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究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對呀！」

「別胡思亂想。還有，這件事情，千萬別跟費爾明提起。天曉得，他如果知道那傢伙還在找他的話，會有什麼反應！」

我走出書店時，他們倆還在我背後偷笑呢！

「誰說什麼女朋友了？都是你自己在說！需要用錢的話，自己去抽屜里拿，不過，記得留張紙條給費爾明，不然他看到大白天就關店，一定會緊張兮兮的。」

「您跟我上樓吧！我不想在大街上談這些事情。」

一陣寒風穿梭而過，街道上依然是薄霧瀰漫。鉛灰色陽光在哥特區的屋宇、鐘樓間半遮半掩著。距離我和貝亞的大學迴廊之約，還有好幾個小時，於是我決定試試運氣，乾脆去找努麗亞·蒙佛特。希望她的地址還是寫在舊報紙上的那一個。

安納克萊托先生低著頭，默不作聲。

「怎麼，這下連無神論都出來了！我請問您，神父到底是怎麼跟您說的？」

我點頭稱是。兩人繼續手上的工作，父親也繼續偷偷瞄我。我暗想著：一定是那件事。

父親點點頭，一副很滿意的模樣。靜默了大約一分鐘，他又有話要說了，這次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事一樣。

我們只能在一旁默默點頭。老學究揮揮手，低著頭走了，看起來比進來之前老了五歲。父親嘆了口氣。我們面面相覷，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思考著，到底該不該把傅梅洛警官造訪書店的事情告訴父親。他上次是來預告的，而這次傅梅洛利用可憐的費德里科先生髮出了警訊。

「您別理他就是了，他這個人，就是喜歡跟人唱反調。」

「這個問題人物，遲早會給您惹麻煩的，森貝雷先生，您可要把我的話當回事啊！他不但是無政府主義者，還是猶太人，更糟的是，個性還這麼傲慢無理……」

「他很好，比以前蒼老了一些。他很想念您。」

「好啦，我也該走了，大家都很好多事要做，時間過得很快的。再見啦！」

開門的是個身穿土耳其藍色睡袍的太太，腳上穿著室內平底拖鞋，頭頂著一堆髮捲。昏暗燈光下，她看起來就像個潛水員，身後傳來馬丁·卡爾薩多神父天鵝絨般的磁九-九-藏-書性嗓音，正在致辭感謝節目的贊助者，是奧蘿琳的美容保養品，這也是徒步朝聖的教友們最喜歡的品牌，對付膿皰特別有效。

「改天吧！」

「我今天本來就打算讓費爾明一個人留在書店，因為我要跟巴塞羅先生去歌劇院。今天上演《湯豪塞》，他請我一起去看，因為他有好幾張包廂招待券。」

聽到這句話，她臉上昏寐的表情一掃而空。我忽然覺得，提起她父親，效果反而不好。

「費爾明，我們可不想把事情鬧大，可別輕舉妄動啊！」

在哥特區迷宮般的巷弄中，聖菲力普聶利廣場像個通風口，隱藏在歷史悠久的古羅馬城牆下。戰亂時期槍林彈雨的痕迹，還留在教堂的外牆上。一群孩子在教堂外玩著打仗遊戲，完全不識牆上慘痛的戰爭回憶。一名年輕女子頭上有一綹引人注目的銀髮，她坐在長椅上看著那群孩子，手上捧著一本攤開的書，露出迷惘的笑容。根據我手上的地址，努麗亞·蒙佛特應該就住在廣場上第一棟公寓。入口的拱門上方仍隱約可見房子的建造年份：一八〇一年。走進陰暗的大廳，隱約只見螺旋梯的入口。我檢視那一排黃銅製的信箱，住戶姓名都寫在信箱上方泛黃的小紙片上。

她意興闌珊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似的。

「不是的，是蒙佛特女士的父親叫我來的。」

「很好！我們把這件事交給費爾明去辦，到時候一定要高價賣給他。」

「好的，森貝雷先生，我現在就去。您也知道，我這個人一開口講話就忘了時間。」

她幽幽地點了頭。

她定定望著我，動也不動一下，好像生怕周遭的世界隨時會垮下來。

「啊……那就好。努麗亞在樓下看書呢！唉，您剛剛上來之前沒看到她嗎？」

「那本《虛張聲勢》啊！那是本偽書呢……根本就是馬達利雅加的玩笑之作。你怎麼跟他說？」

「真是太沒天理了！老天爺，太不公平了……」麥瑟迪塔絲幽幽說著，她倚在書店門邊，刻意要遠遠躲開費爾明，「唉！好可憐啊，這個人，心軟得跟麵包一樣，而且從來不得罪人，他只是喜歡打扮得妖艷嫵媚，然後去唱幾首歌，這樣是招誰惹誰https://read.99csw.com了？就是有人這麼壞！」

「我沒事，謝謝。」

「不！不能怪你，達涅爾，你怎麼可能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

「我說，我們已經在找這本書了，頂多兩個禮拜就會有著落。」

「請允許我向您解釋：八年前偶然的機會，我在遺忘書之墓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說，也就是當年名叫萊因·古博的人用盡各種手段毀滅這本小說時，您偷偷藏起來的那本……」

「你怎麼了，達涅爾？臉色這麼蒼白……」

「那些人不是壞，」費爾明反駁她，「是蠢！兩者是不一樣的。壞不壞是從道德和思想層面來定義。然而，蠢蛋都是不思考也不講理的。他們只憑本能行動，就像動物園的野獸，他們自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自以為是，囂張得很，到處為非作歹，干盡他媽的壞事，請原諒我的措辭……只要有什麼看不順眼的，不管是顏色、宗教、語言、國籍，或者像費德里科先生這種有特殊癖好的人，他們就會動手欺負人。這個世界，寧可多幾個真正的壞人，也不要這種四不像的敗類！」

「還有，佩碧塔老太太還好嗎？」

「爸，貝亞不是我的女朋友！」

如果無法在那一刻贏得她的信任，我想恐怕就沒有機會再談下去了。我手上只有一張牌，那就是實話實說。

「這就好像暈船，您知道嗎？」他說著，同時往門口走去，「我是說，那些野蠻行為，你以為壞蛋走了就安全了？這些人永遠都會再找上門……惡夢不斷啊！這種事情，我在學校里看多了，老天爺！坐在教室里的都是大猩猩，我向您保證，達爾文那套理論根本就是做夢。沒有所謂物競天擇，人類也沒有進步。任何一個腦筋清楚的人都看得出來，我這個當老師的，根本就是在跟九隻猩猩打交道。」

「真是太好了！對了，費爾明，今天就把書店交給您了，我先去探望費德里科，然後跟巴塞羅先生有約。至於達涅爾，他也有事情要忙。」

「別難過，安納克萊托先生，您要打起精神。世間都是這樣，走到哪裡總會有令人失望的事情，一旦碰到了，我們很容易會過度悲觀，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放心，費德里科先生很快就九*九*藏*書會康復的，他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強壯呢！」

我輕輕點頭，嘴上服氣，但心裏並不以為然。我決定接手費爾明未完成的工作，父親則繼續查書目，卻不時偷偷用眼角瞅我。我佯裝不知情。

對於事情的結局，大家也不抱什麼期望了。接近中午時，一輛灰色的廂型警車把費德里科丟在他家門口。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淌血，衣服已經被撕爛，出門時穿戴的精緻假髮和華麗洋裝都不見了。牢里的囚犯在他身上撒尿，而他那張臉，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麵包店老闆的兒子發現他蜷縮在大門口，哭得像孩子似的，全身還不停地顫抖著。

「是，森貝雷先生，一切都聽您的！」

「對了，達涅爾，我看……我們今天乾脆放個假吧！說不定你有事情要辦，或者自己出去逛逛也好。而且，我覺得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

「好一對媒婆！」我沒好氣地說。

「你昨天送書去給維拉斯科教授，都還順利吧？」他突然問道，刻意想換個話題。

「他那裡的藥品已經多到可以開藥局啦！所以我帶了一束花、一瓶古龍水、三大瓶鮮榨水蜜桃汁——那是費德里科先生最喜歡喝的。」

「您在胡說八道什麼？我們需要的是多一點基督教悲天憫人的慈悲心，少點兒壞心眼，唉，這個國家已經快成了野獸王國了！」麥瑟迪塔絲不客氣地打斷費爾明，「望彌撒的很多，但是都沒把耶穌基督的教誨當一回事！」

我哀嘆了一聲，低下頭。接著，我開始敘述傅梅洛昨天傍晚來書店的事，以及他提出的那些警告。父親隱忍著憤怒聽我說完，怒火在他的眼神中延燒著。

「可是……」

「請問是蒙佛特女士嗎？」

「我父親還好吧？」她問道，刻意避開了我的視線。

「麥瑟迪塔絲，我們今天不談宗教產業這個議題，雖然那也很令人頭痛，而且根本沒辦法解決。」

「我看您是忘了羞恥和禮貌吧！」麥瑟迪塔絲回他一句，「褻瀆神明！您的靈魂該用鹽酸好好清洗一下了。」

「所以，我看今天就把書店交給費爾明，我們就放假娛樂一下吧！也該休息了。如果需要錢的話……」

「拜託，兩位別鬥嘴啦！」我父親出言制止，「我說，費爾明，您去看read.99csw.com看費德里科吧，說不定他需要有人幫忙跑腿，去藥房或市場買東西之類的。」

「這個國家，連狗屎都不如了！」他難過地做出這個結語。

我緩緩拾級而上，真怕在那狹小的階梯上踩重了腳步，會把房子給踩垮了。每一層樓有兩戶人家，門上卻沒有門牌，根本無從區分。到了三樓，我抱著碰運氣的心態，輕輕叩了其中一扇門。樓梯間濕氣很重，還有一股泥土味兒。再敲了幾次門，卻始終沒有回應。我決定轉往另一戶去試試運氣，在門上叩了三下。屋裡的收音機音量極大，正在播放的節目是《馬丁·卡爾薩多神父的心靈之約》。

「不瞞您說，他真是被揍慘了，縮在床上像個線團兒，不停地呻|吟，一直說他快死了，看他那個樣子，老實說，我氣得真想殺人！我打算現在就去弄把槍來，去找市警局那批人算賬，非要讓他們吞子彈不可，首先就拿傅梅洛那個大膿包開刀……」

「您幫他買些什麼了嗎？」父親問道。

「喂！麥瑟迪塔絲，據我所知，您應該還算得上是好人——雖然心胸狹小了點，又笨得跟石頭一樣——要不是因為現在有緊急的社區事務要優先處理，我一定會好好把做人的基本道理跟您說清楚！」

我立刻抬起頭一看，竟發現費爾明和我父親正在擠眉弄眼。

「嗯……這個嘛，反正是人家送的票，再說，跟巴塞羅先生一起看歌劇，看哪一出都一樣，他肯定從頭就開始一直批評，從服裝到音樂他都有意見。對了，他還跟我問起你呢，我看，你哪天找個時間去他書店走走吧！」

「各位自己去想象那幅景象吧！」安納克萊托這麼一講，大家更覺得沮喪。

「您……應該不是什麼債權人之類的吧？」鄰居太太語氣謹慎，似乎已經很有經驗了。

「您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瓦格納的？」

父親堅定地搖搖頭。

「費爾明！」父親斥責他。

「太好了。如果還需要什麼，再告訴我吧！」父親說，「對了，他看起來怎麼樣？」

我走下樓梯，出了大門，那位銀髮女子依舊捧著書坐在廣場旁的長椅上。努麗亞·蒙佛特是個非常迷人的美女，她那深邃的五官，宛如時裝雜誌或相館藝術照的模特，只是眼神中難掩年華ｒeａd.9９ｃsw•ｃｏｍ老去的滄桑。她瘦削苗條的身材顯然遺傳自父親。從她那頭銀髮和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我猜她大概四十齣頭。如果光線暗一點，她看起來可能會年輕個十歲。

「不好意思啊！是這樣的，我剛剛敲了門，可是沒有人在。」

努麗亞嘆了一口氣。

「都怪我！」我說，「我如果早點把這事說出來就好了……」

「別讓他扯進這個大麻煩就行了。」

說完，他心不在焉地晃到後面房間去了，一路笑得嘴都合不攏。我看了看手錶，才早上十點半。我和貝亞約了下午五點在大學迴廊下碰面，這段時間真難熬，我不由得沮喪起來，總覺得這一天似乎比《卡拉馬佐夫兄弟》還要漫長。

我父親這段話講得很生硬，簡直就像在念報紙。他的演技一向很差。

麥瑟迪塔絲默默搖著頭，怒氣依舊未消。

不久后，費爾明從鍾錶匠那兒回來了，他告訴我們，有個鄰居太太已經排好了輪流照顧費德里科先生的班表，醫生也來看過診，發現他斷了三根肋骨，身上有多處挫傷，還有一道非常嚴重的撕裂傷口。

「不過，我們還是要想想辦法！」

「聽說，她比平常還興奮呢！幾位太太哄她喝了點白蘭地，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鼾聲比大公豬還響亮，嘴角的口水流個不停。」

「嗯，他對那些書很滿意，還說他正在找一本佛朗哥的書信集。」

他聳聳肩。

「您好！我想找蒙佛特女士。」

「您想做什麼？」她語帶猜疑地問。

「努麗亞啊？您敲錯門了，年輕人，她住對面！」

「我是達涅爾·森貝雷，您的父親前一陣子把您的地址給我，他說，或許您會願意跟我聊聊胡利安·卡拉斯。」

我們很客氣地點頭回應她，目送她走出店門。父親深深嘆了一口氣，有一種重拾平靜的解脫。安納克萊托先生站在父親身旁，端著一張蒼白的臉，眼神哀傷而落寞。

「昨天下午有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來找你，我聽費爾明說，她是托馬斯的姐姐？」

「我只耽誤您幾分鐘就好。」我補上一句，「我向您保證！」

費爾明閉上嘴，立刻出門去了。麥瑟迪塔絲一臉惱怒地看著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