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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CIUDAD DE SOMBRAS 17

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17

「您在這裏很久了嗎?」
「我想,那大概也是風吹的聲音吧?」
「您知道阿爾達亞這一家發生了什麼事嗎?」
「您知道,外面傳言很多啦,我這個人呢,對於那些胡亂編造的故事,可不會隨便就相信,可是啊,聽說已經不止一個人在裏面踩到不乾不淨的東西啦!」
「您儘管笑吧!可是,我告訴您,既然有風聲的話,可見……」
那兩個腳穿涼鞋、身披咖啡色道袍的聖方濟修士,頻頻點頭稱是,還把手上的粉紅色車票亮給我看。
我乾脆把整盒都給他。他滔滔不絕講了大半天阿爾達亞家族的傳奇故事,早就口乾舌燥,濃郁的洋甘草味似乎對他很有幫助。
「您看見過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我無話可說。」
瘦小男子點點頭。「打從一九二〇年開始,我就在這裏替密拉貝爾家當夥計了。」
門房不情不願地皺起眉頭,不過還是勉強接受了。我把檸檬口味的瑞士糖遞給他,這是費爾明好久以前給我的糖果,剛剛才在口袋裡找到的。我肯定它還沒發霉。
「說不定只是一陣風吹過吧?」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到前面三十二號那裡就下車。」我努力展現最可愛的笑容,客氣地對司機解釋。
一走出大門,映入眼帘的是依然沉睡在微光中的街道,在光影交錯的灰藍氛圍中,地上偶有昨夜雨後的積水。我連忙將外套紐扣全都扣上,領子拉得高高的,不疾不徐向加泰羅尼亞廣場走去。地鐵站的樓梯口,暖乎乎的熱氣緩緩溢出。我在加泰羅尼亞鐵路局的售票口,買了一張到迪比達波的三等座火車票。車廂里坐滿了正要上班的公務員、女傭和工人,工人帶著用報紙包好的三明治,有磚頭那麼大。我挑了read.99csw.com角落的位置坐下,頭靠著車窗,一路閉目養神。在迪比達波下車之後,我站在街上,忽然覺得眼前所見彷彿是另一個巴塞羅那。天色漸漸亮了,雲朵出現了紫色鑲邊,映照著大道上氣派的豪宅大院。一輛藍色有軌電車在朦朧晨霧中緩緩駛過,我跟在後面跑了一段,然後,在司機嚴峻的目光之下,終於踩上了電車的台階。木製的車廂里,沒什麼乘客,只有兩個修士和一名膚色黝黑、神色哀傷的婦人,在搖搖晃晃的車廂打著瞌睡。
「什麼樣的怪聲?」
「我跟您講一件事,咱們倆知道就好。有一次呢,華內特少爺,對了,他是密拉貝爾家的兒子,塊頭大概是您的兩倍,順帶一提,他現在是國家籃球代表隊隊員……少爺有幾個朋友,對阿爾達亞家族這棟房子的靈異怪事略有耳聞,於是纏著少爺帶他們進去瞧瞧。接著,我家少爺就來纏我啦!說什麼都要我陪他一起去,唉,別看他塊頭那麼大,光會說大話,膽子小得很!您知道,嬌生慣養的小孩就是這樣,為了在女朋友面前吹噓,他偏要晚上去,結果進去不久就嚇得尿褲子。您現在看到的是房子在白天的樣子,到了晚上,這地方完全換了個樣!少爺執意要上二樓,我就堅持不進去,唉!您要知道,當時這房子起碼閑置了十年,就這麼闖進去搞不好會犯法。少爺說這房子不平靜……他說好像聽到有個房間傳出聲響,房門卻鎖起來了,怎麼都打不開。怎麼樣,您聽了有何感想啊?」
「既然這樣,那我就下車好了。」我說,「因為我身上沒帶零錢。」
「您請便!不過,請您到下一站停車的時候再下去吧,我可不想處理意外事故九_九_藏_書。」
我趕緊跳下車,看著藍色電車搖搖晃晃地消失在晨霧中。阿爾達亞家族的大宅院就在對街,鐵欄杆上爬滿常春藤,落葉掉了滿地。一扇小門隱匿在欄杆里,鎖得很牢靠。門上攀爬著黑色蛇形似的鐵藝,正好是「32」這個數字。我試圖打望裏面,可惜一片漆黑。門上的鑰匙孔已經布滿一層深紅色鐵鏽。我跪了下來,希望能一探豪宅庭院究竟是何景緻,卻只看到一片雜草,草叢旁有個東西,我想大概是噴泉,但又像是一座舉手指天的雕像。過了半晌,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那是一座石雕,雕的是一隻手,噴泉旁還散布著其他雕塑,可惜我實在看不出樣子。更裏面的大理石階梯在灌木叢中隱約可見。阿爾達亞家族的財富和榮景已經沒落多時,此地根本就是座廢墟。
門房老先生當場模仿起那個怪聲。在我聽來,根本就像重感冒的人在哼小調。
「我不懂,這話怎麼說呢?」
「挺好吃的!」門房老先生說道,嘴巴里含著糖果,嚼得津津有味。
電車爬坡的速度幾乎和步行差不多,車子在樹蔭中穿梭,從車窗望出去,一幢幢城堡般的豪宅從眼前掠過,我想象著豪宅內的情景,雕像、噴泉、馬廄、小教堂……大概樣樣都不缺吧。我從靠車門那一側探頭張望街景,忽然在樹叢中瞥見白衣修士塔。接近拉蒙麥卡雅街轉角時,電車漸漸停了下來。司機拉了一下車上的鈴鐺,嚴厲地瞪著我。
我向門房先生道了謝,沿著大道往回程方向走到了廣場,我抬頭一望,看見在雲層中漸漸蘇醒的迪比達波山。我突然很想搭纜車上山,看看山上歷史悠久的遊樂園,裏面有我想念的旋轉木馬和機器人。可惜我已經read.99csw•com答應了父親,一定要準時回書店上班才行。走回地鐵站途中,我想象著胡利安·卡拉斯也曾經走在這條人行道上,凝望著那排樣貌如昔的宏偉建築,還有氣派的大理石階梯、花園裡的雕塑……或許,他也在這裏等待藍色電車載他攀上山頭。走到大道盡頭時,我掏出佩內洛佩一臉燦笑站在花園中的照片。她清澈的眼眸里,全是對未來滿心的期待——「愛你的佩內洛佩」。
「您就是去天涯海角也一樣!」他表情漠然地駁斥我,「上了車,就是耶穌基督的門徒都得付錢!要麼付錢,要麼走路,忠告不要錢。」
「這個別墅現在的主人是誰啊?」
我往回走到轉角,從建築物南側往內看。這裏可以清楚看到豪宅內的幾座尖塔。這時候,我發現有個人影閃過,仔細一看,原來是個身穿藍色睡袍的瘦削男子,揮舞著大掃把,努力掃著人行道上的落葉。他一臉疑慮地盯著我看,我猜他大概是附近某一棟豪宅的門房。我勉力擠出在書店訓練出來的商業式笑容。
「您嘗嘗這喉糖吧!吃了甜食以後,應該要潤一下喉。」
「這地方,至少有二十或二十五年沒人住了吧!」那個門房說話的語氣平淡而微弱,好像剛挨了一頓毒打。
「事情是這樣的,很多年前,有一天晚上,我陪華內特少爺進去過,是他堅持要我陪他去的,您知道嗎?我自己是一點都不想踏進那個地方……結果,就像我剛才跟您說的,我聽見了怪聲。嗯……聽起來像是哭聲。」
「您為什麼這麼說呢?」
「可能吧?我剛剛也跟您說了,我是一九二〇年才到這裏來工作的。」
「我不是說了嗎,很多的神秘異象!這個大宅院,一定要夷為平地才行九九藏書。」
「您早啊!」我非常有禮貌地向他打招呼,「您知不知道,阿爾達亞家族這棟房子是不是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快點!小子,可以下車了,三十二號就在前面。」
「阿爾達亞這家人哪!全都陰陽怪氣的,您懂我的意思吧?」
那一晚,我拿著佩內洛佩·阿爾達亞那封信,一讀再讀,甚至可以倒背如流。讀了信之後,不速之客傅梅洛警官留下的晦氣,一下子就被我拋到腦後。我整晚沒睡,全神貫注地讀著那封信,思索信中傳達的訊息。天色蒙蒙亮時,我決定出門一趟。我悄悄穿好衣服,在玄關的柜子上給父親留了張紙條,告訴他我有事必須出去一趟,早上九點半就會回到書店。
他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彷彿我在講天方夜譚。這個身材瘦小的男人,手摸著下巴,他的手指有點焦黃,八成是廉價的塞塔牌香煙熏出來的。我真後悔身上沒帶煙盒,否則就可以用香煙跟他套近乎了。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掏了掏,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派上用場。
「我看您大概是搞錯了吧?阿爾達亞家並沒有女兒啊!他家只有兒子。」
「這個嘛,您大概也知道吧,在共和國年代,這個家族幾乎破產了!」他說,「罪有應得……我知道得不多,都是從密拉貝爾夫婦那兒聽來的,他們兩家人以前往來很密切。我記得,他們家的大兒子豪爾赫後來遠走國外,去了阿根廷,好像開了間工廠。有錢人哪!想去哪裡都行。對了,您身上有煙嗎?」
「您確定?據我了解,一九一九年左右,這棟房子里住了個名叫佩內洛佩·阿爾達亞的年輕女孩,應該就是豪爾赫的妹妹吧?」
「那我再告訴您一件事吧!」門房老先生壓低了音量,「有一次,我在https://read.99csw.com廣播里聽到,這個世界,到處都有神秘異象啊!您看看,大家都說真正的聖毯已經找到了,就在薩爾達尼奧拉的中心。為了不讓穆斯林人找到,它被縫在了一塊電影幕布上。因為穆斯林會藉此宣稱耶穌基督是黑人。這下您又該怎麼說呢?」
「很抱歉!我沒帶煙,不過,我這裡有瑞士糖,這種糖果的尼古丁含量據說和基督山牌的雪茄一樣多,同時又富含維生素……」
「您是說這棟房子鬧鬼?」我很想笑,但努力忍住了。
我想象著在我這個年紀的胡利安,雙手捧著那張照片,說不定就在同樣的樹蔭之下……可以想見,滿面笑容的他,自信地展望著美好未來,如此寬闊、光明,就像這條壯觀的大道。霎時,我心想,那屋子裡並沒有鬼魂流連,只有失落的回憶駐足在此。眼前這和煦的晨光,轉瞬即逝,只存在於我注視著的一秒又一秒中……
門房老先生拄著大掃把苦思,模樣就像羅丹的雕塑名作《沉思者》。
「好吧!」門房老先生立刻伸出手來。
「您正咀嚼著本國糖果製造業的驕傲!佛朗哥大元帥都是手抓著一大把吃個不停,像在啃焦糖杏仁果一樣。對了,您有沒有聽說過阿爾達亞家族的女兒佩內洛佩?」
「也有可能!不過,我老實告訴您,我聽了那聲音,當場覺得毛骨悚然!哎,您還有沒有糖果?可以再給我一顆嗎?」
門房老先生神秘兮兮地看著我。接著,他咧著嘴笑,我這才發現,他的上排牙齒起碼已經掉了四顆。
「據我所知,這房子還在找買主呢,不過,聽說他們也考慮把房子拆了用這塊地蓋學校。說實在的,能這樣做是最好不過了。把它夷為平地,一塊磚都別留下來。」
「見是沒看過,不過,我真的聽到過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