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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CIUDAD DE SOMBRAS 44

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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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特別小心啊!」
「我敢說,您一定弄錯了。」
伊薩克把信封袋遞給我。封口已經被拆開了。
「我已經開始擔心你了。」他說道,「葬禮的情形如何?」
「伊薩克,您今晚還是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裏吧!跟我一起回去吧?您今天晚上就住我家,正好陪著我父親,好嗎?」
「努麗亞很愛您,伊薩克,這一點絕對不用懷疑。而且我知道,她也感受到了您對她的愛……」我當場編了一段話來安慰他。
「萬一發生事情?」
他環顧四周,彷彿是想告訴我,他的女兒就在客廳里,和我們一起坐在黑暗中,聆聽我們的談話。
「警方說,殺她的兇手是您的朋友?」伊薩克試探地問道。
伊薩克點點頭。「我知道。」
「伊薩克,我可以向您保證……」
老伊薩克又搖起頭來。他露出微笑,只是,眼淚也掉個不停。
到了街上,我覺得黑暗似乎一路陰魂不散地跟著我。我快步往前走,絲毫不敢放慢速度,最後終於回到聖安娜街上的家。一進家門,就看見父親坐在搖椅上,大腿上還有一本書攤開著。一看才發現,原來是相簿。他一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似乎大大鬆了一口氣。
「達涅爾,你還好吧?」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請您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跟她再聚一聚。不久https://read•99csw.com前,我閱讀這些手稿的時候,總覺得好像又見到了她。不管再怎麼絞盡腦汁去想,我還是只能記起她小時候的模樣。您知道嗎?她從小就很沉默,靜靜地觀察一切,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來沒見她笑過。她最喜歡的是聽故事。她老是要我念故事書給她聽,我想,大概沒有哪個小孩像她這麼早就會認字的。她說她以後要當個作家,寫百科全書以及歷史和哲學理論。她母親說,這一切都怪我,她說努麗亞因為太崇拜我,看到做父親的只喜歡書,所以她也想寫書,藉此討好爸爸……」
「努麗亞被殺的前一天下午,她跑來找我。好多年前,她經常會這樣跑來看我。我還記得,我們常到警衛街的一家咖啡館吃午餐,她小時候我經常帶她去。我們聊的話題都是書,還有舊書。有時她也會跟我聊她的工作,一些芝麻小事,例如在公交車上碰到怪人……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很抱歉,因為她讓我失望了。我問她,這個荒謬的想法是怎麼來的?『我在您的眼神里看見的,爸爸,您的眼神。』她這樣說。我卻從來沒去想過,說不定她對我失望更深。有時我們會覺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他們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就是為了讓我們的荒謬夢想成真。」
read•99csw.com努麗亞不在那裡。」他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往生者不參加自己的葬禮。」
老先生的目光已轉往別處,於是,我往大門走去。到了門口,伊薩克把我叫住,他說話的音量就像耳語一樣微弱:「達涅爾?」
老人說話的語氣,已經沒有平日常見的嘲諷,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誠,聽起來很蒼老,就像他的眼神一樣。
老伊薩克緩緩點頭。
我走到聖菲力普聶利廣場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初見努麗亞·蒙佛特時,她坐著看書的那張長椅,孤獨地佇立在街燈下,椅子上刻滿了戀人的名字、髒話和諾言。我抬頭望著樓上努麗亞的公寓,發現裏面竟有昏黃的光線,光影搖曳。那是一盞蠟燭。
他仰著頭,雙唇不停顫抖。我突然覺得,他比我上次見到的時候老了一百歲。
「是?」
我把信封袋塞進大衣口袋。
他默默無語地搖搖頭,然後抓起衣領拭淚。
「她或許是愛我的,只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愛我,就像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愛她那樣。但是,我們彼此都不了解對方。也許是因為我始終沒給她機會了解我,或者是我一直不曾付諸行動去深入了解她。我們這對父女,這輩子就像天天見面的陌生人,連打招呼都是客客氣氣的。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死都沒原諒我。」
九九藏書我看了看信封,裏面裝了一沓手稿。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那天,她拿了這個信封袋給我。她那天的神情很不安,但是又不肯把心事告訴我。她要我保存這個信封袋,萬一她發生事情的話,就把信封袋交給您。」
我聳聳肩,父親嚴肅地點點頭,這個話題就算結束了。
「我做了晚餐。你如果要吃的話,我現在就熱一熱……」
「我向您保證……」
伊薩克又是搖頭。「我有事情要辦,達涅爾。快回家去讀那沓手稿吧!現在都是您的了。」
我開始閱讀努麗亞·蒙佛特的手稿時,教堂正好敲鐘。她的字跡娟秀而工整,讓我想起她那張整齊的書桌。或許,她想找尋的是表達平靜和安定的字眼,因為,那正是生命始終不願意賜予她的感受。
「酒可以把智者變成笨蛋,把笨蛋變成智者。我清楚得很,我女兒一直不信任我。她反而信任您呢,達涅爾,而且她才見過您一兩次。」
「您都看過了嗎?」我問他。
「內容是什麼?」
「我今天下午在葬禮上沒看見您……」我說道。
我踏進黑暗的大廳,摸黑上了樓梯。到了三樓的樓梯間,我的雙手忍不住顫抖。大門半掩著,一道紅色光線從門縫鑽了出來。我手握門把,定定站在那兒,細聽裏面的動靜。我隱約聽見有人在裏面喃喃低語,嗓音很沙啞read.99csw.com。那一刻我在心裏暗想,說不定一打開那扇門,就會看見她在裏面,坐在陽台附近抽煙,背靠牆壁。上次我離開這裏的時候,她就跌坐在同一個角落。我怕吵到她,所以輕輕地推開門,走進屋裡。陽台邊的窗帘像波浪似的飄進客廳。窗邊坐著一個人,動也不動,手上拿著點燃的大蜡燭。他的臉部背著光,一顆晶瑩如珍珠的液體從他皮膚上滑落,燦爛的光澤宛若新鮮樹脂,最後落在他的大腿上。伊薩克·蒙佛特轉過頭來的時候,臉上滿是淚痕。
「爸,我不餓,謝謝。我在外面吃了東西。」
「警方說的都是謊話。」
「伊薩克,我這話沒有惡意,可是您這樣把酒當水喝,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達涅爾,您還年輕,看得出來您很用心,不過,我即使喝了酒,醉得不知所云,都聽得出來您在說謊,就為了安慰一個不幸的傷心老人。」
「我騙了她,就像以前一樣。」他說道。
「她是這麼說的。我看她這麼緊張,於是建議一起去警察局,讓警察來幫我們想辦法。可是她卻告訴我,求助警方是她最不願做出的選擇。我要她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情,她卻說她必須走了,臨走前她還要我承諾,假如她幾天內沒來拿回信封袋,務必要將東西交給您。她還要求我不能拆開來看。」
我羞愧地九-九-藏-書低下頭來。
「裏面寫著您尋找多時的故事啊,達涅爾。故事主角是個我來不及認識的女子,雖然她冠了我的姓,身上流著我的血。從現在開始,這些手稿都歸您所有了。」
他盯著我看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接著,他轉身去收拾桌上的餐盤。就在這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走到他身旁,抱住了他。我感受到父親先是訝異,接著也緊緊抱著我。
我把父親抱得更緊了。「我愛你!」我輕聲說著。
「不用了,達涅爾,我知道您說的都是實話。」伊薩克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個信封袋。
「您知道嗎?我以前沒來過這裏。」他說,「我們每次見面,都是努麗亞來找我。『這樣您比較方便,爸爸,省得您還要爬樓梯。』她總是這樣說。我都回應她:『除非你邀請我,否則我就不去你家。』她聽了這樣回答我:『我不需要邀請您到我家呀,爸爸,只有陌生人才需要人家邀請;您隨時想來就來。』十五年來,我一次都沒來看過她。我常告訴她,她挑了個不好的社區,房子又暗又舊。我也常嘮叨她為何要過這種苦日子,實在沒什麼前途,還嫁了個窮苦又失業的丈夫。有趣的是,我們評斷他人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地傳達了我們對他人的歧視,直到他們不在了,我們才覺悟。他們離開了,因為他們從來就不屬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