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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CIUDAD DE SOMBRAS 18

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18

「這蘋果又大又漂亮!我一看到就心想:這麼好的東西,最適合送給森貝雷先生了!」她嬌嗔著,「我知道,像您這樣的知識分子都喜歡吃蘋果,就像那個艾薩克·貝拉。」
「佩碧塔老太太當然不知道。」老學究繼續說,「她的寶貝兒子費德里科,其實整晚都關在污穢不堪的地牢,牢里那群邪惡的壞蛋,先是把他當妓|女一樣猥褻、嘲弄,玩膩了他那乾癟的肉體之後,再把他毒打一頓,圍觀的犯人則在一旁鼓掌歡呼:『臭婊子,娘娘腔,去吃屎,不要臉的婊子……』」
「事情怎麼會這樣呢……」我父親說,「我一直以為費德里科先生受過教訓之後,應該學乖了才對。」
「拜託!費爾明……」我父親出面制止他。
安納克萊托先生嚴肅地點點頭。
「既然這樣,那就請您長話短說,別兜圈子了。您一直在那兒咬文嚼字,我聽了都快咬到自己的舌頭啦!」
費爾明正忙著為好幾箱書籍分類,剛到的新貨,是一個住在薩拉曼加的收藏家寄來的,我父親檢視之後,正苦思冥想裝著德語版路德教偽書的箱子上寫著高級香腸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安納克萊托先生深呼吸了一下,繼續說:「根據親近市警局高層的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執行逮捕行動的是兩位曾獲頒勳章的刑警隊警官,昨晚午夜過後,他們突然出現在艾斯古德耶爾街附近的小酒吧里,把一身妖艷女裝打扮、在舞台上又唱又扭的費德里科先生抓走了,據說,當時台下的觀眾大多是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這群被上帝遺忘的可憐孩子,昨天下午才脫離了教會的庇護,晚上就到聲色場所上台脫褲子縱情狂舞,那話兒硬邦邦地挺著,口水流個不停。」
「各位都很清楚,費德里科先生性格溫順https://read•99csw•com,慈悲善良。如果有隻蒼蠅飛進了鍾錶行,他不會打死它,而是打開門窗,讓同樣是上帝子民的小昆蟲回到大自然。據我所知,費德里科是個信仰虔誠的人,熱心參与教會活動,只是,他也免不了有些惡習,就在那麼寥寥可數的情況下,惡習征服了他的善念,於是,他就男扮女裝出去找樂子。但是,他修理手錶和縫紉機的手藝無人能及,而且他對街坊每個人都是那麼和藹親切,不只對熟識的老朋友如此,即使是那些不知道他有變裝癖、喜歡去聲色場所的人,他也是很客氣的。」
就在麥瑟迪塔絲氣呼呼地數落費爾明的同時,外面傳來人群騷動的嘈雜聲。我們四個人不發一語地等著,期望能聽出一點動靜。街上鬧哄哄的,不時還傳來怒罵。麥瑟迪塔絲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門口去探究竟,接著,附近幾個商家老闆慌慌張張地走過我們店門口,個個都是一副飽受驚嚇的模樣。沒多久,老鄰居兼發言人安納克萊托·奧爾莫先生就來了。安納克萊托是退休的高中教師,擁有西班牙文學學位,精通各種人文知識,他和七隻貓住在二號二樓的公寓。從教職退休后,他偶爾利用閑暇替知名的大出版社寫封底文案,鄰裡間謠傳,聽說他曾以「魯道夫·皮東」為筆名,撰寫情|色|小|說。私底下的安納克萊托先生是個和藹可親、個性溫和的大好人,不過,在眾人面前,他覺得自己必須扮演好儒雅學者的角色,說話老是喜歡引經據典,所以大家幫他取了個「老學究」的綽號。
「謝謝你,孩子,不過,我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師而已。回到剛才的話題,我就不拐彎抹角,不再贅言了。事實上,這位鍾錶行老闆曾有幾次在類似情九-九-藏-書況下被捕,也就是說,在市警局的檔案資料中,他已經有前科了。」
我父親對她笑了笑,臉都紅了。我總覺得,其實他對麥瑟迪塔絲很有好感,只是礙於他個人的道德約束,只好默默把情意藏在心裏。費爾明偷偷用眼角餘光瞄了她一眼,舔了舔嘴唇,屁股繼續不停地搖啊晃的,彷彿進來的是個吉卜賽人。麥瑟迪塔絲打開其中一包紙袋,送了我們三個鮮艷欲滴的蘋果。我想,她大概還想著到書店來上班吧,每次看到外來入侵者費爾明,她一向毫不避諱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親愛的朋友們,生命就如一場悲劇,即使尊貴如上帝,也難免要嘗嘗這苦不堪言的滋味。昨晚凌晨時分,忙碌了一整天的城市正在熟睡中,沒想到,費德里科·佛拉比亞·布哈德斯先生,我們這位一向熱心公益、待人親切的好鄰居,也就是與您的書店僅隔三戶之外的鍾錶行老闆,被警方逮捕了。」
「感謝上帝給予我們這更加美好的下午!」費爾明怪腔怪調地唱著,暗示著我和貝亞的約會。
「有些無辜孩子的母親接到警察局通知之後,立刻對外公布了這個醜聞。唯恐天下不亂的嗜血媒體,馬上就聞到了那股腥味,再加上警方公關幫了大忙,兩位警官到場抓人不到四十分鐘,《真相日報》的記者奇戈·卡拉布也到了現場,打算趕在截稿前替讀者準備一道夠味的麻辣大雜燴,不消說,內容當然是極盡低俗、聳動,標題還做得很大……」
麥瑟迪塔絲猛在胸前畫十字,對那种放盪行為完全無法苟同。
「別理他,我就喜歡聽您這樣說話,好像在播新聞一樣!博士先生……」麥瑟迪塔絲說。
麥瑟迪塔絲怒視著他,彷彿看到仇人一樣。
「是啊!不過,您也別忘https://read.99csw.com了,俗語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更凄慘的還在後頭。」
說到這裏,安納克萊托先生神情憂傷,大致描述了受害者的狀況,畢竟,費德里科也是我們大伙兒的老朋友了。
安納克萊托先生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挺直身子,以他慣有的威嚴,娓娓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鬆了一口氣。費德里科家裡還有八十多歲的高齡老母,左鄰右舍都叫她佩碧塔,老太太已經完全失聰,大家說她放屁的聲音非常響,都能把陽台上的麻雀嚇跑。
「市警局那些傢伙,根本就是戴著勳章的敗類。」費爾明憤憤不平地插上一句。
費爾明氣急敗壞地「哼!」了一聲,看來,那個警察流氓頭子還活得好好的。
「好,您最聰明了!真是好心沒好報,別忘了,這三個蘋果,有一個還是給您的啊!我看,就是送您一個爛葡萄柚都嫌浪費。」
「這位小姐,感謝您的好意,只是,您那嬌嫩玉手摸過的禁果,只怕我吃了會起疹子……」
「聽您這樣的語氣,好像他已經死了一樣!」費爾明嘟囔著,臉色很沮喪。
大家沉默不語,心情異常沉重。後來,麥瑟迪塔絲忍不住啜泣起來,費爾明很想安慰她,作勢要把她摟在懷裡,但她不領情,一下子就躲開了。
到家之後,我發現父親和費爾明已經開了書店店門。我想上樓隨便吃點東西。父親在餐桌上留了吐司、果醬和一壺咖啡。我在十分鐘內解決了早餐,然後趕緊下樓,悄悄從靠一樓大廳的書店後門進去,直接來到我的置物櫃前。我套上工作時必穿的圍裙,免得衣服被箱子和書架上的灰塵弄髒了。置物櫃最隱秘的角落有個保存多年的黃銅盒子,至今仍有餅乾的味道。我在餅乾盒裡收藏了各式各樣的小東西,九-九-藏-書沒什麼用途,但又捨不得丟,像是無法修好的手錶和鋼筆、老舊的銅板、迷你玩偶、彈珠、我在迷宮花園撿回來的子彈彈殼,以及二十世紀初的巴塞羅那老明信片。在那一堆雜亂的小東西上面,伊薩克·蒙佛特的女兒努麗亞的地址,是我回遺忘書之墓把《風之影》藏起來的那天他交給我的。我站在一排排書架和箱子堆里,靠著一點昏黃迷濛的光線,把地址仔細看了一遍。接著,我把餅乾盒蓋上,把寫了地址的舊報紙塞進了皮夾,悄悄走進書店,準備將我的心力貢獻給這個天天一成不變的工作。
「閉嘴!混蛋……」麥瑟迪塔絲打斷他的話,「讓博士先生說話!」
我的心立刻往下一沉。
「哎喲!耶穌、聖母瑪利亞……老天啊!」麥瑟迪塔絲在一旁叨念了起來。
那天早上,安納克萊托老師滿臉通紅、神情哀傷地來到書店,拄著象牙拐杖的雙手不停顫抖。我們四個人心生好奇,不約而同盯著他看。
「傅梅洛……」費爾明低聲念著,光是提到這個名字,就能讓他嚇得發抖。
「沒錯,就是傅梅洛,這個治安大功臣,前陣子才成功破獲了維嘉坦街的非法賭場案,昨晚他接到一通心急如焚的母親打來的報警電話,那群逃學的教會學校男學生裏面,帶頭的就是她兒子佩佩特·瓜迪奧拉。接獲報案時,這位知名的警官大人才剛吃過晚飯,還灌了十二杯雙份白蘭地,但他決定親自出馬辦案。一到現場,看到火辣艷舞,傅梅洛隨即指示辦案的警官,這個『爛騷|貨』需要好好教訓一頓——雖然在場有位小姐,但別怪我用這麼粗俗的字眼啊,實在是非得這麼說才精準——於是,我們這位依然是王老五的鍾錶行老闆費德里科先生,雖然個性天真善良,只是碰巧和那群青少年在酒九*九*藏*書吧同時出現,但警方不管這麼多,還是把他關進地牢,和一群罪犯共處了一晚上。各位大概都聽說過那個地牢,衛生條件極其惡劣,唉!一個尋常老百姓,只是出去玩樂一下,竟然會落到鋃鐺入獄!」
「死倒是沒死,多虧上帝保佑!」
「兩位早啊!」我問候他們。
「我對政治沒研究,不過,我可以告訴您的是,可憐的費德里科先生被拖下舞台,兩位警官用酒瓶毒打了他一頓,把他帶回拉耶塔納街的市警局偵訊。他們或許開玩笑羞辱他,還賞了他幾個耳光吧,但最凄慘的還是昨天晚上被傅梅洛警官毒打的那一頓。」
「早啊,森貝雷先生!」她的語調輕快悠揚,好像在唱小曲。
我根本不想理他,決定開始每月一次的對賬工作,以及核對各種收據和貨品收發單據。在我們單調的工作環境里,唯一的調劑就是廣播,此刻收音機正播放流行歌手安東尼奧·馬欽的精選歌曲。對我父親來說,加勒比海風格的輕快音樂只會讓他渾身不自在,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聽了,因為這種音樂能讓費爾明回憶起他最思念的古巴。同樣的情景每周都會上演:我父親關起耳朵,練就一身充耳不聞的功夫,費爾明則是跟著旋律盡情地扭動身子,播廣告的時候,他就趁機大談當年在哈瓦那的歷險奇遇。書店店門敞開著,一陣陣新鮮麵包和熱咖啡的香味飄了進來,讓人聞了就快活。不久,我們樓上的鄰居麥瑟迪塔絲從市場買菜回來了,她在書店櫥窗前停下腳步,探頭進來望了又望。
「是,遵命,森貝雷先生!」費爾明乖乖閉上了嘴巴。
「安納克萊托先生,發生什麼事啦?」我父親問他。
「是艾薩克·牛頓,小傻瓜!」費爾明熱心地糾正她。
「佛朗哥死了!一定是這樣……」費爾明妄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