父親向我解釋，「或許，巴塞羅可以幫我們解答疑難……」

巴塞羅笑著看了我一眼，滿臉嘲弄的表情。

「不是我愛說，」巴塞羅說道，「在這個國家，別說老人，連死人都不肯退休，哪裡有什麼工作好找。要我說，我們真的是沒救了！」

「哦！那就跟我們一起坐下來聊聊吧，既然是大事情，那可要慶祝一下了。」巴塞羅宣布。

「卡拉斯，嗯……有意思！」他低聲咕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