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陌生人就轉身往碼頭方向走了，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縱聲大笑卻在暗夜裡清晰地回蕩著。

「我會去找聶利談談，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會把書還給我，說不定書已經不在他手上了。」我胡謅一通，「您要這本書做什麼？可別告訴我是要買回去讀的……」

「恐怕是的。」

「一個多麼適合反省後悔的夜晚啊，達涅爾！」有個聲音從陰影中傳出，「來根煙吧？」

「什麼價錢？」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腦中突然產生了一個這輩子最糟糕的想法：即使勞民傷財，我也要辦一場生日晚餐，邀請巴塞羅、克拉拉和貝爾納達到家裡來吃飯。但我父親不以為然，認為我這樣做是大錯特錯。

「嗯，我喜歡你這個人，達涅爾，有膽識，夠聰明。一千枚杜羅吧？這麼一大筆錢，夠讓你買很多很多書了，而且是好書，不像你那本，根本就是垃圾。就這麼說定了，我付你一千枚杜羅，你我從此就是好朋友。」

「算是吧！」

我在巷弄里隨意逛了一小時，最後來到港口的哥倫布雕像前。我往前走到碼頭邊，在岸邊的階梯坐下。有人租了一艘遊艇舉辦海上舞會，笑聲和音樂聲越過點點燈火傳到碼頭這邊來。我記得以前父親也會帶我坐船到外海，從海上可以遠眺蒙錐克山上的墓園，以及這個綿延無盡、死氣沉沉的城市。有時候，我會揮手向蒙錐克山打招呼，深信母親一定會看見我們。父親也跟我一起揮手。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一起坐船出海了，但我知道，父親偶爾會自己一個人來。

「我們是朋友，只是你一直沒發覺罷了。我不怪你，腦袋裡裝了這麼多煩惱，也難怪，例如，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常常讓你心煩吧？這麼美麗的女孩，誰看了都會心htｔpｓ://rｅａｄ•9９csw•ｃｏｍ動……」

最後，我還是只能垂頭喪氣地默默離去，心裏只希望自己有巴塞羅的口才，好挫挫那傢伙的囂張氣焰。

這時候，他從口袋裡掏出火柴盒，然後點燃了一根，火光終於照亮了他的面孔。我嚇得全身冰冷。這個人沒有鼻子，沒有嘴唇，也沒有睫毛。他那張臉，只能算是一張焦黑的面具，布滿了燒傷留下的瘡疤。那就是克拉拉曾經摸過的死皮。

「沒印象，何況還是個音樂家。這個亞德里安·聶利，該不會是你捏造出來的吧？」

「您是什麼人？」

「把那些書都燒掉！」他喃喃低語，語調和眼神都充滿了恨意。

「說了會讓你嚇到的，不過我現在沒這個閑工夫，也不想談這些。我只想告訴你，你手上有一樣我很感興趣的東西。我一定會出一個讓你滿意的價錢……」

陌生人往前走到陰影邊緣，刻意遮住他那張臉。他吐著藍灰色的煙圈，這時候，我忽然認出這件黑色外套，以及他老是插在外套口袋裡的右手。他犀利的雙眼就像兩顆水晶珠子。

半個小時后，貝爾納達出現了。她哭喪著臉，帶來了克拉拉小姐的口信，她誠心祝我生日快樂，但很遺憾的是，她無法來和我共享生日晚餐。巴塞羅出遠門談生意去了，這幾天都不在家；克拉拉則是因為聶利的鋼琴課改在今天上，所以來不了。貝爾納達趕來了，因為她今晚放假。

「我不抽煙。」

「我們不是朋友！」

「不會的，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認錯人。別的事情或許曾經搞錯，人，我絕對不會錯認！怎麼樣，你要開多少價錢？」

我唯一能做的回應，就是衝出家門。我憤怒地跑下樓梯，站在空空蕩蕩、街燈朦朧的寒夜街頭，我可以感受到reaｄ•99ｃsw•ｃoｍ雙眼已經充滿了惱怒的淚水。我的心像被刀颳了一樣痛，眼中所見的景象似乎都在顫抖。我漫無目標地踱著，完全沒發覺有個陌生人杵在天使門下觀察我。他身上依舊穿著那件黑色外套，右手插在口袋裡。香煙的光芒在他眼中閃耀如星光。接著，他開始腳步微跛地一路跟蹤我。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再怎麼大胆，碰到這種狠角色，還是嚇得半死。

「您憑什麼以為我有這本書？」

「與你無關。」

「你不把禮物拆開來看看嗎？」他問。

我想不出什麼妙計，最後使出了撒謊這一招。

「真是遺憾啊，達涅爾！」

「放心，我對你的好朋友沒興趣，達涅爾，而且總有一天你會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我要的只是那本書。我寧可採取公平合理的方式把書弄到手，希望不必傷及無辜，聽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沒搭腔，只能點點頭、聳聳肩。

我搖頭否認。

「那本書不在克拉拉那裡，這一點，你最好要搞清楚，不准你再去碰她！」

陌生人低沉地咕噥幾聲，過了幾秒鐘，我才意會到，原來他是在冷笑。

「現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恐怕是你吧？」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您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您這是在威脅我嗎？」

貝爾納達默默地低下頭。她淚眼模糊地把禮物遞給我，還吻了我的雙頰。

「您威脅我交出一本我沒有的書，怎麼會不關我的事？」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你那本《風之影》啊！」

生日前那幾個月，我和克拉拉之間詭異的交情，變得越來越讓我理不清頭緒。我幾乎不再為她朗讀了。克拉拉總是巧妙避開和我獨處的機會。每次我去看她，不是她叔叔在旁邊假裝看報紙，就是忙進忙出https://read.99csw.com的貝爾納達偶爾會來偷瞄一眼。有時候，在場的則是克拉拉的幾個朋友。我私下都稱她們「茴香甜酒姐妹花」，這幾個女孩總是一副端莊純潔的模樣，手上拿著彌撒經書，坐在克拉拉旁邊，眼神毫不避諱透露著「我是多餘的」「我的出現讓克拉拉和整個世界蒙羞」。不過，最惡劣的要算是那個聶利老師了，他那該死的交響樂到現在還沒完成。這個打扮體面的傢伙，是個出身聖賀瓦西歐區的公子哥兒，總以為自己是莫扎特再世，但他那副油頭粉面的德行，我倒覺得像個唱探戈舞曲的風流歌手，全靠一張油嘴滑舌把自己捧上了天。他不但像個哈巴狗似的極力奉承巴塞羅，還會去廚房跟貝爾納達打情罵俏，偶爾送她一盒奇怪的焦糖杏仁果，要不就是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樂陶陶的。我呢，看他不順眼，兩人話不投機，半句都嫌多。事實上，我們根本就是互相嫌惡。聶利經常帶著一沓樂譜出現在巴塞羅家，每次看到我，就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彷彿我是多麼討人厭的見習小水手，對我百般嘲弄。

他一提到克拉拉，立刻讓我不寒而慄。

「達涅爾，對於那些書，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他說道。

「那本書在一個名叫亞德里安·聶利的人手裡，他是個音樂家，或許您聽說過這個人。」

陌生人佇立在陰影下，默不作聲，藍灰色的煙圈好像永遠吐不完似的。我發現那味道聞起來不像煙草，倒像是燃燒的紙張，而且是好紙，用來印書的那種。

「既然不是買回去閱讀，那麼，您要那些書幹什麼呢？」

「這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之內，達涅爾。我們要談的只有一件事，價錢！我很早就知道你有這本書。只要有風聲傳出來，我就聽得到。」

「九_九_藏_書我們後會有期，達涅爾。我從來不會忘記一個人的長相，從今天起，我相信你應該也是吧！」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好朋友克拉拉，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抉擇。去找聶利先生談談吧！不過，這個名字實在太孩子氣了，像這種人，我從來都信不過。」

「你的一個朋友。」他說道，「至少我是這麼覺得！來根煙嗎？」

「小鬼，你不用回去寫作業嗎？」

「好習慣。很可惜，我身上也只有香煙了，達涅爾。」

突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中浮現。這個人，就是在街上靠近克拉拉的陌生人！原來那是確有其事，克拉拉並沒有說謊。他往前跨了一步，我向後退了一步。我這輩子從來不曾這麼恐懼。

「嗯，你的正直令人敬佩，尤其在這個到處充斥著狗腿小人的時代，可謂難得。不過，你跟我就別來這套了。開個價吧！一千枚杜羅？對我來說錢不是問題，只要你敢開價，我就付得起。」

「您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賣，而且我也沒有那本書……」我駁斥他，「我看，您真的是搞不清楚狀況！」

「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可多了！名字只是最基本的一項。」

「不是。那本書的內容，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您如果不喜歡，我可以拿去換……」她說道。

我猛地站起，身體突然涼了起來。有隻手從黑暗中遞出一根香煙。

到了我生日那天，父親在街角的糕餅店買了店裡最好的蛋糕。他默默地布置餐桌，擺上銀盤和家裡最好的餐具。他點了蠟燭，還做了幾道我最喜歡的菜。我們一整個下午都沒有交談。到了傍晚，父親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西裝，然後就出門去了，沒多久，他帶回一個玻璃紙包裝的小盒子，放在飯廳的https://read.99csw.com小茶几上。那是他要送我的禮物。他在餐桌旁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然後默默等著。邀請函明明寫著晚餐八點半開始，都已經九點半了，我們還等不到半個人來。父親不發一語，只是神情哀傷地看著我。看他這樣，我更是怒火中燒。

後來就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望著空空的餐盤以及默默燃燒的蠟燭。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吹熄了火柴，他那張臉，再次隱藏在黑暗中。

「我認為您一定是認錯人了。」

「您呢，老師，那首交響樂寫完了嗎？」

「我可不可以請問，您為什麼對那本書這麼感興趣？」

「克拉拉要上鋼琴課，所以不能來？」我驚訝地問道。

「有一陣子，我還有幾本他的書。胡利安·卡拉斯是我的專長呢，達涅爾。為了尋找他的書，我跑遍了全世界。」

「您還知道些什麼？」

「我看您一定是聽錯了。我沒有那本書，即使有，我也不賣。」

「不是的。」

「我要是有這麼大的能耐就好了。」

「您是收藏家嗎？」

「是我要過生日，」我冷冷地反駁他，「我一年到頭每天都替你幹活，我過生日，你好歹也讓我高興一下吧！」

「這樣看來，你們倆應該是好朋友啰？或許你可以勸他把書還給你。好朋友之間，什麼事不能解決？沒問題的。還是，你希望我去找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幫忙呢？」

他的聲音很沙啞，彷彿聲帶被撕裂了，有氣無力地慢慢吐出來的每個字，卻又都連在一起，就像巴塞羅收藏的那些七十八轉老唱片。

「怎麼樣，你這下高興了吧？」我氣呼呼地說，「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吧？」

「您還知道克拉拉哪些事情？」

「我敢說，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你最好還是把她忘了吧！不過，我想你一定辦不到。唉！我也曾經是十六歲的痴情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