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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6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6

有時候,我會突然發現他面帶微笑地盯著我看,彷彿我是他最珍貴的寶物。每天到了下午,他就到出版社門口接我下班,那也是他一整天唯一的休息時間。他強忍著病體在我面前硬撐,但我早看見他是駝著背走路,一路還咳個不停。接我下班之後,他會帶我去吃東西,或是到費爾南多街閑逛看櫥窗,然後我們一起回家,到家后,他繼續工作到深夜。我默默祈禱著,希望我們每分每秒都能相聚在一起,也希望他每一晚都能擁著我入眠。但我又必須強忍淚水,因為我氣我自己始終無法像他愛我那樣愛這個男人。我氣我自己,我毫不吝嗇對胡利安付出的一切,偏偏沒有一絲情愛能夠施捨給他。多少個夜晚,我發誓要忘了胡利安,我要用後半輩子讓那個對我奉獻一切的可憐男人幸福。我是胡利安兩周的情人,但今生今世都是米蓋爾的妻子!如果有一天,你讀了這些手稿,當你評斷我這個人的時候,你會在詛咒和愧疚的鏡子里看到我。你記得這樣的我就可以了,達涅爾。
阿爾達亞不需要多說,他的狂怒全寫在那張乾瘦蒼白的臉上。米蓋爾已經看清傅梅洛在玩什麼把戲。二十多年前,他曾在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教傅梅洛下西洋棋。傅梅洛下棋時就像一隻禱告的螳螂,除了心思專註,還有異於常人的耐心。米蓋爾立刻寄了一封簡短的信通知胡利安這件事。
身材幹癟的阿爾達亞,佝僂的身軀好像隨時都會破裂成一地碎片。他忽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那天中午,我決定回家去跟米蓋爾談談。到了公寓門口,我還沒開門就聽見屋內有談話聲。米蓋爾正在和人激辯。起初我以為是報社的人,但後來似乎聽見他們提到胡利安這個名字。我聽見腳步聲越來越接近門口,趕緊爬上頂樓躲起來。躲在那裡,我正好可以窺探訪客。
這時候,我抬頭一看,見到的是面帶笑容的米蓋爾,像個蒼老而聰明的孩子。
「他是傅梅洛,帶來的是跟胡利安有關的消息。」
阿爾達亞對這九九藏書個答覆早有心理準備。
「我實在想不透……」我喃喃自語,「胡利安要跟他的恩人老闆娘結婚?」
這個消息讓我一時啞口無言。我癱坐在椅子上,米蓋爾過來握著我的雙手。他看起來相當疲憊,連說話都很吃力。在我開口之前,他已經先大致敘述了傅梅洛的談話內容,以及他對此事的疑慮。傅梅洛利用職務之便,要求巴黎警方查出了胡利安的住處,並持續監視他的行動。米蓋爾猜測,這應該是幾個月前甚至是幾年前就發生的事情。他擔心的不是傅梅洛是否找到了胡利安,那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奇怪的是,傅梅洛決定這時候把這件事告訴米蓋爾,為什麼?至於那場頗不尋常的婚禮,據說打算在一九三六年夏天舉行。關於新娘,傅梅洛雖然只提了她的名字,但這樣就夠了——依蓮·瑪索,也就是胡利安多年來的老闆娘。
「胡利安怎麼了?」
「胡利安誰都不愛,他只愛他自己,以及他那些被詛咒的書。」我低聲說。
那是個穿了一身黑的男子,模糊的五官就像一塊平板,細薄的嘴唇合起來就跟一道疤痕沒兩樣。一雙黑色的眼睛獃滯無神。他正下樓時,忽然停下來抬頭張望陰暗的頂樓。我靠在牆邊,屏息以待。那個訪客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會兒,只見他不斷舔著嘴唇,彷彿已經聞到我的味道。我一直等到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才敢下樓進家門。家裡充斥著濃濃的樟腦味。米蓋爾坐在窗邊,雙手無力地垂在椅子扶手旁。他的雙唇微微顫抖。我問他,剛剛那個人是誰?他來幹什麼?
「努麗亞,胡利安根本就不愛那個女人啊!」他說。他以為,那就是讓我難過的原因。
依蓮·瑪索起碼比胡利安年長二十五歲或三十歲。米蓋爾認為,依蓮決定和胡利安結婚,應該是為了讓他以後能繼承她的財產,確保他將來生活無虞。
「或許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他身邊幫他的。」米蓋爾說。
「傅梅洛為什麼特地告訴你這件事?」
https://read•99csw.com「他應該到山上靜養,而不是留在巴塞羅那呼吸不幹凈的空氣。他不是有九條命的貓,我也不是神醫。您千萬要勸勸他啊!他根本就不聽我的話。」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聯絡了。」米蓋爾騙他,「我只知道,他現在應該住在義大利吧!」
後來幾個月,我們沒有任何胡利安或阿爾達亞的消息。米蓋爾依舊固定替馬德里和巴塞羅那的報章寫稿。他從早到晚持續坐在打字機前工作,撰寫他口中「餵飽電車和地鐵乘客的垃圾食物」。我還是在卡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或許因為這是唯一能夠更接近胡利安的方式。他曾經寄來一封簡短的信,信上提到他正在寫一本新小說《風之影》,幾個月後即將完成。那封信並未提到他在巴黎的生活狀況,筆觸異常冷漠而疏遠。我試著想去恨他,但終究是徒勞。我開始相信,胡利安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種疾病。
「我看你才是大騙子!」阿爾達亞氣急敗壞地怒吼。
「能有失望的感覺,對某些人來說已經是榮幸了。」
胡利安的小說稿在一九三五年底寄來了。不知是絕望或恐懼作祟,我沒看稿子,直接就送交排版。米蓋爾早在幾個月前就把最後僅剩的存款預付了這本書的印刷費用。當時,卡貝斯塔尼先生已經生病,早就不太管事了。同樣就在那個禮拜,米蓋爾的醫生到出版社找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告訴我,米蓋爾應該少工作、多休息,再這樣下去,他也束手無策了。
他總是穿一身黑衣服,我到後來才知道,原來他袖子上那些污漬是血跡。我打電話找醫生來,做了診斷之後,醫生問我為什麼拖到這麼晚才求醫,米蓋爾患的是肺結核。破產加上惡疾,他僅剩的只有回憶和後悔。他是我見過最慷慨、最脆弱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摯友。我們在二月的某個早上公證結婚。婚後的蜜月旅行就只是搭乘迪比達波的纜車上山,然後在公園的觀景台俯瞰巴塞羅那,大城市忽然成了霧中的小人國。我九*九*藏*書們沒把婚訊告訴任何人,包括卡貝斯塔尼先生、我父親和他無情的家人,全都不知情。我已經寫了一封信告訴胡利安這件事,但是遲遲沒寄出去。我們的婚姻一直是個秘密。結婚幾個月後,有一天,突然有人來敲門,他自稱是豪爾赫·阿爾達亞。這個人看起來就像個幽靈,戶外寒風刺骨,他卻滿臉冒汗。十多年後再相逢,阿爾達亞一臉苦笑地說:「我們都是被詛咒的倒霉鬼啊!米蓋爾。你、胡利安、傅梅洛和我,我們都是!」接著他說明來意:造訪老朋友米蓋爾,無非是希望能藉由他找到胡利安·卡拉斯,因為他那死去的父親老阿爾達亞留了遺言給他。米蓋爾說他並不知道卡拉斯身在何處。
「傅梅洛要我轉達他最誠摯的祝福,祝你們新婚愉快!」他走出大門前,拋下這麼一句話。
「傅梅洛騙了你,豪爾赫。」米蓋爾說道。
我們沒花多少時間就查出來了。傅梅洛來訪后,隔了幾天,那個眼窩下陷、面如鬼魅的豪爾赫·阿爾達亞出現在我們家門前,情緒相當憤慨。傅梅洛已經告訴他,胡利安·卡拉斯即將和一個非常富有的女子結婚,婚禮排場既豪華又盛大。阿爾達亞聽聞后惱怒了好幾天,沒想到這個把他害得這麼慘的傢伙,竟然攀附權貴,白白享有了他已經失去的榮華富貴。但是傅梅洛並沒有告訴他,依蓮·瑪索雖然富有,但她只是個酒店老闆娘,不是維也納王宮的貴族公主。傅梅洛也沒告訴他,準新娘比卡拉斯年長了三十歲,與其說是結婚,不如說是一個慈悲女人對一個落魄男子的援助。傅梅洛刻意只散播誇大的夢幻情節,於是,阿爾達亞心中的妒忌和怒火,立刻在他那乾癟、骯髒的身體延燒了起來。
後來,傅梅洛認為時機成熟了,繼續煽風點火,同時還告訴阿爾達亞,胡利安三天內就要結婚了。他還解釋,身為警方的一分子,他不能介入這種私人恩怨。不過,阿爾達亞只是一般老百姓,他可以去一趟巴黎,想辦法讓婚禮永遠無法舉行。如何才能阻九*九*藏*書撓那場婚禮?盛怒的阿爾達亞一定會咬牙切齒地提出這個問題。不如在婚禮當天找胡利安決鬥。傅梅洛甚至還提供武器,豪爾赫·阿爾達亞確信,他一定能用這把手槍射穿那顆摧毀阿爾達亞王朝的惡毒黑心。根據巴黎警方後來的偵查報告,他們在阿爾達亞腳邊找到的那支手槍是有故障的,使用時,只有一種情況會發生:手槍在自己面前走火。傅梅洛在巴塞羅那火車站月台上把手槍交給阿爾達亞時,他早就知道這個問題。他非常清楚,阿爾達亞的衝動、愚蠢和惱怒,一定無法應付那天清晨的決鬥。即使他突然開竅制伏了卡拉斯,他手上那把手槍也終究會毀了他。那場決鬥中,該死的人不是卡拉斯,而是阿爾達亞。傅梅洛認為,阿爾達亞那荒唐的生命以及頹敗的心志和軀體,已經苟延殘喘夠久了,他的利用價值也已經到了極限。
一九三四年冬,莫林納家族的兄弟們終於將米蓋爾逐出布塔費利沙街的別墅,直到今天,年久失修的別墅依然空在那裡,就像廢墟。總之,他們就是要他流落街頭,奪走他所剩無幾的東西,他的書籍和讓他們無比痛恨的自由和孤獨。他在我面前隻字不提此事,也不願意向我求援。我只知道,他窮得幾乎像乞丐。我去他家找他時,遇見他兄弟姐妹派來的人正在清點財產,把他僅有的幾樣東西全都搬光了。米蓋爾在卡努達街一家簡陋的小旅館住了好幾天,那個陰森潮濕的房間簡直就像太平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張行軍床。一看到這種凄慘景象,我拉起米蓋爾的手,決定帶他回家。他咳個不停,看來已經沒什麼元氣。他說只是感冒一直沒好,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經過兩周,他的健康卻每況愈下。
「你要我再去跟誰結婚啊?米蓋爾,別說傻話了!」
「你一定要答應我,要是我出了什麼事,你就把這筆錢領出來,然後結婚、生子,把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忘了。首先該忘的就是我這個人。」
「可是,她一直都在資助他呀!」
米蓋爾望著我,滿臉沮喪。
https://read.99csw.com的感受,米蓋爾都知道。他全心全意關愛我,不求任何回報,只要我陪在他身邊。我從來沒聽過從他口中說出任何責備或抱怨我的話。長期相處之後,我終於感受到他那無盡的溫柔,我們的感情遠遠超過了友誼和同情。米蓋爾用我的名字開了一個銀行帳戶,他替報章寫稿的酬勞,幾乎全都存進了那個賬戶。只要有人邀稿,不管是評論或短文,他都照單全收。他以三個筆名撰稿,每天寫稿十四到十六個小時。每次我問他為何要這麼賣力工作,他或是微笑以對,要不就是告訴我閑著不做事太無聊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隱瞞或欺騙,連心底都不曾隱藏過任何秘密。米蓋爾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這幾個月來,他的病情持續惡化。
這句話的迴音,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我跪在他身旁,把他緊緊擁在懷裡。我咬著嘴唇,因為不想讓他看到我淚水決堤。
「胡利安要結婚了。」
這句話讓我的心涼了半截。米蓋爾一言不發,然而,那天晚上,當我抱著他,難以入眠的兩個人都在裝睡時,我知道,阿爾達亞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們都被詛咒了。
「你太讓我失望了,米蓋爾,我一直以為歲月和不幸會讓你更有智慧。」
「顯然這不是婚約,而是合約。」
傅梅洛非常清楚,以胡利安的個性,絕不會和這樣一個瘦小、虛弱的老同學對決。因此,他明白指示阿爾達亞每一個步驟的行動準則:阿爾達亞應該向胡利安坦誠,佩內洛佩那封宣稱自己不再愛他的分手信是騙他的。他應該告訴胡利安,正是他,豪爾赫·阿爾達亞,逼迫自己的妹妹寫下通篇謊言,不顧她絕望的哭泣,在風中宣示著她對胡利安永恆的愛戀。他應該告訴胡利安,佩內洛佩一直痴痴地等,精神受創,心淌著血,無助地咀嚼著無盡的孤獨。說這些就夠了。這樣就夠讓卡拉斯氣得朝阿爾達亞臉上連開好幾槍。這樣就足夠讓卡拉斯把婚禮拋諸腦後,因為他滿腦子只想著要回巴塞羅那找尋佩內洛佩。在巴塞羅那,傅梅洛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