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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詛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1

第一幕 詛咒之城
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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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五張稿紙,雙面寫,明早六點之前交到我手上,『愛倫坡先生』。寫故事,別寫演講稿。我如果需要祝禱辭的話,上教堂望彌撒就行了。寫個我從來沒讀過的好故事,稿子要能夠博得我的欣賞。」
這隻是開始而已。不出十年,我將變成學徒,而你則是我追隨的大師。
巴希里奧站起來時,我正準備趕緊離開,但他卻繞過辦公桌,一雙巨掌如千斤鐵鑽般用力掐住我的肩膀。這時,我總算有機會近距離看他,這才發現他的眼神里隱含著笑意。
「何止偉大……他根本就是個聖人,因為啊,就為了你這隻餓得飢腸轆轆的小雛鳥,他不厭其煩地在我耳邊啰唆了好幾周,口口聲聲說你才華洋溢,做事又勤快,堪稱編輯部的天之驕子。他看準了我骨子裡其實心腸很軟,還說如果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他會送我一盒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既然維達爾都這麼說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事情就是這樣,因為正逢聖誕節,為了讓你的好朋友閉嘴,我就給你一次機會。我這回可是豁出去了!」
「馬丁老弟,在這種緊急狀況之下,他們居然一個都不在,所以,我只好讓你試試看。」
我盡量拖著最慢的腳步往前走,每一個步伐頂多隻前進了幾厘米,到了門口,實在想不出逃避的方法,只好進了辦公室,最後還是得抬起頭來。巴希里奧手上握著那支令人害怕的紅色鉛筆,目光冰冷地望著我。我很想吞口水,可是已經口乾舌燥。巴希里奧拿起那沓稿子,遞還給我。我接下稿子,立刻轉身走到門邊,同時默默告訴自己,不要緊的,我至少可以在哥倫布大飯店的大廳當個擦鞋童。
「夜幕籠罩城市,街道瀰漫著火藥味,宛如一股被詛咒的氣息。」
我的命運出現轉折的那天晚上,報社的副總編輯巴希里奧·莫拉加斯先生趕在下班前一刻,把我叫到位於編輯部盡頭的房間。那是他的辦公室,也是他享受哈瓦那雪茄的吸煙室。巴希里奧先生長相兇惡,唇上蓄著濃密的短髭;他堅決反對濫用形容詞,絕不容許拖泥帶水、read.99csw.com過度綴飾的文字,在他看來,那就是墮落的行為。此外,他也討厭無精打採的人。當他發現編輯開始出現使用華麗詞藻的傾向,他會立刻把該編輯調去編訃聞版三個禮拜。倘若編輯受罰之後仍舊犯同樣的錯誤,他會毫不留情地將此人永遠開除。所有的人都怕他,這件事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貝德羅·維達爾是第一個閱讀我文章的人。我當時年紀尚輕,在報社編輯部跑跑腿,幫忙端咖啡、買香煙。他總是抽空閱讀我寫的文章,還會給我建議。這幾年下來,我成了他的助理,他還讓我幫他的專欄稿打字。他告訴我,倘若我決定投入文學創作這場俄羅斯輪盤賭,他隨時會給予協助,並引導我踏出第一步。他實現了承諾,現在正式把我交給報社最嚴厲的把關者巴希里奧先生。
「我想也是。」
此時,我心頭湧上強烈的感激之情,一度想衝上前去擁抱這個矮小精悍的男人。巴希里奧再次戴上兇狠的面具,他以鋼鐵般的冰冷目光注視我,舉起手指著門。
「表現很好,馬丁。周一上班的時候,胡塞達的座位就是你的了。我調你去社會版。」
副總編輯點點頭,向我伸出手來。我趕緊伸手握上。
貝德羅·維達爾是《工業之聲》的明星主筆。他創作的時事專欄,每周刊登一次,稱得上是整份報紙唯一具有可讀性的文章。此外,他還寫了十幾本推理小說,描述拉巴爾區黑幫老大和上流社會貴婦姘居的故事,在出版界小有名氣。維達爾這個人總是一身無懈可擊的絲質西裝,腳上的義大利皮鞋隨時光可鑒人,他的相貌和舉止活脫就是午間連續劇里紳士男主角的做派,一頭金髮永遠梳理得一絲不苟,整齊的短髭就像用鉛筆一筆一筆畫上去的,笑容親切迷人,任誰看了都會如沐春風。維達爾出身中南美洲名門望族,家族在美洲經營糖業致富,光榮歸鄉之後,又迅速搶下了城市電氣化這塊大餅。貝德羅的父親是這份報紙的最大股東,對他而言,編輯部只是在優渥生活中打發時間的遊戲場。他不在乎報社是否有盈餘,也不read.99csw.com介意買進的巴塞羅那最新款汽車是否耗油太凶。維達爾企業王國坐擁金山,還有數不盡的貴族頭銜,目前的重心多放在收購新城區的銀行,以及佔地規模媲美小型王國的豪宅大院。
「有,別讓我失望。」
「馬丁,過來一下!」
「還有,再寫一篇稿子給我。給你一周的時間,但是千萬別寫出會讓我打瞌睡的稿子。下一篇少寫幾個死人吧!現在的讀者就喜歡快樂圓滿的結局,什麼人類的偉大精神可以戰勝一切之類的蠢話。」
巴希里奧瞄了我一眼,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替自己解圍。他不發一語地站起來,拿著我的稿子走開了。我就這樣看著他走進辦公室,然後關上房門。我痴傻地佇立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儘快逃走,還是乖乖等著終極宣判。十分鐘之後——對我來說有如十年之久——副總編輯的辦公室門打開了,巴希里奧先生洪鐘般的大嗓門響徹整個編輯部大廳。
我的第一次發生在好久以前,那是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我當時年僅十七歲,在《工業之聲》報社打工糊口。報社辦公室位於一幢洞穴似的建築里,這地方原本是家硫酸工廠,牆壁仍會不時滲出腐蝕性的強酸氣體,並在不知不覺中啃噬著傢具、衣物、情緒,甚至鞋底。報社所在地前方正是矗立著無數天使雕像和十字架的新村墓園,在巴塞羅那緋紅與墨黑交錯的暮色籠罩之下,這幢建築混雜在墓碑林立的墓園後方數以百計的煙囪和工廠之間,根本無從辨認。
我火速站了起來,屏息以待。副總編輯嘆了口氣,隨手把紅色鉛筆往桌上一丟,然後癱坐在椅子上打量我,彷彿我是件廢棄無用的傢具。
副總編輯以眼角餘光瞥了我一眼。我跨進那間混雜汗臭和煙味的辦公室。巴希里奧無視我的存在,繼續讀著攤在桌上的專欄稿,手上則拿著紅色鉛筆。接下來幾分鐘之內,這位副總編輯一口氣改完了稿子,邊改邊冒出滿口粗話,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兒,突然發現牆邊有張椅子,立刻走過去坐了下來。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九-九-藏-書馬丁,聽說你在寫作?」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巴希里奧先生。」
「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指示呢,巴希里奧先生?」我問他。
「別來裝模作樣那一套,拜託。你可以走了,出去時把門帶上。聖誕快樂。」
「維達爾說你文筆還不錯,他說你很優秀。當然,如果是跟這家報社的編輯比的話,能寫幾個字就算優秀了。不過,維達爾說是就是了。」
「聖誕快樂。」
臨近早上六點,我從打字機上抽出最後一張稿子,精疲力竭地嘆了口氣,腦子裡彷彿有個黃蜂巢嗡嗡響個不停。我聽見巴希里奧先生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他已經睡醒一覺,此時正一臉沉靜地走過來。我拿起稿子,交給他,卻沒膽量正視他的目光。巴希里奧在隔壁辦公桌前坐下,打開桌上的小檯燈,雙眼盯著稿紙上上下下移動,臉上毫無表情。接著,他把香煙放在桌沿,注視著我,大聲念出第一行文字:
「非常謝謝您,巴希里奧先生,我會找時間去的。」
巴希里奧看我的眼神好像看見一堆廢物。我如果告訴他自己寫的是闡揚道德、風格清新的勵志小品,或許會得到更積極的回應吧!他又嘆了口氣,然後聳了聳肩。
「把稿子拿到樓下製版房去,叫他們趕快排版。」我的背後冒出了這麼一句。
我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開口回話時,居然發出了尖銳的怪腔怪調:「寫了一些……這個,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個……沒錯,我在寫作……」
「誰允許你坐下了?」巴希里奧先生低頭看著稿子囁嚅道。
「這是你的稿費。建議你拿這筆錢去買一套稍微像樣點兒的衣服,我從四年前開始就看你天天穿著同一件衣服,而且即使現在看,尺寸也還是大了六號。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去艾斯古德耶爾街的西服店找潘達雷昂尼先生,記得報上我的名字。他會好好招待你的。」
「如果稿子還不錯,我會付你十塊錢稿費。如果稿子很不錯,而且讀者也喜歡的話,我就讓你繼續寫下去。」
「維達爾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依然深信美好的古老神話,認為應該要給優秀的人機會,而九-九-藏-書不是只讓攀關係的人往上爬。如此崇高的美德,足夠讓他接受世人傳誦。可如果我有他那份財力的話,大概早就投身創作十四行詩,還會大方地任由所有鳥兒在我手上啄食享用不盡的食物。」
「偵探小說。我是指……」
我回過頭來,仍以為這是一句殘酷的玩笑話。巴希里奧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十塊錢放在桌上。
巴希里奧滿意地點了點頭。「沒錯,馬丁,這是必須特別留意的重點。能夠在這一行倖存的人都懂得做事要有優先順序,而不是死守原則。來聊聊計劃吧,請坐下來專心聽,因為我不會重複第二次。」
接下來的那個禮拜一,我走進編輯部大廳,正打算在生平第一張辦公桌前坐下時,發現桌上放著一個皺皺的信封,上頭綁著蝴蝶結,還寫著我的名字,字體是我使用多年的打字機鍵盤打出來的。我拆開信封,裏面裝著周日版報紙的最後一頁,上面刊登著我寫的作品,還附了一張小紙條——
「維達爾先生是個偉大的人。」我提出抗議。
那項計劃是這樣的:巴希里奧以加強報紙內容為由,決定保留周日版最後一頁,固定刊登文學創作或遊記,但截稿前突然出了狀況。過去刊登的作品,從頌揚愛國精神到歌詠中世紀的草莽突擊隊故事,不一而足,總之,蒼穹之下人間事,從聖人到強盜,什麼都能寫。不幸的是,那天的稿子並未如期完成,或者是……據我推測,巴希里奧八成是拿到了稿子卻不想刊登。因此,距離截稿僅剩六個鐘頭,而且沒有其他存稿能替補,若臨時找不到救援寫手的話,只好補上整頁廣告,否則報紙就開天窗了。於是,報社高層建議從編輯部挑出幾個文筆不錯的同事集思廣益,說不定可以湊出一篇感人肺腑的溫馨故事。報社挑出了十位才子編輯,可想而知,這份名單里一定沒有我的名字。
「我知道了,巴希里奧先生。」
「不會,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但是我看你遲早會給我惹麻煩。好好乾啊!因為你不是記者,永遠都不會成為記者。你也還稱不上是偵探小說家,雖然你自認為已經是了。先在這兒邊做邊學一陣子九_九_藏_書,我會教一些你從來沒學過的東西。」
「實在太感謝了,巴希里奧先生。我保證,您一定不會失望的……」
「別急著說大話,小鬼。請問……你對於濫用和誤用形容詞、副詞這種事有何看法?」
「巴希里奧先生,您找我有事嗎?」我怯怯地詢問。
「希望你的文筆會比口才好一點。恕我冒昧問一句……都寫些什麼樣的文章?」
我戰戰兢兢地度過了接下來的六個鐘頭。我坐在編輯部正中央的辦公桌前寫稿,那是維達爾先生進報社寫專欄時的專屬座位。編輯部大廳空空蕩蕩,無數支香煙齊燃的裊裊煙霧早已散去。我緊閉雙眼片刻,努力在腦海中構築畫面:漆黑雨夜的城市裡,一個雙手淌血、目光詭譎的男子,走在幽暗的巷弄,時時刻刻搜尋著黑影……我不知道此人是誰,也不清楚他為何躲躲藏藏,不過,在接下來的六個鐘頭里,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鄭重其事地在十六開稿紙上書寫,毫無間斷地寫著,想盡辦法擠出一些內容。我仔細琢磨每一個字句、每一個轉折、每一幕場景,落筆的每一個字母,都有如是我最後一次書寫。我寫下一行文字,接著又刪掉重寫,彷彿我的生命已經依附其中,於是,我乾脆全篇重新寫過。寫作過程中,陪伴我的只有回蕩在昏暗編輯部大廳里的打字機鍵盤敲擊聲,以及牆上那個指針逐漸逼近清晨的時鐘。
一個作家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用筆下的故事換來稿費或讚美的體驗。他將永遠忘不了,宛如甜美毒藥的虛榮感初次在血液里流淌的感受。而且,倘若沒有人發現他缺乏才氣的話,他會自以為文學夢終將替他開啟一片天,從此過上錦衣玉食的富貴人生;他的名字會印在一張小得可憐的紙上,但他堅信這個名字一定會比他的生命存活更久。一個作家命中注定要記得這一刻,因為就在這一刻,他迷失了,而他的靈魂也標上了價碼。
你的好友兼同事 貝德羅·維達爾
「那是令人不齒的錯誤行為,應該接受法律制裁。」我以軍人向長官報告的嚴肅口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