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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7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7

「說真的,他那個樣子還真是討人厭!我只想賣他一朵康乃馨胸花,他卻擺一張臭臉給我看,還說現在是戰亂時期,誰有心情戴什麼胸花!」
「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後來的幾天,我們跑遍咖啡館和商店,到處打探胡利安的行蹤。我們還去詢問了飯店和旅館,也去了火車站,又去了銀行,說不定他會去換錢。可是,沒有人看過我們所形容的胡利安。我們就怕他已經落入傅梅洛手中,於是,米蓋爾拜託一個和警方高層很熟的報社同事去查,看看胡利安是否已經被關進監獄了。探查的結果是:胡利安不在牢里。又過了兩個禮拜,還是沒消息,胡利安似乎已經鑽進地洞里了。
沒多久,真正令人恐懼緊張的日子來臨了。葛德德將軍的部隊已經進駐迪雅戈納區和恩寵大道通往市中心的路段,烽火開始蔓延。那天是周日,許多巴塞羅那市民照常出門,以為還是可以到郊外野餐。然而,巴塞羅那最黑暗的戰亂時期已經開始,大家沒想到的是,還有兩年的苦日子在後頭。不知道是奇迹出現還是消息錯誤,葛德德將軍叛變后,沒多久就投降了。孔帕尼斯政府看似掌控住局勢,真相卻在幾周后才見明朗。
「我們要想辦法別讓他查出來才行。」米蓋九九藏書爾答道。
「他們不想惹麻煩,我可以諒解。」
「如果讓他查出了真相,會有什麼後果?」我問。
「天天買醉,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他說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至於身上的制服,不管是軍服或聖袍,都擋不住子彈……」
可想而知,他一定很快就發現阿爾達亞豪宅已經人去樓空。除此之外,可能讓他找到佩內洛佩的地方也沒幾個了。我們把這些可能的地點列了一張清單,然後開始到每個地方去找。迪比達波大道的阿爾達亞舊宅成了廢棄空屋,圍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在對面街角叫賣玫瑰花和康乃馨的賣花小販告訴我們,他只記得最近有人在那個大宅院外面晃來晃去,是個年紀很大的老先生,腳步有點跛。
胡利安·卡拉斯在內戰爆發前幾天越過法國邊界回到了西班牙。《風之影》的初版,其實到頭來也只印了這麼一版,在他回來前兩周已經問世,混雜在諸多前輩的作品中,這本書並未引起任何注意。當時米蓋爾幾乎無法工作,雖然還是每天在打字機前端坐兩三個小時,虛弱的病體和高燒不退已經讓他寫不出稿子了。他有好幾個專欄遭到取消,原因都是嚴重拖稿。另外還有一些報章,自從接了幾九九藏書通匿名的恐嚇電話之後,再也不敢刊載他的文章。最後,他只剩下《巴塞羅那日報》的每日專欄,使用的筆名是亞德里安·馬德斯。戰爭的幽靈飄浮在空中,整個國家陷入極度的恐懼中。米蓋爾無事可做,甚至無力哀嘆,他只能到樓下的廣場,或是在大教堂附近閑逛,他身上總是帶著胡利安的書,彷彿那是他的護身符。醫生最後一次幫他量的體重,居然已經不到六十公斤。我們從廣播里聽到了摩洛哥暴動的新聞,幾個小時后,米蓋爾的報社同事來找我們,他說,報社的總編輯康西諾先生兩小時前遭槍殺身亡,頸背中槍,陳屍在卡納雷塔斯咖啡館前,沒有人敢上前處理,屍體就一直癱在馬路旁的血泊中。
費爾南多說,他並不清楚傅梅洛究竟效忠哪個政權或團體,而且,他實在不敢開口問。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形容內戰初期的巴塞羅那呀,達涅爾!空氣中似乎總是瀰漫著恐懼和仇恨。人們的眼神總是充滿戒心,街上一片死寂,讓人害怕到反胃。每一天、每小時,總有新的謠言流傳著。我還記得有一晚,我和米蓋爾沿著蘭布拉大道走路回家,當時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米蓋爾看著街邊的一排樓房,許多人隱匿在陰暗的邊門後面探九*九*藏*書頭探腦,他說,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們正在圍牆另一邊磨著鋒利的刀刃。
米蓋爾幾乎天天失眠,一心只想早日得到老友的消息。有天下午,他照例出門散步,傍晚卻帶回一瓶葡萄牙紅酒。他說是報社送的,副總編輯通知他,報社將不再刊載他的專欄。
隔天,我們去了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只是心裏並不期望會在那裡找到胡利安。同一棟樓有個鄰居告訴我們,前幾天有人來大吵大鬧了一頓,把帽子師傅嚇壞了,從那時候起,他就鎖了店門躲著不出來。儘管我們不斷地敲門,他就是不願意露面。那天下午,帽子專賣店附近傳出槍響,聖安東尼奧環城路街道上還留著一攤未乾的鮮血。一匹死馬倒在路上,旁邊圍著一群野狗,使勁咬開了它的肚皮,有一群小孩在附近觀看,後來還拿石頭丟野狗。我們敲了大半天的門,最後只從門縫裡看到一張備受驚嚇的臉。我們表明要找他的兒子胡利安。帽子師傅只說他兒子已經死了,還要我們馬上離開,不然他就要報警。我們只好失望地離去。
當時,費爾南多已是返回母校執教的神父,教的是拉丁文和希臘文。看到米蓋爾體弱多病,他非常難過。他告訴我們,胡利安沒去找他,但他承諾,只要見到胡https://read•99csw•com利安,一定設法留住他,然後儘快和我們聯絡。他很憂慮地向我們坦承,我們去拜訪他之前,傅梅洛已經去找過他。傅梅洛警官告訴他,時值戰亂時期,他最好要小心點。
米蓋爾只喝了不到半杯,倒是我在不知不覺中幾乎喝掉一整瓶,而且還是空腹喝酒。接近午夜,我已經困得受不了,倒在沙發上就睡著了。我夢見米蓋爾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還拿了一條披肩幫我蓋上。醒來時,我頭痛得厲害,心想一定是宿醉。我想去找米蓋爾抱怨,怪他不該這時候把我灌醉,才發現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走到書桌旁,在打字機上看到一張留給我的字條,他要我別害怕,留在家裡等他就好。他去找胡利安,很快就會帶他回家。他最後還寫了「我愛你」。字條從我手中滑落到地上。這時候,我看到米蓋爾把平常隨身的物品都留在書桌上,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用這些東西。當時,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巴塞羅那已經操縱在無政府主義聯盟手中。經過多日的混亂和巷戰,最後傳出四名叛軍將領投降后不久,已在蒙錐克堡遭槍決。米蓋爾有個英國記者朋友當時就在槍決現場,他說執行槍決小組只有七人,最後一刻卻湧進數十個民兵加入狙擊的行列。九-九-藏-書一聲令下,子彈齊發,遭槍擊的四名將領血肉模糊,最後裝進棺材里的遺體幾乎就是液體。有些人一廂情願地以為,動亂應該就此畫下句點,法西斯黨人永遠不會到巴塞羅那,叛變已經平息了……豈知,這隻是餐前小菜罷了。
據我們所知,葛德德將軍投降那天,胡利安已經在巴塞羅那了,因為我們收到一封依蓮·瑪索寄來的信,信中提到,胡利安在那場清晨的決鬥中殺死了豪爾赫·阿爾達亞。阿爾達亞還沒斷氣,巴黎警方已經接獲密報趕到現場。胡利安必須儘快逃離巴黎,因為警方正以謀殺罪名通緝他。至於是誰向警方密報,我們早就心裡有數。我們希望能早日聯絡並警告胡利安,他處境危險,並且保護他不要落入傅梅洛設下的圈套:發現事情的真相。三天過去了,胡利安依舊生死不明。米蓋爾始終不願意跟我提起內心擔憂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他在想什麼。胡利安是為了佩內洛佩而回到巴塞羅那,不是為了我們。
除了這個人之外,他就沒看過別人了。米蓋爾向他買了一束枯萎的玫瑰,還留了《巴塞羅那日報》的電話給他,只要看到米蓋爾所形容的人出現,請他務必打電話到報社留話。接下來,我們去了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米蓋爾見到了老同學費爾南多·拉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