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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12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12

我知道,我的平靜日子已經到了尾聲。隔天,辦公室謠言滿天飛,說是努麗亞·蒙佛特得了便宜還賣乖,完全不把桑馬迪老闆的好意和提攜放在眼裡,倒是跟麥瑟迪塔絲·畢特羅感情很曖昧。好幾個年輕的男同事甚至言之鑿鑿:他們曾經好幾次看到「兩個浪|女」在資料室激|情擁吻。那天下午,我正要下班回家時,麥瑟迪塔絲跑過來說她有事要跟我談談。我們幾乎沒有正眼看對方,兩人一路默默無語,然後進了一家咖啡館。這時候,麥瑟迪塔絲才坦然告訴我,桑馬迪已經警告她,跟我交朋友恐怕會有不堪設想的後果,他還說警方已經提供一份報告給他,上面提到了我過去可能是活躍的共產黨黨員。
「幾乎每個人都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掏出來了。你拿著吧,求求你!即使不為你自己,為了我們大家,你就收下吧!」
我甩開他那隻摸著我臉頰的咸豬手,再也無法掩飾我對他的厭惡。
桑馬迪每天用各式各樣的理由請我吃晚飯、聽音樂會或看電影。我的回答千篇一律,總是借口丈夫在家裡等我,再說,他太晚回去的話,太太也會擔心的。桑馬迪太太在家裡就像傢具,她父親把財富轉移給她丈夫之後,她在婚姻里的地位立刻一落千丈。麥瑟迪塔絲早就提醒過我,桑馬迪不但拈花惹草,而且特別喜歡嘗鮮,總是覬覦新來的女同事,這次,新人就是我了。桑馬迪會總是試圖找各種話題和我說話。
「你壓力太大了,姑娘,放輕鬆點兒嘛!」
「你別擔心,麥瑟迪塔絲,我知道了。」我說。
說完,他往我的辦公桌上一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有時候,他會走到https://read.99csw•com我背後,站在那兒不動,一站就是好幾分鐘,我可以感受到他那邪惡的氣息吐在我的髮絲上,還有幾次,他乾脆肆無忌憚地把雙手放在我肩上。
隔周的禮拜一,我一進辦公室就發現,我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身材瘦削、抹著滿頭髮膠的男子。他自稱是新來的校對,名叫薩瓦多·貝納德斯。
傅梅洛警官對我露出邪惡的笑容。
我當場甩開他的手,立刻抓起外套和皮包往外跑。桑馬迪在我後面大笑。到了樓梯口,我看到一個黑影,彷彿是從大廳飄出來似的。
一九四五年,一個烽火漫天的年度。內戰結束才六年,戰爭的瘡疤依舊深刻烙印在人們心中,只是幾乎沒有人公開談論。如今,大家談的都是另一場戰爭:世界大戰,令全世界陷入腐臭、卑鄙的煉獄,萬劫不復。那是個物資匱乏的悲慘年代,生活因為眾人的沉默和退縮而獲得意外的平靜,大家無奈地在遺憾和恐懼中度日。多年來,我一直想找個翻譯的工作,卻始終沒著落,最後我在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找到校對的職務,老闆是個新崛起的企業家,名叫貝德羅·桑馬迪。桑馬迪老闆的創業基金得自富有的老丈人,但是老先生後來卻被女婿送進巴紐拉斯湖對面的養老院等死。桑馬迪喜歡女人,尤其偏愛只有他一半年紀的年輕姑娘,那是當時白手起家的老闆們最喜歡的時髦玩樂。他英語講得七零八落,還有一口怪裡怪氣的義大利腔,但他深信英語將是未來最有前途的語言,所以講話動不動就要在後面補上「okay 」。
「很高興見到您啊,莫林納太太!」
「太多read.99csw.com過去式動詞,死氣沉沉,沒有活力……不定動詞不應該出現在分號後面,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
那天晚上,我去了聖安東尼奧環城路的公寓。胡利安一如往常地坐在陰暗中等我。他說,他為我寫了一首詩。這是九年來他第一次寫出東西。我很想好好讀它,卻忍不住在他懷裡崩潰了。我把整件事從頭到尾說給他聽,因為我再也受不了了。因為我怕,我怕傅梅洛遲早會找到他。胡利安默默聽我訴說一切,他把我擁在懷裡,輕柔地撫摸我的頭髮。經過這麼多年,總算有這麼一次,我終於覺得自己可以依靠他。我想親吻他,因為我已經被寂寞折磨得病入膏肓,可是,胡利安已經沒有嘴唇和皮膚可以滿足我。我在他懷裡睡著了,後來就蜷縮在他房裡的床上,那張他小時候睡過的小床。我醒來時,胡利安已經不在房裡。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從清晨的天台上傳來,於是,我假裝自己還在睡覺。後來,就在那天早上,我從廣播里聽見那則新聞時,還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有人在波恩大道的長椅上發現一具屍體,死者凝視著海上聖母大教堂,雙手交叉平放在大腿上。一群鴿子在猛啄他的雙眼,因此才引起路人注意,隨即向警方報案。死者慘遭割喉。桑馬迪太太已經確認,那具屍體是她的丈夫貝德羅·桑馬迪。死者的老丈人在巴紐拉斯養老院聽到消息時,激動地頻頻感謝老天有眼,還說他終於可以安心瞑目了。
「寫小說?我的老天爺啊,努麗亞……這年頭,小說已經死了,早就埋進土裡啦!這是一個剛從紐約回來的朋友告訴我的。美國人正在發明九_九_藏_書一種叫作電視的東西,據說就像看電影一樣,但是放在家裡。到時候大家都不需要看書啦,也不用去望彌撒,什麼都不需要了。你回去告訴你丈夫,別再寫小說了。如果要成名,還不如去踢足球或當鬥牛士!哎,我看我們一起去卡斯特德佛餐廳吃個美味海鮮飯,邊吃邊聊,好怎麼樣?我的大小姐,好歹接受我的好意吧!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想幫你。當然,我也很想幫幫你丈夫啊!你要知道,在這個國家,不靠朋友幫忙什麼都做不成。」
有時候桑馬迪會刻意延後下班,整晚關在他自己的辦公室。碰到這種情形,麥瑟迪塔絲也會借故留下來,只是好幾次都被桑馬迪差遣回家。這時候,整個出版社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於是,桑馬迪就會走出辦公室,來到我的座位旁說:「你工作太努力啦,努麗亞,工作不是人生的全部!偶爾也要輕鬆一下,況且你還這麼年輕!青春可不會永駐,我們都要好好把握啊!」
麥瑟迪塔絲已經提醒我,遲早會出事的。幾天後,文法程度只比猩猩好一點的桑馬迪,居然把我校對過的稿子全部退回來,理由是錯誤百出。我幾乎每天加班到晚上十點或十一點,就為了重新校正被桑馬迪寫滿評語的稿子。
「我非常感謝您的好意,不過米蓋爾正在專心寫一本小說,大概沒時間吧!」
「我的大小姐,有什麼不滿意儘管告訴我!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對這份工作滿意呢?你也知道我很喜歡你,從別人口中聽到你要換工作,讓我多傷心啊!這樣吧,我們倆一起去吃晚餐,好好聚一聚,和好如初,你看怎麼樣?」
「請問您是?」
「怎麼,您該不會是在我read•99csw•com的好朋友桑馬迪的出版社上班吧?他跟我一樣,也是這一行的佼佼者呢!請問,您的丈夫還好吧?」
「我早就知道了。」
桑馬迪哈哈大笑。
我不停顫抖著,想要大叫,想拔腿就跑,再也不要回到這鬼地方。可是,我需要那份工作,我必須靠那份微薄的薪水養家。有天晚上,桑馬迪又開始對我毛手毛腳,甚至在我身上用力搓揉。
我收拾東西時,辦公室里沒有一個人敢抬頭看我,或過來跟我說話。走下樓梯時,麥瑟迪塔絲跑過來,遞給我一個裝滿鈔票和銅板的信封。
「我聽說你丈夫,那個叫什麼莫林納的,是個作家呢……我看這樣吧,他說不定會有興趣替我的好友傅梅洛寫本傳記,書名我已經想好了,《傅梅洛:街頭犯罪的剋星》,你覺得怎麼樣啊,努麗亞?」
出版社(桑馬迪取名為「安迪密恩」,他覺得這名字夠響亮,聽起來就像是賣書的)主要的出版項目是宗教教義手冊、道德守則,以及一系列以小修女、紅十字會英雄和公務員為主角的勵志小故事。卡貝斯塔尼出版社也出過一系列記錄美國大兵英勇事迹的作品,書名是《勇士們》,頗受青少年歡迎。那時我和這家出版社有聯絡,因而和桑馬迪的秘書成為好友,她是內戰造成的寡婦,名叫麥瑟迪塔絲·畢特羅,我和她一見如故,兩人只需要一個微笑或一個眼神就能心靈相通。麥瑟迪塔絲和我有許多共通點:我們都是感情漂泊的女子,心愛的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藏起來了。麥瑟迪塔絲有個七歲的兒子,患上了肌肉萎縮症,全靠她獨自撫養。她還不到三十二歲,臉上已布滿歲月的痕迹。多年來,她是唯一讓我九_九_藏_書覺得可以傾吐心聲、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就是她告訴我,桑馬迪和功勛彪炳的傅梅洛警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兩人是在無情炮灰中崛起的新勢力,社會的新中堅分子。某個大晴天,傅梅洛突然出現在出版社。他是來找好友桑馬迪一起吃午飯的。我趕緊借故躲進資料室,直到他們走了以後才敢出來。我回到座位上時,麥瑟迪塔絲看了我一眼,一切事實盡在不言中。從那時候起,每次傅梅洛到出版社,她一定先通知我去躲起來。
「那個叫作傅梅洛的人,他是衝著你來的,努麗亞。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裡得罪他了,不過,從他那張狠毒的臉上看得出來……」
「你總有一天會讓我神魂顛倒的……」他低吟著。
「努麗亞,我不能丟了這份工作。我需要這份薪水,因為我要養孩子……」
「你實在讓我太失望了,努麗亞。我必須老實告訴你,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團隊合作的精神,也看不到你對公司的忠誠度。」
從此以後,我開始把自己打扮成寡婦的模樣,每天把頭髮挽成髻,也不化妝。雖然我用心良苦,桑馬迪還是不時以輕浮的言語騷擾我,他總是端著一張色眯眯的笑臉,那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樣,就像當權的太監,標準自以為是的混賬。這期間,我有過兩三個面試機會,最後都無疾而終,可是消息還是傳到了桑馬迪耳朵里,因為其中一個面試我的人打了電話給他,說努麗亞·蒙佛特正背著他在偷偷找工作。桑馬迪把我叫到辦公室,似乎是為了我的無知而難過。他伸出咸豬手輕撫我的臉頰,他的手指散發著煙味及汗臭味。我嚇得臉色發白。
她突然哭了出來,羞愧和卑微把她折磨得更蒼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