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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塵往昔DÍAS DE CENIZA 5

煙塵往昔
DÍAS DE CENIZA

5

「不知道,我沒注意。」
「他是個好人,只是有點煩。你該餓了!麥瑟迪塔絲幫她媽媽熬了一鍋湯,特別端了一盤下來給我們。這個姑娘,心地真好!」
「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大概是天氣太潮濕的關係,腦袋發漲。巴塞羅是這麼說的。」
父親聽了,眉頭一皺,大概是怕我聽多了關於費德里科那些不三不四的謠言,思想被污染。
「我也不知道啊!哪天我們看到他了,再好好問個清楚。」
父親緩緩點著頭。
有一天我們臨時起意,決定進去店裡問問那是什麼樣的神奇妙筆。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可是筆中之王:限量生產的萬寶龍鋼筆,根據店員的說法,這支筆是大文豪雨果用過的。他還說,那黃金打造的筆尖,曾經寫出不朽名著《悲慘世界》
「上帝為什麼要把媽媽留下來呢?」
「怎麼樣,你今天跟古斯塔沃先生見面都還好吧?」
「想什麼?」
「還在那裡吧!」我驚訝地說。
他總是喜歡用微笑響應我。還好,我的文學夢只是說說而已,沒多久就煙消雲散,我父親也不必白白破財了。我只是一時對鋼筆好奇,去跳蚤市場買支黃銅製的筆就可以應付了,價錢便宜,比較符合我們家的經濟狀況。童年的興趣,就像任性、不忠的戀人,沒多久,我就變心愛上了裝配玩具和帆船。我後來再也沒要求父親帶我去看那支雨果用過的鋼筆,他也不再提起。對我來說,那是個已經消失的世界。不過,這麼多年來,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始終是身材瘦削,身穿舊西裝,頭上戴著街邊七塊錢西幣買來的二手帽子。這麼節儉的人,卻願意給兒子買支根本用不上的昂貴鋼筆。
「我認識了他的侄女克拉拉。」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話。父親眯著眼,彷彿在尋找什麼似的。凝望、沉默……或許他正在向我母親強調他剛剛說的話。
我們的眼神短暫接觸,不一會兒,父親就起身回房去了。我收了桌上的餐盤,端到廚房的大理石水槽刷洗乾淨。回到客廳后,我關了燈,坐在父親那張https://read•99csw•com老舊搖椅上。屋外的微風吹得百葉窗嘎吱作響。我毫無睡意,也不想這麼早睡。我走到陽台上,望著天使門廣場上朦朧的街燈。有個人影烙在石板街道上,動也不動。琥珀色的煙頭閃著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雙眼中。他一身深色衣服,一隻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另一手夾著煙,嘴巴不時吐出藍灰色的煙圈。他靜靜望著我。在街燈反光照射下,他的臉反而模糊了。將近整整一分鐘,他就這樣不停地猛抽煙,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接著,教堂鐘聲敲了午夜十二響,那個人輕輕點頭向我打招呼,然後,我猜他臉上一定露出了笑容。我很想響應他,可惜已經嚇呆了。他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換了別的夜晚,我大概不會注意到這麼一個詭異的陌生人吧!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霧中,這時我才發現自己額頭上冒著冷汗,透不過氣來。我在《風之影》這本小說里,讀過一模一樣的描述。小說主角每天半夜都會走到陽台上,後來突然發現,有個奇怪的人躲在陰影下看著他,一邊悠閑地吞雲吐霧。他的臉總是隱藏在暗處,只有一雙眼睛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眼神中的烈焰就像點燃的香煙。那個陌生人動也不動地站在暗處,右手插在黑色外套口袋裡,後來,他也是跛著腳離開的。我剛剛看到的那一幕,那個詭異的陌生人,可能只是個晚上睡不著的人,一個面孔模糊、身份不明的人。但是在卡拉斯的小說里,那個陌生人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不會有人買的,相信我。如果真的被買走了,我們就請費德里科先生幫我們做一支,他那雙巧手啊,可是大師級的呢!」
「那個盲女呀?聽說她長得很漂亮。」
或許是在書堆里長大的關係,我從小就夢想當個小說家。我之所以做這樣的文學夢,除了五歲小孩的懵懂無知之外,安塞爾莫克拉維街上軍備總部隔壁那家鋼筆店,也有很大的催化作用。那支華麗的黑色鋼筆,是我獻身文學的目標,精工打造的細緻筆桿九-九-藏-書擺在櫥窗,宛如皇冠上最亮眼的珠寶,筆尖是金銀交錯的巴洛克雕花,閃亮耀眼。有次我和父親一起出門散步,終於忍不住吵著要他帶我去看那支筆。父親說,那支筆是給起碼大使級的達官貴人用的。我在心裏暗想,這麼精妙的筆,一定可以寫出很多精彩的文章,從小說到百科全書,甚至是具有神力的信。我純真地以為,用這支筆寫的信,任何地方都能寄到,包括我母親一去不回的神秘所在。
父親握緊了湯匙,神色並沒有異樣。他注視著我,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容。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該聽她的。哎,我也不知道。」
「不只是這樣吧?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麼,達涅爾?」
父親的懷疑論調,讓我的心涼了半截。我對那支筆的傳奇故事堅信不疑,不過,說實在的,如果費德里科先生幫我做一支替代品,我覺得也不錯。時間長了,替代品一定也能達到雨果古董筆的層次。讓我覺得安慰的是,如我父親所料,那支萬寶龍鋼筆後來幾年一直擺在櫥窗里,我們就像朝聖一樣,每個禮拜六早上都要去看看它。
父親驚訝地點點頭,然後默默喝湯。他個性很內斂,雖然一直活在過去的記憶里,卻絕口不提往事。我在戰後的社會中成長,一直以為這個貧窮、停滯不前、隱藏仇恨的世界,就像水龍頭流出來的自來水一樣自然,我以為這個千瘡百孔的城市無言的哀傷,就是它內在靈魂的真面目。童年的陷阱之一,就是對事物只有感覺,卻不了解原因。當理智成熟到足以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內心受到的傷害卻已經太深。那個初夏的夜晚,我走在巴塞羅那陰暗的街頭,腦子裡一直想著克拉拉父親的死。在我的世界里,死亡是無名氏的魔手,一個挨家挨戶敲門的推銷員,抓走了許多媽媽、街頭乞丐,或是九十幾歲的老人,彷彿他們中了地獄彩票。死亡,可能就在我身邊,它有著人類的外表,內心卻被仇恨所荼毒;死亡可能穿著制服或風衣,在電影院跟大家一起排隊、在酒吧里把酒言歡;九_九_藏_書它早上還帶孩子去公園散步,下午卻無情地讓某個人消失在蒙錐克堡的地牢,或葬身無名冢……這些都是我這顆小腦袋想不透的事情。我百思不解,或許,這個我以為很真實的世界,其實只是脆弱的裝飾品罷了。在那個逝去的年代,童年的終結,就像西班牙國鐵局的火車,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這樣吧!」他提議,「等你到了開始寫作的年紀,我們就回來買這支筆。」
「無所謂,爸爸……」
後來,我漸漸放棄了寫信給媽媽的念頭,因為,我想還是寫一部偉大的巨作比較實在。家裡沒有鋼筆,所以父親給我一支施德樓2B鉛筆,讓我在筆記本上隨意塗鴉。湊巧的是,我的故事所描述的就是一支充滿傳奇的鋼筆,跟我們在店裡看到的那支很類似,而且,它還著了魔!說得更確切一點:一個落魄小說家死於饑寒交迫,他那備受折磨的靈魂,就附在這支筆上。後來,筆落入一名學徒手中,借學徒的手,這支筆寫下了小說家死前未能完成的作品……我不記得這是從哪裡抄來或讀來的故事,可以確定的是,我後來再也沒有過類似的靈感。我很想在筆記本上好好寫下這個故事,結果卻慘不忍睹:文句毫無創意,刻意的暗喻只能讓我想起在地鐵站看到過的泡腳盆廣告。我把一切歸咎於鉛筆,心裏就更渴望那支能讓我變成大文豪的鋼筆了。父親一直很關注我的寫作是否有進展,心情摻雜著驕傲和擔憂。
「媽媽並不寂寞呀,達涅爾,她跟上帝在一起。而且,她還有我們陪著,只是我們看不見她罷了。」
根據我父親的說法,那是創作初期才會有的狀況。
那天晚上,我從文藝協會回到家,發現他還坐在飯廳等我,臉上儘是無助和焦慮。
「它在等你!」父親說道,「它知道,總有一天它會屬於你,而且你會用它寫出偉大的作品。」
「內戰時期,真的有人被抓進蒙錐克堡以後,從此就失蹤了?」
「容我冒昧一問,這麼珍貴的筆要賣多少錢呢?」我父親問道。
「你的故事寫得怎麼樣了,達涅https://read.99csw.com爾?」
「費德里科先生對德國工藝非常在行,要他造一輛福斯汽車都沒問題。而且我還得查一查,雨果那個年代是不是真的已經有鋼筆了?還有很多細節要查清楚呢!」
我和父親一起喝著那碗摻著麵包丁的濃湯,朝向教堂廣場的窗戶敞開著,窗外不斷傳來嘈雜的廣播劇。
店員說出來的數字,讓他立刻臉色慘白,我呢,從頭到尾就只是目瞪口呆地盯著那支筆。店員當我們是物理教授似的,滔滔不絕地說著艱澀難懂的合金技術、來自遠東的琺琅、革命性的活塞原理……一切都是德國制筆工藝的極致展現。我不得不替這位店員說句好話:雖然我們一副窮酸樣,但他大方地讓我們拿著那支筆看個夠,不只這樣,他還裝滿墨水,讓我在羊皮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追隨著雨果的腳步,就這樣開始了我的寫作生涯。接著,店員用絨布把它擦拭乾凈,放回櫥窗上的寶座。
「我還在想你是不是走丟了,」他說,「托馬斯·阿吉拉爾打過電話找你,他說你們今天有約,你忘了嗎?」
「你母親去世以前,特別要我答應她,絕對不能跟你提戰爭,也千萬不能讓你記得內戰中發生的任何事情……」
「如果被別人買走了怎麼辦?」
「戰爭。」
「不,不是無所謂,達涅爾!戰爭之後一切都不同了。沒錯,的確有很多人進了城堡之後就再也沒出來了。」
「誰跟你說的,巴塞羅嗎?」
「不知道!我想,如果有那支鋼筆,一切都會截然不同的。」
「內戰時期,有很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達涅爾。什麼叫事實,我自己也常常找不到答案。有時候,就讓事情順其自然地發展,反而比較好。」
「今天晚上,你怎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父親故意找話題。
「或許,我們改天再來好了……」我父親低聲說道。
費德里科先生是我家附近的一個鍾錶匠,也是書店的常客,稱得上是西半球最有學問、最有教養的人。他那雙巧手遠近馳名,從港口區到尼諾市場,大家都知道這個人。另外,他還有一樣很出名的事情,但九-九-藏-書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就是了。據說,他特別偏愛肌肉發達的少年,還喜歡把他們打扮成歌舞劇女星埃斯特雷伊塔·卡斯特羅的樣子。
他深呼吸,然後勉強啜了一口湯。我默不作聲,只能盯著他看。
學校里的文森德神父也跟我說過這個理論。這個耶穌會老教士,最擅長解釋宇宙間各種神秘事物,從留聲機的構造到牙痛的原因,他都能用上帝那一套說出一番大道理。不過,同樣一件事,從我父親嘴裏說出來,連地上的石頭都不會相信。
我們坐在餐桌旁,喝著麥瑟迪塔絲好心施捨的湯。她是三樓太太家的女兒,左鄰右舍都說她生來就是要當修女或聖人的,可是,我好幾次看到她和一個水手抱在一起熱吻,兩人的手都在對方身上摸來摸去,有時候,他甚至送她到大門口。
走出店門后,父親以非常溫柔的語氣告訴我,那支筆的價錢我們負擔不起。書店的收入,剛好夠我們生活以及送我去讀名校。至於尊貴的雨果曾經擁有的萬寶龍鋼筆,我們要再等一陣子。我沒吭聲,但是父親應該讀出我臉上失望的表情了。
「我要用它寫一封信,給媽媽的,這樣她就不會寂寞了。」
「最好是沒有……」
「不是,是托馬斯·阿吉拉爾告訴我的,在學校里,他偶爾會跟我講一些事情……」
「都怪巴塞羅!一直啰唆個沒完……」我邊說邊點頭,「害我找不到機會脫身!」
「我跟他們說,明天放學后,我可能會去他們家為那個可憐的女孩朗讀,她自己一個人一定很寂寞。不過,還要你答應才行。」
父親睜大了眼,定定地望著我。
「萬一費德里科先生做不出這樣的一支筆,那又該怎麼辦呢?」我雖然小小年紀很單純,但考慮得可周到了。
「你答應了?」
「你繼續寫,在你寫完第一本作品之前,我會去把筆買回來給你。」
父親偷偷瞄著我,似乎在心裏納悶著,究竟是他老得太早,還是我長得太快?我決定換個話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個困擾我已久的疑問。
他告訴我們,這支筆是跟一個知名的巴黎收藏家買來的,保證是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