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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5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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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惋惜的是,杜蘭大隊長在一次攻堅行動中殉職了。他在黑暗中爬上五樓去逮捕一群無政府主義分子,不慎失足墜樓,當場粉身碎骨。大家都認為西班牙痛失了一個偉大人物,一個有遠見、大無畏的思想家。傅梅洛信心滿滿地繼任,他知道,自己偷偷把杜蘭推下樓是對的,因為杜蘭已經太老了,早就不足以勝任這項職務。在傅梅洛眼中,老人就跟殘疾人、吉卜賽人和娘娘腔的男人一樣,看了就噁心,管他們是體魄強健或瘦弱。有時上帝也會犯錯。身為優秀的大國民,就應該挺身改正這些小瑕疵,如此世界才會進步。
他依然牢記著父親要他完成的承諾。因此,一回到巴塞羅那,他就四處打聽胡利安的行蹤,但他發現,胡利安和他一樣,十年前就從巴塞羅那銷聲匿跡了。因緣際會之下,他遇見一個少年時期的老朋友。哈維爾·傅梅洛為革命新政權效力,又在國家監獄任職期間表現傑出,因此轉任軍職,官拜中尉。許多人預言他肯定能爬到將軍位階,沒想到他卻惹出嚴重的醜聞,因此被逐出軍方。即使如此,read.99csw.com他還是威名在外。許多人喜歡談論他,但有更多人懼怕他。這就是哈維爾·傅梅洛,當年在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校園裡撿樹葉的古怪男孩,如今已蛻變成無情殺手。傳言指出,傅梅洛是拿錢辦事的職業殺手,許多政治名人成了他槍下的亡魂,幕後出錢指使的黑手遍及不同黨派。在眾人眼中,傅梅洛就是死神的化身。
他曾經從出版社提供的信息中得知,卡拉斯住在巴黎,然而,要在巴黎這個大城市找人談何容易,偏偏出版社除了一個叫蒙佛特的女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住址,但她始終拒絕透露。傅梅洛曾在她下班後跟蹤過她兩三次。他甚至以僅隔半米的近距離尾隨她。女人一向是對他不屑一顧,即使看到了他,一定也是立刻轉移目光,裝作沒看見他這個人。一晚,傅梅洛一直跟蹤她到松樹廣場的家門口,然後,他立刻回到自己的住處,一邊激動地自瀆,一邊想象自己注視著那個女子,緩緩將尖刀刺入她的肉體……或許,到時候她就會說出卡拉斯的地址,還會恭敬地對他九-九-藏-書這個警官唯命是從。
一九三六年三月,豪爾赫·阿爾達亞在新潮咖啡館巧遇傅梅洛一周后,他覺得身體略有好轉,於是開始向傅梅洛坦承過去幾年間發生的一切。他也含淚向傅梅洛道歉,直說當年不該惡意捉弄他,還說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傅梅洛默默聽他敘述,偶爾點頭回應。當時他在心裏盤算,究竟要不要當場殺了阿爾達亞,或者再等一陣子?他心想,只要一個小小刀片就能終結阿爾達亞虛弱的生命,卻難以消除他從少年時期累積至今的恨。不能就這樣算了。他決定讓阿爾達亞再多活一陣子。他對阿爾達亞家族的沒落過程很有興趣,尤其關注胡利安·卡拉斯的所作所為。
阿爾達亞和他在新潮咖啡館重逢,兩人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當時,阿爾達亞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經常莫名其妙就發燒,他把病因歸咎於南美叢林的怪蟲。「在那個鬼地方,連蒼蠅都是他媽的婊子養的!」他抱怨道。傅梅洛聽他發牢騷,既覺得有趣,又心生反感。他就是崇拜蒼蠅和其他所有昆蟲。他敬佩昆蟲的紀律read.99csw.com、毅力和組織。在昆蟲界,沒有遊手好閒、不守規矩的蟲子,也不見種族歧視的紛爭。他最喜歡的標本是蜘蛛,因為它精工編織了網狀陷阱,然後以無盡的耐心等待獵物,遲早會等到自投羅網的笨蛋或糊塗蟲。在他看來,人類社會應該多向昆蟲界學習。阿爾達亞就是一個身心頹敗的錯誤示範,他不但蒼老,而且邋遢,身材幹癟。傅梅洛最瞧不起身材幹癟的人。這種人,只讓他覺得噁心。
說來奇怪,傅梅洛竟然決定把豪爾赫·阿爾達亞帶回家。傅梅洛住在拉巴爾區的陰暗公寓,房裡擺滿了玻璃瓶裝的各種昆蟲標本,還有好幾本書。傅梅洛極度厭惡那幾本書,與他極度珍愛昆蟲標本恰成反比。那幾本書非比尋常,全都是卡貝斯塔尼出版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說。傅梅洛給住在對門的妓|女一點錢,讓她們幫忙照顧阿爾達亞,那對母女為了錢允許客人對她們拳打腳踢,甚至用雪茄燙,尤其是在月底的時候。傅梅洛不希望看到他死在這裏。現在還不是讓他去見閻羅王的時候。
「我覺得自己實在糟透了,哈維爾!九*九*藏*書」阿爾達亞說,「你能不能好心收留我幾天?」
胡利安·卡拉斯是傅梅洛唯一想殺卻沒能殺得了的人。或許因為是第一個,久而久之自然會學到經驗。當傅梅洛再次聽到卡拉斯這個名字,他慢慢舔著上唇,眼睛不眨一下,嚇壞了他的鄰居們。傅梅洛依然記得卡拉斯在阿爾達亞豪宅親吻佩內洛佩那一幕。他心愛的佩內洛佩!他對她是純粹的,是真愛,傅梅洛心想,就像他在電影里看到的愛情一樣。傅梅洛非常熱衷看電影,每周至少會進電影院兩次。當年,他就是在電影院里體會到,佩內洛佩是他今生的最愛。至於其他女人,尤其是他母親,全都是婊子!聽完阿爾達亞娓娓敘述的一切,他終於打定主意,暫時不殺他。他甚至覺得慶幸,還好命運又讓他們重逢。接下來的發展,他已經安排好了,就像他最愛的電影情節一樣:以阿爾達亞為餌,引君入瓮!遲早,他們都會掉入他的陷阱。
哈維爾·傅梅洛後來加入了警方的犯罪調查處,他總是有辦法偵破棘手的重大案件,讓社會大眾對治安深具信心。這是傅梅洛剛加入警界時,他那備受九-九-藏-書敬重的上司杜蘭大隊長對他的教誨和期許。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上岸十年後,宛如行屍走肉的豪爾赫·阿爾達亞又回到了巴塞羅那。厄運從舊時代開始腐蝕阿爾達亞家族,到了阿根廷更是變本加厲。豪爾赫被迫獨自面對這殘酷的世界,以及里卡多·阿爾達亞的死亡之謎,偏偏他又沒有父親的強悍與沉著。他帶著一顆空虛的心和充滿悔恨的靈魂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美洲,正如他後來曾語重心長地說,這地方是海市蜃樓,粗野掠奪者聚集的所在。他受教於歐洲的裝腔作勢、階級優越,但古老歐陸已是一個死氣沉沉的老軀殼。不出幾年光景,豪爾赫散盡家產,起初還有顯赫名聲可以賣弄,最後卻落得只能變賣父親在他第一次領聖餐時送他的金錶。多虧賣了這隻金錶,他才有錢購買返鄉的船票。回到巴塞羅那的豪爾赫幾乎成了乞丐,窮酸的軀殼裡只裝著苦楚和挫敗,他充滿仇恨的回憶里只有那個讓他陷入如此凄慘境遇的人:胡利安·卡拉斯。
「當警察不是一份差事,而是一種使命。」杜蘭大隊長如是說,「西班牙需要多一點膽識,少一點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