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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CIUDAD DE SOMBRAS 15

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15

我們一直往走道盡頭走,來到緊鄰陽台的飯廳,裏面擺著一張老舊的餐桌,桌上鋪著破損的桌巾,看起來就像裹屍布。桌巾下還有四張椅子,旁邊是個骯髒的玻璃櫥,裏面擺放著一套玻璃杯和一組茶具。角落放著一架老舊的直立式鋼琴,那是卡拉斯的母親留下來的。白色的琴鍵又臟又黑,蓋著厚厚的灰塵。靠近陽台邊有張搖椅,椅子上鋪著破布。搖椅旁有張小茶几,上面放著一副老花眼鏡,以及一本真皮封面的《聖經》,大概是受洗、領聖餐的時候才用的,因為裏面夾著的細線仍是鮮艷的紅色。
「所以,您也認識富爾杜尼先生的兒子?」
管理員老太太聳聳肩。
「您難道不知道嗎?胡利安去巴黎那年就死啦!」
「可是,我想您一定有鑰匙吧!而且……您該不會告訴我,您對那裡面的情況一點都不好奇嗎?」
「什麼某某警官。我才不相信他是警察呢!整件事聽起來就不對勁,您了解我的意思嗎?根本就是他個人的恩怨。我跟他說鑰匙不在我這裏,他有什麼要求的話,請打電話跟律師聯絡。他跟他說會再回來,但是後來就沒見過他了,正好,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照片看起來確實如此,可是據我所知,胡利安從來沒交過女朋友。當然啦,他如果有,大概也不會告訴我。就像我家伊莎貝拉,當我發現她跟那個男人搞在一起的時候,生米都煮成熟飯啦!唉,你們年輕人就是這樣,什麼事都藏在心裏,我們老人家呢,卻是一開口就不知道閉嘴……」
「我懂了。他有沒有告訴您,胡利安是怎麼死的?」
「這一間是鎖著的。」我說。
「您認得照片里這個站在胡利安身邊的女孩嗎?」
「原本不是,不過,誰知道呢,說不定我突然想租了。」
「您別嚇我呀!」管理員老太太驚慌地說道。
「胡利安有沒有兄弟姐妹?」
我在走道上踱著。牆上掛的畫都歪歪斜斜的,往前走到盡頭是洗手間,門開著。鏡子里有張臉望著我,可能是我自己的臉,也可能是胡利安那個住在鏡子里的妹妹……我試著打開第二間的房門。
「那麼,胡利安的親生父親是誰呢?」
前方陰暗處似乎有東西在跳動,我隱約看到走道角落裡有一團白色的東西。
「真是個小魔頭!」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燒焦的照片,遞給她看。
我對她露出狡猾的笑容。
「原來這家店要出租啊?」我問她。
「這些年來,除了律師之外,還有誰來過嗎?」
我低頭一看,地上的腳印,一路踩到上鎖的房門口就停下來了。
「聽說,她曾經流產過一次,大概是因為被她丈夫毆打才流掉的,我也不清楚。大家就喜歡說人閑話,真的。有一次,胡利安跟同一棟樓的孩子說,他有個妹妹,只有他read.99csw•com才看得見,小妹妹會像蒸汽似的從鏡子里走出來,她和撒旦住在湖底的皇宮裡。我家伊莎貝拉聽了,連續做了一個月的惡夢。小孩子的想法,有時候也令人害怕。」
「胡利安一直在巴黎住到一九三五年,後來,他回到了巴塞羅那。」
我輕輕點著頭。
「您說什麼?」
「您別生氣,奧蘿拉女士,至少這些鳥不傷人!」
我們把門關上,接著在玄關站了一會兒,直到視力習慣了昏暗的空間才行動。我聽見老太太急促的呼吸聲,她身上的汗臭味把我熏得頭暈目眩。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盜墓賊,心智已被貪婪和渴望所迷惑。
「這間真的上鎖了。」
「胡利安去了巴黎,大概是一九一八年或一九一九年的事情。您知道嗎?是因為他父親逼他從軍啊!我想,他母親帶著他出走,八成是為了讓這可憐的孩子躲過從軍的命運。後來就剩下富爾杜尼先生一個人,一直住在那個閣樓。」
「至少有十二年了!那個老傢伙過世之後就關門了。」
「天曉得!她有三次被打到必須送醫治療,您聽好,三次呢!那個可惡的畜生,居然還有臉到處去說一切都是她的錯,說她是個酒鬼,一天到晚在家裡喝得醉醺醺的。我才不相信!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他和左鄰右舍也常有糾紛,還誣賴過我死去的丈夫,他有一次竟然去警察局報案,說我丈夫偷了他店裡的東西。在他眼裡,所有從南部來的人,不是小偷就是豬!」
「如果您要租房子,那就來晚啦!」有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中介公司的人剛剛才走。」
「那法國女人始終不肯說,說不定她自己也不曉得。您也知道,外國女人比較隨便……」
說話的是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一身黑衣,標準的寡婦裝扮。她包著粉紅色頭巾,露出幾個髮捲,腳上穿著棉質拖鞋,搭配肉色半筒絲|襪。我猜她大概是這棟樓房的管理員。
「哎呀,我不能做這種事情!您得去找莫林斯先生,這些事是他在打理的。」
「一定就是這把鑰匙了!」我笑著對管理員老太太說。
「她為什麼去布宜諾斯艾利斯?」
「您記得胡利安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嗎?」
「有人進過這個房間。」我說,「而且是最近的事情。」
「我從來沒看過她呢!這女孩長得真漂亮。」
「如果您介意的話,我自己進去就行了。」我提出建議。
「您覺得,我們能不能進去看看?說不定會發現胡利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八音盒上。於是,我打開八音盒的蓋子,赫然發現裏面有一把金色鑰匙,卡在機芯里。我把鑰匙拿出來之後,八音盒恢復正常運轉。仔細聽聽那旋律,原來是拉威爾的音樂。
「我說,胡利安已經過read.99csw•com世啦!死在巴黎……才去沒多久就死了。早知道會這樣,倒不如去從軍。」
「哎喲,我的聖母瑪利亞!」老太太咕噥著,「這裏簡直比養雞場還臭!」
「唉,既然那個房間是鎖著的,一定有特殊原因。出於尊重,我們……」
「我看您打心眼裡就想一個人進去吧!沒門,快走,我在後面跟著。」
老太太眉頭深鎖,左顧右盼了一會兒,說:「例如,那孩子不是跟那個老頭生的!」
「怎麼知道?當然是他父親告訴我的。」
「胡利安啊?那當然。」
管理員老太太一聽,立刻神采飛揚。
「清空?沒有。那個老傢伙死了之後,一直沒人來清理,有時還會傳出臭味。就是老鼠、蟑螂之類的東西!」
管理員老太太愣了一下,默默盯著我看。
「是鴿子!」我說,「八成是從破損的窗戶鑽進來,後來就乾脆在這裏築巢了。」
「我在這棟房子住了四十八年嘍,年輕人!」
「這些討人厭的鳥類,我看了就噁心!」老太太說,「吃飽了就會到處亂拉屎!」
「這個您得去問中介公司的莫林斯先生,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佛羅里達布蘭卡街二十八號一樓。您就說是奧蘿拉女士讓您去找他的。」
管理員老太太搖頭否認。
「您瞧,老頭子就是在這張搖椅上過世的。醫生說,他死了兩天才被發現,真是凄涼啊!死了都沒人知道,跟外面的野狗有什麼不同?還好有人來找他。不過,再怎麼說,看了都讓人難過……」
「真是不敢相信,好像他還站在我跟前似的……那個討厭鬼,為什麼要說他死了呢?唉,有什麼辦法?有的人生下來就什麼都有了!我說,胡利安在巴黎從事什麼行業?我敢說他肯定很有錢。我一直覺得這孩子將來是賺大錢的料。」
「從照片看來,他們好像是男女朋友?」我提示她,說不定可以幫她喚起一些記憶。
「我看,八成是想離他越遠越好吧!說真的,這也不能怪她。後來,房子這些事情就全部交給律師處理,那個人非常詭異,我沒見過他,但我女兒伊莎貝拉住在五號二樓,她說那律師好幾次入夜了才來,他手上有鑰匙,開門進去之後,他就在裏面走來走去,走了一陣子之後就離開了。她跟我說,有一次還聽到女人穿著高跟鞋走路的聲音!您說這怪不怪?」
「真是太感謝了!還有,奧蘿拉女士,請問富爾杜尼先生的公寓都清空了嗎?」
「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我走到富爾杜尼先生的搖椅旁。《聖經》旁邊放了個小盒子,裏面有些黑白照片和泛黃的人像藝術照。我跪在地上,猶豫著該不該去翻動那沓照片。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褻瀆了一個可憐老人的回憶,不過,好奇心還是凌駕了一切。第一張小照片上是read.99csw.com一對年輕夫妻,帶著一個頂多四歲的小男孩。我從那雙眼睛認出了他。
「您還記得他的朋友嗎?有沒有跟他特別要好的朋友來過這裏?」
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望著我,顯然,管理員老太太是很嚴肅地在談這件事情。
「有個看起來很兇惡的人。我記得他一直在冷笑,大老遠就看到他往這裏走來。他說自己是市警局的人,想進去公寓里看看。」
她搖搖頭,把照片還給我。
「您記得他的名字嗎?」
「卡拉斯是他媽媽娘家的姓!」她以責備的語氣糾正我,「這就是胡利安,沒錯。我記得他有一頭很亮的金髮,不過照片里看起來發色好像深了一點。」
「這裏的公寓都是一樣的格局嗎?」
「至少那個法國女人是這麼跟薇森蒂塔說的,究竟是出於怨恨,還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他們母子去了巴黎好多年以後,薇森蒂塔才把這件事告訴我。」
「富爾杜尼先生的公寓現在有人住嗎?」
看來,我們似乎沒更多好談的了。不過,我怕管理員老太太談話的興緻就這樣消失,於是決定硬著頭皮繼續找話題聊天。
「您瞧,這就是他們一家三口,富爾杜尼先生還很年輕呢,這個是她……」
「一定是那個老頭子乾的好事!別的公寓都不是這樣……」
管理員老太太聳聳肩,嘆了一口氣。
「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達涅爾·森貝雷,我正在調查卡拉斯先生的相關資料,嗯……我是說胡利安。」
「那個房間的鑰匙一定藏在屋裡某個地方。」我說。
「沒有。那個老頭過世的時候沒留遺囑,至於他那個太太呢,據我了解,一直到現在還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她連葬禮都沒回來參加呢!」
「大概在房屋中介那裡吧!我說,我們還是趕快走,不然……」
「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張照片里的人,是不是胡利安·卡拉斯?」
管理員老太太再度端詳著那張照片。
「您是說富爾杜尼先生?您認識他嗎?」
「說不定他在踩高蹺!」我故意逗她。
「哎喲!光是阿爾達亞家族這個名號就夠響亮啦,哪裡還需要名字呀!您懂我的意思吧?我倒是記得還有另外一個孩子,個性有點魯莽,好像叫米蓋爾吧!我想他大概也是胡利安的同班同學。至於他姓什麼、長什麼樣子,您就別問我啦,我不記得了。」
那扇門彷彿陵墓墓碑,一推就發出刺耳的聲音,房間內散發著腐敗的惡臭。我用力將房門往裡推,一條走道延伸至暗處。房子聞起來像是關閉已久了,有濃濃的霉味。天花板角落有幾處旋渦狀污垢,看起來就像幾撮白頭髮掛在那兒。破損的地磚上蓋著厚厚一層灰塵,但我發現上面有腳印,而且是走向公寓內部。
「差不多啦!他寫的是小說。」
「您認九九藏書為這是她經常被丈夫毒打的原因嗎?」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那個老頭沒提到什麼細節。胡利安離開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給胡利安,於是我把信交給他父親,沒想到,老頭卻告訴我他兒子已經死了,以後如果有他的信,直接扔掉就行了。哎喲!您怎麼擺出那種表情啊?」
「像廣播劇那種啊?真是太好了!我一點都不驚訝,您知道嗎?他從小就喜歡講故事給附近的孩子聽。到了夏天,我家伊莎貝拉和幾個表姐妹還會爬上屋頂平台去聽他說故事。據說他講的故事每次都不一樣,但是主題不外乎死人或神鬼之類的。我剛剛也說了,這孩子有點怪。有這樣一個怪裡怪氣的父親,不怪也難!他那個太太帶著孩子離家出走,我可是一點都不驚訝,因為他實在太可惡了嘛!您知道,我這人從來不插手管人家的閑事,而且大伙兒都好相處,只有這個老頭,實在太欺負人。咱們這棟樓,大家都知道他會打老婆,他們家三天兩頭就會傳出凄慘的叫聲,好幾次還驚動了警察。我可以理解,有時做丈夫的為了尊嚴,需要修理一下老婆。現在有些女孩子真是不像話,太隨便了,哪像我們這麼端莊。不過這老頭不分青紅皂白毒打老婆。您知道嗎?這個可憐的女人只有一個朋友,一個叫作薇森蒂塔的年輕女孩,就住在這一棟的四號三樓。有時候,那個可憐的女人被打得受不了,只好逃到薇森蒂塔家,當然,也會聊一些事情……」
我瞄了廚房一眼,靠中庭花園的小窗子玻璃破了,焦躁的鴿子在屋外的嘈雜聲,在廚房裡聽得一清二楚。
「嗯……那倒不盡然。他當了作家。」
「例如什麼樣的事情?」
奧蘿拉女士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這家店已經關門很多年了嗎?」
「怎麼,您不是來租房子的?」
「您知道胡利安後來有沒有再回巴塞羅那?」
「真是天主聖母保佑啊!您不知道我聽了有多高興。他能活著,那是因為他一直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雖然有點古怪,但是人長得英俊!不知道為什麼,這孩子就是讓人疼。我們家伊莎貝拉那個丫頭多喜歡他呀!還說呢,我那時候都以為他們倆會結婚,然後生幾個孩子。能不能再讓我看看那張照片啊?」
「您知道哪一間是胡利安的房間嗎?」
「第一間是主卧室,第二間比較小,我猜大概就是那間了。」
「都過了這麼多年啦!再說,胡利安後來那幾年也很少在家了,您知道嗎?因為他在學校交了個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家世非常顯赫,我告訴你,就是名聲響亮的阿爾達亞家族。現在的人大概都對這家族沒什麼印象了,可是在當年啊,他們可是跟王室一樣尊貴,非常富有!我好幾次看到他們派車子來接胡利安,我說,您真應該看看那輛車,連九-九-藏-書佛朗哥的座車都沒這麼豪華!他們有專任司機,那車子啊,從裡到外都閃閃發亮!我兒子帕科告訴我,那種車好像叫什麼『螺絲萊斯』,只有王公貴族才坐得起。」
「您認得出他嗎?」
「您被富爾杜尼先生騙啦!胡利安並沒有在一九一九年去世。」
我把照片遞給她。老太太看了又看,彷彿在看寶貴的護身符,或是一張重返青春歲月的車票。
「啊,什麼?」
我點頭稱是,同時也深信,這麼一來,老太太一定會告訴我更多事情。
「他說了為什麼嗎?」
我走到另一個房間,房門沒鎖。我輕輕推開門。房裡擺著一張破舊的老式轎子床,泛黃的床單像裹屍布。床頭放了個十字架。床頭柜上方有面小鏡子,旁邊的地上放著一個花瓶和一張椅子。半開半掩的衣櫃緊靠著牆壁。我在床邊繞了一圈,接著仔細看了床頭柜上的東西,包括好幾張親人的照片、好幾份訃聞,還有一些彩票。柜子上還有個木雕八音盒,上面的小時鐘故障已久,始終停在五點二十分的位置。我拿起八音盒轉了幾下,但是旋律大概只持續了六個音符就停了。我打開床頭櫃的抽屜,裏面有個空的眼鏡盒、一把指甲刀、一個雪茄盒,以及一面聖母像金牌。就這些東西。
管理員老太太皺著眉頭,八成在猶豫到底該怎麼跟我打交道。我立刻露出滿臉燦爛的笑容。
「你又是誰啊?」
「啊,您聽!那是什麼聲音?」管理員老太太緊張地問道。
「寫故事的?」
「靠馬路邊的都是同樣的格局,但是這一戶在閣樓,所以不太一樣。」老太太說,「這間公寓,廚房和洗衣間都有天窗,通道旁有三個房間,走到底就是洗手間。好好布置的話,其實很不錯。這裏跟我女兒伊莎貝拉的家很像,但是,這裏看起來簡直就像墳墓。」
管理員老太太一臉狐疑地盯著我看。她接過照片,拿到眼前細看一番。
「走吧,快去開門!」
「您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這個女孩是誰嗎?」
「您大概知道那個律師的名字和地址,是嗎?」
「要不您就在大門口等我吧,奧蘿拉女士?」
「胡利安?您是說,胡利安不是富爾杜尼先生的親生兒子?」
管理員老太太驚訝地看著我,喃喃低語:「這些房門應該都沒鎖!」
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舊址仍在。老舊蕭條的店面,就在聖安東尼奧環城路一棟佔地狹小、破舊骯髒的建築物樓下,一旁是戈雅廣場。店鋪玻璃上沾滿污垢和灰塵,依稀可見店名,門前還掛著一張形狀如圓頂禮帽的海報,上面寫著:本店可依個人尺寸訂製帽子,巴黎最新款式。門上有把掛鎖,看起來至少已經掛在那兒十年了。我把額頭貼在玻璃上,想在陰暗的屋內看出個究竟。
「這麼說來,胡利安在這裏啊?他在巴塞羅那?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