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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歲月MISERIA Y COMPAÑÍA 9

悲慘歲月
MISERIA Y COMPAÑÍA

9

「不錯吧?」遊民笑著說,「來,再喝一口,這是能讓人起死回生的好東西呢……」
「你去吃屎吧!」我對他吐了口口水。
「怎麼,為了女孩子惹上麻煩啦?」他探問,「您挨這頓打,實在不值得呀!我是見過世面的人,這個國家的女人啊!唉……不是假正經,就是冷冰冰,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到現在還記得古巴那個黑白混血的女孩呢!我跟您說,那真是人間仙境。加勒比海的女人就是熱情,她們的身體會隨音樂旋律扭動,扭著扭著,就粘到你身上來了,還會在你耳邊輕聲細語:老爺!來嘛,讓我舒服一下!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誰聽了不血脈僨張啊!我告訴您……」
我往蘭布拉大道走去,到了廣場邊,我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巴塞羅家的公寓。窗戶仍是陰暗無光,雨絲像是掛在玻璃上的淚水。我很想怨恨克拉拉,但是做不到。仇恨,是需要在歲月中淬鍊的一門學問。
「這個鎖,連中央銀行也比不上啊!」我驚嘆道,「簡直是凡爾納冒險小說里的東西。」
「要是再讓我看見你出現在這裏,或者在街上靠近克拉拉,我發誓一定狠狠揍你一頓,非讓你進醫院不可!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小孩……」他冷冷地說道,「聽見了嗎?」
我沒看見拳頭往我這裏揮過來,只覺得肚子好像被圓錐形的榔頭重重鎚了一記。我像個破損的木偶,上氣不接下氣,狼狽地靠在牆上。聶利一隻手用力抓著我的頭髮,另外一隻手猛掏我的口袋找鑰匙。他放手之後,我趴倒在地,內心憤憤不平,說話卻已經氣如遊絲。
聶利倒吸了一口氣,探出頭來,刻意壓抑著心中的怒氣,說:「把鑰匙給我!」
「您的記性真好!」
「您等等吧!至少也等雨小一點再走……」遊民建議我。
「不,是卡夫卡!」伊薩克糾正我的說法,同時接過我手上的蠟燭,帶我往裡面走,「總有一天您會了解,書的生意只會讓生活無以為繼,最後決定還是去搶銀行或開銀行,到時候再來找我,我https://read.99csw.com會教您開鎖的四大訣竅……」
「真是太感謝您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正打算起身告辭。
「您別麻煩了,真的。」
怒火在亞德里安·聶利的眼神中延燒著。
「沒事。」他喃喃說著,「我馬上就回來。」
「那麼,我們改天再聊!」他幽幽地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話匣子一開,就關不起來了……唉!綁架佛朗哥老婆那件事,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千萬別說出去啊!」
「您是哪根筋不對?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伊薩克站在我旁邊,大概以為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我卻瞥見他露出狡猾的笑容。他顯然很喜歡自己這個邪惡守門人的角色。我也暗自竊笑,我終於知道大門碰鎖上那張魔鬼面孔是誰的了。
「這裡是書的墳墓,可不是保險箱啊!」
克拉拉一|絲|不|掛地躺在水洗絲般的白色床單上。聶利老師的雙手在她的雙唇、細頸和胸部上游移。她那泛白的雙眼盯著天花板,蜷縮著身子,任由鋼琴教師在她白皙、顫抖的雙腿間撞擊……她那雙玉手,六年前,在昏暗的文藝協會圖書館里,曾經輕柔拂過我的臉,如今,卻掐著鋼琴教師那汗水淋漓的臀部,狂野激|情,表露無遺。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我大概站在那裡看了將近半分鐘,直到聶利的眼神往我這裏飄過來,對於我的出現,他起初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接下來變得怒不可遏。他相當震驚,馬上停了下來,依然喘個不停。不知情的克拉拉緊緊抓著他,細嫩的肉體不斷在他身上搓磨,接著,她在他耳邊發出溫柔的嬌嗔:「怎麼了,為什麼停下來?」
「您從事什麼行業?」
他和我握了手,並自我介紹:「我是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目前失業中,很高興認識您。」
「您知道卡拉斯這個人嗎?」我問他。
伊薩克充滿疑慮的眼神往巷口看了又看。他慢慢拉開木門,示意要我從門縫鑽進去。陰暗的大廳里,https://read.99csw•com充斥著蠟燭燃燒味以及潮濕的霉味。伊薩克把手中的蠟燭遞給我,然後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大串鑰匙,數量之多,恐怕連獄卒都會瞠目結舌。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立刻就從一堆鑰匙中找到他要的那把,接著把鑰匙插入一個滿是電線細絲和機械齒輪的方形玻璃盒,看起來就像個大型八音盒。他把鑰匙一轉,大鎖彷彿跳芭蕾舞似的彈了起來,木門上一排堅固的鋼條鬆開了。
「我這裡有點酒,還不錯,您喝一點,身體會暖和些,傷口也不容易感染……」
我發誓,從此再也不見她了,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也不再憶起我們共處的時光。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平靜多了。出門時的那股憤怒,如今已煙消雲散。然而,我怕自己隔天早上又是滿懷憤怒,我怕忌妒和羞愧會慢慢腐蝕我,讓我從此一蹶不振。再過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回家之前,我得先去辦妥一件要事才行。
砰!他毫不留情地用力把門關上,留下我一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我在地上摸索找書。找到之後,拿著書、扶著牆慢慢下樓。到了屋外,我張大著嘴喘息,嘴角還在淌血。
原來是那個我不久前拒絕幫忙的遊民。我點點頭,不好意思看他,掉頭就走。
我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告訴克拉拉,我……」
我覺得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本名——這個人除了很想洗個熱水澡、喝碗熱湯之外,似乎也很熱衷於這種無聊的話題。我讓他痛快地講了好一陣子,藉此讓身上的疼痛舒緩一些。其實這倒不是什麼難事,他只是需要聽眾罷了。這個遊民正要告訴我當年秘密綁架佛朗哥妻子的細節時,我發現雨勢已經變小,閃電也慢慢往北移了。
「不麻煩。這也是為自己著想,不是為了你。請進來吧!既然來了,就要遵照我定的規矩。這個墳墓,只收死書,不埋死人,您可不能染上肺炎死在我這裏!我們待會兒再處理那本書吧,放read.99csw•com心,三十八年來,我還沒見過哪本書能從這裏溜走……」
那年夏天,每日陰雨綿綿,大家都說這是上帝的懲罰,因為鎮上的教堂邊開了一家新賭場。但我知道,錯都在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因為我學會了說謊,至今仍將母親臨死前的遺言藏在心中:「我從來沒愛過我嫁的男人。據說,我真心深愛的男人已經戰死在沙場上,你去尋找這個人吧!找到他以後,你告訴他,我一直到死都在思念著他。他才是你的親生父親……」
「我是達涅爾·森貝雷,大笨蛋一個,請多指教。」
我接過酒瓶喝了一口,味道就像透明汽油摻了醋,不過,酒精的溫熱的確讓我的胃舒服多了,情緒也逐漸穩定下來。
「一個跟他很熟的人,至少是自認為如此。」
我不禁微笑起來,想起自己多年前整晚手不釋卷的狂熱。我把書合上,正打算要敲最後一次門,才舉起手,木門卻開了個小縫,我瞥見屋內是拿著煤油燈的管理員。
伊薩克犀利的眼神,馬上就瞥見我外套下的書。他使了個眼色,於是我把書拿出來給他看。
我不發一語。
我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站起來,這時我發現聶利不但傷害了我的自尊,還扯破了我的外套。
他拉著我的手,帶我到迴廊下的角落,他的睡袋和一包舊衣服都在那兒。
「下次您早點通知我,我會先把中央暖氣打開的,溫室里的花朵!請跟我來吧,我的辦公室就在這裏,裏面有個電暖器,您把濕衣服晾乾,我找一條毯子讓您裹上。您喝點『紅藥水』也不錯,您那張臉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剛從警察局走出來。」
「晚安!」我輕聲說道,「伊薩克嗎?」
「所知不多,都是人家告訴我的。」
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一臉憂傷地點了點頭,扶我站起來,幫我把衣服上的灰塵拍乾淨。
管理員看著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昏黃的煤油燈把他那張瘦削的臉照成了琥珀色,讓他看起來像極了碰鎖上的魔鬼。
https://read•99csw.com我跟在他後面走著,走道兩旁掛滿油畫,畫的不是天使就是噴火怪物。伊薩克把蠟燭舉得高高的,走起路來輕微地跛著腳,身上披著老舊的法蘭絨大衣,看起來像是墊在棺材里的毯子。我突然覺得,他活脫就像胡利安·卡拉斯小說里的人物。
「卡拉斯……」他說道,「這座城市裡,知道這個作家或讀過這本書的人,大概不過十個吧?」
我摸了摸嘴角,還在流血。
「你這個混蛋!我要扭斷你的脖子……」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什麼鑰匙?」
「我說,鑰匙給我!」
「您說得沒錯,這本書就是需要埋葬在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很久了,那是我還有頭髮可以梳的時候,您大概還包著尿布呢!不過,說實在的,您一直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我說,您怎麼在發抖啊?」
「您是森貝雷家的兒子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他一聽,立刻賞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我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嘴角流著鮮血,左耳不斷耳鳴,彷彿尖銳的火車汽笛聲。我摸摸自己的臉,嘴角的撕裂傷口有一股強烈的灼痛感。鋼琴教師的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戒指,也沾上了血跡。
「別擔心,我的嘴巴跟墳墓一樣緊。還有,謝謝您請我喝酒。」
他把我拖到公寓門口,打開門之後,用力把我往門外推。卡拉斯的小說從我手上滑落到地上。他把書撿起來,憤怒地往我臉上一丟。
我點點頭。又是一個瘋子!巴塞羅那的晚上,隨便就能找到一堆瘋言瘋語的人。像我這樣的傻瓜也為數不少。
「誰告訴您的?」
伊薩克在走道盡頭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您還好吧?」陰影下傳出詢問的聲音。
「別這樣妄自菲薄,這樣的夜晚特別容易讓人往壞處想。您看看我吧,我這人是天生的樂天派,一直相信獨裁政治不可能長久。從各種跡象看來,美國人一定會趁機進攻西班牙,到時候,佛朗哥只有滾到北非去避難的份兒,我失去的職位、聲望和榮譽,總有一天會恢復。」
「我的read.99csw.com衣服淋濕了,而且這裏面好冷啊!」
「喂,您這傷看起來還不輕。被揍得很慘啊?」
「不了,謝謝,您喝吧!」我輕聲回應。
彩虹劇院街就在前方陰暗處。大雨過後,街道上積水成河,彷彿一條直通拉巴爾區中心的送葬行列。我認出了那扇木頭大門以及巴洛克風格的華麗門面,那就是多年前那個清晨,父親帶我來過的地方。我走上階梯,站在尿騷味和腐臭味交雜的迴廊下躲雨。遺忘書之墓的死亡氣息,比過去更濃烈了。我倒是不記得大門上的碰鎖居然是張魔鬼的臉。我抓著魔鬼頭上的角,連敲了三次門,低沉的迴音在屋內回蕩。過了半晌,我再敲門,這一回連敲六次,而且是用力敲,直到指關節都痛了。幾分鐘過去,依然得不到任何響應,我猜想,這地方大概已經沒有人住了吧。我蜷縮在門邊,從外套里拿出卡拉斯的小說,翻開書,重讀幾年前讓我一看就著迷的第一段。
「唉,別裝客套啦!我讓您進來,完全是看您父親的面子,要不然早就讓您流落街頭去了。請跟我來吧!如果您表現還不錯,說不定我可以聊聊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
「可是,雖然就這麼幾個人知道他,偏偏就有人想燒他的書。所以,我覺得還是把書藏在這裏比較安全。」
聶利立刻起身,雙手握拳,像個炮彈似的向我衝過來。我的視線無法從克拉拉身上移開,始終盯著她那沾滿汗水的肉體。那令人窒息的玉|體,兩排肋骨在白皙的肌膚下隱隱浮動,雙峰激|情地顫抖……鋼琴教師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出房間。我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幾乎懸空了,不管我再怎麼用力,就是掙脫不掉聶利的魔掌。他拖著我穿越溫室,像是拖拽一個大包裹。
「情報工作,我是高級情報員。」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說道,「我只能這麼說,我是加泰羅尼亞政府領袖馬希亞派到哈瓦那的人!」
「你怎麼進來的?」
遊民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酒,我在一旁靜靜看著他。他看起來像個公務員,身上的西裝彷彿穿了十五年沒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