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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詛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2

第一幕 詛咒之城
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2

「那當然了,我認識一大堆。」
「維達爾先生,歡迎光臨總統套房。」我請他進來。
「卡門女士不準在屋裡抽煙。」我提醒他。
「我不知道,維達爾先生……」
「是你弄錯了,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你,小夥子!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你就是僕人!你叫什麼名字?」
《巴塞羅那秘聞》很快就塑造出連載小說界的閃亮新星,這部小說里的女主角,是十七歲的我絞盡腦汁才想象出來的蛇蝎美人。珂洛伊·佩曼耶爾智慧過人、居心叵測,總是一身性感惹火的華麗馬甲裝扮,她是所有吸血鬼愛慕的黑暗公主,也是神秘的黑幫老大巴塔沙·莫雷的情婦兼左右手。莫雷幽居在一處地下宅邸,整日與埋葬多年的骷髏和死屍為伍,進入宅邸的秘密入口則位於哥特區墓園下方的隧道。珂洛伊用固定的手法殘害特定目標,先以美色和性感裝扮將被害人媚惑得團團轉,再以塗著含劇毒口紅的雙唇獻吻,上當的男子中毒之後,全身肌肉麻痹,最後在無聲無息之中窒息而死;被害人奄奄一息的同時,事先喝下解藥的珂洛伊則安然無恙地冷眼旁觀。珂洛伊和莫雷自奉一套榮耀準則: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清除世間人渣,所有卑鄙小人、偽君子、狂熱分子、寡言武斷的暴戾怪人,以及各式各樣的愚蠢白痴,凡是會讓這個世界沉淪的敗類,一律殺無赦;所有因貪婪與吝嗇而抵觸愛國思想、上帝旨意、語言文化和民族利益的小人,都是他們的眼中釘。對我而言,這兩個人是另類英雄,就跟所有真實生活里的英雄一樣。但是巴希里奧可不這麼想,他的文學品味向來以西班牙黃金世紀詩篇為主,在他看來,那些古典詩句堪稱世間最美妙的傑作。不過,看在讀者對這些連載小說反響熱烈的分兒上,他也只好暫時把個人喜好放一邊,任由我這個小夥子天馬行空地發揮過度誇張的想象力。
「這裏簡直就像垃圾堆。」他終於開口發表看法,「我真搞不懂,你怎麼能在這樣的地方住下來。」
我立刻轉過身來,眼前的維達爾端著一張虛矯的面容,那是他閑聊風花雪月或是其他貴族秘聞時才會出現的神情。
「維達爾先生,您有話就直說吧。」
我的文學生涯就這樣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巴希里奧倒是說話算話,果真又刊登了我寫的好幾篇風格類似的短篇小說。沒多久,報社高層決定讓我每周固定寫稿,工資比照我先前在編輯部跑腿打工的薪水。就在虛榮和焦慮的摧折之下,我天天忙著替同事們抄寫新聞稿,或是快速將記者口述的新聞事件寫成毫無內涵的驚悚社會新聞。交差之後,到了晚上,總算可以一個人獨自坐在編輯部靜靜寫稿,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逐漸化成了史詩般壯麗的文字,在這個名為《巴塞羅那秘聞》的系列短篇小說里,我毫不客氣地融合了多位大文豪的風格,從大仲馬、吸血鬼小說鼻祖斯托克到歐仁·蘇、保羅·費瓦,不一而足。每天只睡三個鐘頭的下場,就是我整個人活像剛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殭屍。一輩子過慣優渥生活的維達爾從來就不需要為生活愁苦,也不曾體會過餓肚子是什麼滋味,他看我這樣日夜操勞,直說我簡直在摧殘自己的腦袋,再這樣下去,我大概還沒慶祝二十歲生日就要先舉行葬禮了。另一方面,巴希里奧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我這樣拚命工作,不過,他對我也有顧慮。其實,我交出的每篇稿子,他都是不情不願地拖到最後才勉強刊登,因為他看不慣我過於矯飾的文字,而且認為我筆下那一連串錯綜複雜的小說情節,簡直教人不敢恭維,根本就是白白浪費了我的才華。
「先生,我想您大概弄錯了,我不是這裏的僕人……」
「什麼有意思?」我問他,「綺夢園是什麼樣的地方?」
維達爾在窗台上坐下,不過九九藏書,他當然是先用手帕把窗檯擦乾淨,免得弄髒了高級長褲。我看見那輛西班牙和瑞士合作製造的汽車停在樓下,就在公主街街角。司機曼努埃爾正拿著抹布把車子擦得閃閃發亮,彷彿那是珍貴的羅丹雕塑作品。曼努埃爾總是讓我想起我父親,他們都是吃過苦的人,臉上寫滿了滄桑的回憶。我曾經聽過埃利烏斯別墅那幾個僕人聊起,曼努埃爾·薩涅爾在牢里關了好久,出獄之後,窮困潦倒了很多年,因為他頂多隻能找到港口搬運工之類的差事,偏偏他年紀大了,早就沒那份體力。僕人們言之鑿鑿,說是曼努埃爾曾經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了差點兒被電車碾死的維達爾。在得知可憐的曼努埃爾處境困難之後,貝德羅·維達爾為了感謝這份救命之恩,決定幫他安排一份工作,並讓他帶著妻女一起住進埃利烏斯別墅車庫樓上的小公寓。維達爾還向他保證,當時年紀還小的克麗絲汀娜可以去皮爾森大道他父親家裡,跟隨家庭教師學習,並和家族裡的孩子一起去上同樣的學校,而曼努埃爾的妻子則在維達爾家幫傭。維達爾一直想買一輛最新款的汽車,方便他在巴塞羅那城內處理公務,假如曼努埃爾可以掌握駕駛技術的話,那麼開車的工作就可以交給他,因為在那個年頭,有錢人家的公子少爺們嬌貴的雙手是絕不碰觸任何機器的。曼努埃爾當然欣然接受了這項提議。後來的情況眾說紛紜,可以確定的是,曼努埃爾·薩涅爾一家人對維達爾忠心耿耿,甚至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就像古代的戰士捍衛君主那樣。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認同出身富貴的維達爾這一連串的慈悲善行,因為,他常常是個一見到牧羊的小孤兒就會眼睛發亮的濫情好人。
「報告先生,我叫戴維·馬丁。」
「哎呀!埃利奧多羅先生,您如果可以扭轉這種局勢,太陽八成會從西邊出來嘍。」
我噤聲許久,那是我對他這段話的沉默喝彩。維達爾熱愛歌劇,從激昂的快板到悠揚的詠嘆調,都在他欣賞的曲目之列。黎塞歐歌劇院上演普契尼歌劇時,他必定會出現在維達爾家的專屬包廂。那是少數幾個能讓他欣賞音樂的地方,不過,擁擠的歌劇院頂樓座位當然不包括在內。對音樂和歌劇的愛好也影響了他對上帝和人性的看法,而且他經常在我面前慷慨陳詞,就像那天一樣。
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隻白色羊皮紙信封,遞給我。
「我並沒這麼想。」
「去吧!去跟曼努埃爾打聲招呼,他經常問起你。」
「我不是從家裡過來的。我剛才去了報社。」
「哼!很有幽默感。綺夢園過去是個非常高貴典雅的地方,出入的客人都是顯赫人士。事實上,我一直以為這地方已經停業多年,不過,大概是我搞錯了吧!這行業就是跟文學創作不一樣,他們的生意永遠都是旺季。」
「我是從《聖經》的角度問你這件事。」
「沒辦法,在這個國家,只有無能的笨蛋才會出人頭地。」
老實說,在維達爾這種情場老手面前,我的情史可謂乏善可陳。回顧我的青少年戀愛經驗,不是平淡無趣,就是缺乏創意。纏綿、溫存,在昏暗的門廳或電影院里偷偷接吻這些情節,對任何一個深諳情場運作的高手來說,應是稀鬆平常之事,卻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短暫的戀愛場景里。
「阿門!」巴希里奧在一旁搭腔,「您要不是生在富豪之家,真的應該去當神父才對。或是當個革命家也行。您這段精彩的講道,大概連大主教聽了都會動容。」
接下來,維達爾一言不發地在房裡來回踱步,偶爾停下來查看我那個迷你衣櫥,或是端著一張臭臉望向窗外,他還摸了摸牆上的刺繡畫,並伸出食指輕敲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彷彿是想確認屋內所有東西是否全屬劣質品。
「我九九藏書知道了,這大概是您想出來捉弄我的鬼點子吧?」
親愛的朋友:
「就憑你這個年紀和你的身份,說話帶刺不是你能掌握的把戲。」
「最重要的是,這段話道出了事實。」他下了這樣的結論。
「這和那封信有什麼關係啊?」我沒好氣地駁斥他。
老維達爾先生思忖著我的名字。「聽我的話,戴維·馬丁,離開這裏,回那個屬於你的地方去。這麼一來,你會省掉許多麻煩,我也可以省下寶貴的時間。」
我不耐地哼了一聲:「隨便,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為什麼?難不成煙味會讓排水溝的臭味更難聞?」
「您是指伯爵還是妓院?」
「太好了,我很高興。因為很有可能,我特彆強調『很有可能』,那個奇妙的時刻永遠不會來臨,你可能永遠不會墜入情網,你可能不想也不能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任何人,你可能會跟我一樣,活到四十五歲,突然驚覺自己不再年輕,丘比特的箭不再射向你,浪漫的玫瑰花床已不復存在,到了那個時候,你僅有的復讎方式,就是透過結實、惹火的肉體,從生命手中把稍縱即逝的歡愉搶回來,那才是這狗屁倒灶的世界唯一的天堂,始於美好,終於回憶。」
維達爾先生在客廳里停步,他環顧這個多半充當飯廳和會客廳的空間,皺著眉頭嘆了口氣。
維達爾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打算開始長篇大論。
「維達爾先生,您常去那種地方嗎?」
「你別那樣盯著她看,她會被你的眼神震裂成碎片的。」維達爾在我背後囁嚅著。
「不,我是指在床上。」
維達爾從白金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
維達爾嘆了口氣,「此君死於驕傲,自尊使他完全窒息。這是我免費奉送給你的墓志銘。」
我帶他往房間走去。此時,我的室友們正興奮地擠在牆壁小孔邊偷窺小辣椒表演翻雲覆雨的雜技,一群人樂得又叫又跳。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您真是一個慷慨大方的人,維達爾先生。」
「馬丁,你有認識的女孩子嗎?」
「聽得出來,你的語氣帶有不少厭惡的情緒,不過,我很懷疑,大概沒有任何一個從事高尚新聞業的尖兵付得起綺夢園那種地方的價錢,如果我記得沒錯,那裡可不便宜。」
「馬丁,我看你的寫作熱情比文學品味好多了。你的小說病得不輕,這種病呢,病理學上叫作『恐怖劇場』,就跟得了梅毒一樣羞恥。你此刻的收穫也許稱得上豐碩,但是如果把眼光放遠一點的話,這就是自甘墮落。你得多讀一些經典文學才行,至少也該讀一讀加爾多斯的作品,可以幫助你提升文學素養。」
「我一直很想看看你住的地方,而且,我還替你帶了一樣東西來。」
「我看……我們還是到我房裡去好了。」我向他提議。
「今天寄到編輯部的信,收信人是你。」
獻上誠摯的祝福
我把頭探出窗外,看著他逐步走近汽車。接著,曼努埃爾替他開了車門,維達爾慵懶地癱坐在後座。我聽著那輛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汽車引擎奏起活塞交響樂。這時候,老司機的女兒克麗絲汀娜抬頭望向我的窗口。我對她笑了笑,但隨即發覺,她根本不記得我是誰。過了半晌,她的視線移開了,維達爾那輛龐大的豪華轎車揚長而去,一路駛回屬於他的世界。
維達爾早已站在我背後讀完了信件內容,此時正蹙眉納悶著。
請容我冒昧寫下這封信向您傳達景仰之意,並藉此恭喜《巴塞羅那秘聞》成為《工業之聲》近年來最成功的作品。作為一個讀者以及優秀文學的愛好者,有幸能夠發現這樣一位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新秀作家,內心感到無比雀躍。為了對您致力創作的辛勞表達謝意,我希望能榮幸邀請您參加一個驚喜聚會,今晚十二點在綺夢園,懇請您撥冗赴會。靜候大駕光臨。九*九*藏*書
「怎麼樣?」維達爾端著挑釁的神情問道。
「那麼……到底是編輯部哪個笨蛋搞出來的把戲?」
維達爾面帶微笑接受了我的讚美,接著,他似乎在琢磨著要不要再點一支煙。
「好極了,連我都想搬進來住。」
維達爾一聽,睜大了眼睛說:「你該不會要說你跟我不一樣,不是無神論者?或是……你決定做個純潔無瑕的好人,打算把童貞留到新婚之夜?還是你決定把那奇妙的一刻留到真愛來臨,然後在上帝庇佑之下享受靈肉合一的愉悅,接下來就是傳宗接代,生幾個小鬼,他們會冠上你的姓氏,還遺傳了媽媽的眼睛,而那個賢惠端莊的聖潔女子終究會以她的雙手將你推向天國之門,慈悲的耶穌就在那裡等著你……」
我的辛勤努力除了換來同事的敵意和嫉妒之外,別無所獲。尤其可悲的是,雖然我已躋身暢銷作家之列,但薪水依舊少得可憐,頂多隻夠買幾本書,並在公主街旁邊的陰暗窄巷租下一小間陋室。房東太太來自北部的加利西亞,信仰虔誠,大家都稱呼她卡門女士。卡門女士對房客要求相當嚴格,床單一個月才換一次,因此,她規勸大家務必要克制手|淫的慾望,也不要穿著臟衣服上床睡覺。至於不準帶女性回家的禁令就沒必要了,因為找遍整個巴塞羅那,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脅迫,也沒有任何一位女性會願意踏入那個狗窩。我在那裡學會了所有幾乎已遭遺忘的人生課題,第一課是惡臭,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沒有人會選在這樣的地方斷氣。當我情緒陷入低潮(其實我大半時間都處於低潮狀態),我總是告訴自己,在染上肺結核之前,唯一可以離開這個地方的希望,就是文學創作了。或許有人因為心靈受創或蒙受屈辱而苦,不過對我來說,那反而是激勵我奮勇向前的動力。
「有意思!」他喃喃說道。
「唉,儘管取笑我吧。」我悻悻然說道,「兩位根本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難過。」
貝德羅·維達爾住在埃利烏斯別墅,那是一幢氣派恢宏的現代建築,總共有三層樓,外加一座塔樓。別墅坐落於佩德拉比修道院不遠處的山坡上,就在阿瓦德薩奧爾塞特街和巴拿馬街口。這棟豪宅是他父親十年前送給他的禮物,希望他能從此腳踏實地,認真考慮成家一事,因為維達爾的終身大事已經拖延太多年了。上天格外眷顧貝德羅·維達爾,他不僅出身富貴,而且才華洋溢,其中一項專長就是想盡辦法忤逆父親。比如他對待出身寒微的我親如家人這件事,對於改善他們父子的關係可是一點幫助都沒有。我還記得有一次,我替維達爾先生將報社的資料送到埃利烏斯別墅,湊巧就在別墅大廳碰見他父親。一見到我,維達爾先生的父親立刻吩咐我去替他倒杯汽水,再拿一條幹凈抹布來幫他把領口的污漬擦掉。
「鬼才相信。」維達爾駁斥道,「我說……今天晚上那件事,你到底怎麼打算的?」
同事對我態度丕變的轉折,維達爾全看在眼裡。他試著替我打氣,但我開始懷疑自己還能待在編輯部的時日恐怕不多了。
「您覺得這地方怎麼樣?」
我拿著信封仔細打量。信封封口上有個赭紅色封印,圖案是個展翅的身影:天使。除此之外,信封上只寫了我的名字,鮮紅色的字跡格外秀逸優雅。
「您今天是為了什麼事光臨寒舍?是不是佩德拉比山上的空氣https://read.99csw.com太新鮮了?」
「但是,讀者喜歡的就是這種小說。」我反駁道。
「您是問我在望彌撒時認識的女孩子嗎?」
「嫉妒是平庸凡人的信仰,足以撩撥人心,掀起不安的情緒,不斷啃噬人的內心,總之,就是腐蝕人的靈魂,並將自己的吝嗇和貪婪合理化,甚至還認為天國之門最終只為他們而開啟。這些人的思想一輩子都被這種低劣的念頭駕馭著,只會貶低和排擠他人,甚至可能會設法摧毀他人。這種人的存在只會讓心靈和勇氣更貧乏。凡是遭受這些白痴叫囂羞辱的人都是很幸運的,因為他擁有這些人搶不走的靈魂。」
「就憑我那份微薄的薪水,支付這裏的房租已經很勉強了。」
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抽出一張對摺兩次的信紙,字跡與信封上一模一樣,內容如下:
他滿臉錯愕,幽幽嘆了口氣,大方點頭承認:「這是《黎塞歐歌劇院謀殺案》的內容,最後一幕是米蘭達·拉弗勒對著邪惡的侯爵胸口開了一槍,因為侯爵背叛了她,竟偷偷溜到哥倫布大飯店的蜜月套房內,擁著沙皇派來的女間諜伊萬諾娃共度了激|情的一夜……」
「您教訓得是。」
我把信又讀了一遍,依然躊躇。
「哦!」
每逢周日的彌撒時間,卡門女士出門去和她的上帝約會,房客就會趁機聚集在一位最年長房客的房間里。這個可憐蟲名叫埃利奧多羅,年輕時曾經有潛力成為鬥牛士,最後卻只當上鬥牛解說員,還要負責打掃鬥牛場向陽區的小便池。
「難怪我覺得似曾相識,這一段選得真好。那本小說是您的登峰造極之作,維達爾先生。」
「這一段我覺得挺耳熟的。」
「我臨時起意,決定來看看你。」他說道,同時兀自向屋裡走。
維達爾點了煙,樂得像神仙似的享受著吞雲吐霧的愉悅,彷彿嘗到了做壞事的快|感。
「好一個氣氛歡樂的地方。」維達爾說道。
「在我還是小毛頭的時候,通常呢,至少對於像我這樣的少爺來說,我們在這方面的啟蒙都是由專業人士一手引導的。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父親經常出入城裡最頂級的風月場所,於是,他把我帶到一個叫作綺夢園的地方,地點就在奎爾伯爵聘請高迪先生在蘭布拉大道旁建造的那幢陰森可怕的王宮附近。你該不會告訴我,你從來沒聽說過吧?」
「你當然知道!」維達爾在我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接著走向門邊,「距離午夜還有七個鐘頭。這段時間,你好好想清楚,也壯壯自己的膽量。」
在埃利奧多羅每周一次的高談闊論之後,就是狂歡時刻了。房客像灌臘腸似的擠在窗邊,偷看並偷聽對面鄰居瑪露希塔的嬌態和呻|吟。瑪露希塔豐|滿火辣,大家給她取了個「小辣椒」的綽號。她平日做清潔工維生,但是一到禮拜天和假日,就把時間都留給專程從曼雷薩搭火車來幽會的男友。這個神學院的學生,會在她房裡鉚足了勁兒犯下所有不該犯的罪過。我的室友們擠在窗口望穿秋水,頂多隻能隱約瞥見小辣椒豐腴的巨臀搖擺著,就像一團做復活節油酥點心的麵糰,抵著通風口越晃越起勁……這時候,門鈴響起。沒有人願意冒著錯失精彩畫面的風險主動去開門,於是,我只好自願犧牲看好戲的樂趣,徑自走向門邊。打開門的一剎那,我簡直無法置信,在這如此破落的地方,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稀客。一派風雅的貝德羅·維達爾先生,一身義大利絲質西裝,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前。
「您說得正是。」
他對我露出嚴肅的笑容,以此重申他剛才下達的命令,無須再多說半個字。
於是我探頭到窗外。向來待我如少爺的老司機一看見我,就在遠處恭敬地揮手致意。我隨即向他揮手。坐在駕駛座旁邊的是他女兒克麗絲汀娜,這個皮膚白皙、雙唇紅潤的女孩大我好幾歲,從我初次在埃read.99csw.com利烏斯別墅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的氣息就已經被她偷走了。
「從十五歲開始,我不曾為了任何女人付過半毛錢,技術上而言,付錢的都是我父親。」維達爾語氣平和,聽不出任何吹噓的意圖,「不過,既然是人家送上門的禮物……」
「怎麼樣?」
我開始感受到成為幸運兒必須付出的慘痛代價,因為,我發現報社有些同事對我這個號稱編輯部吉祥物的天之驕子表現出不甚友善的態度。同事深感不平,他們一直自以為踏出了文學創作第一步,但沒想到還得繼續蹲在這個灰暗的煉獄苦等良機……讀者對連載小說反響的熱烈程度,遠超過這份報紙近二十年來刊登過的其他內容,然而,這個事實卻讓我的處境雪上加霜。不過幾周的時間,我眼睜睜看著曾經被我視為家人的同事們,居然一見我就一臉嫌惡,對我不理不睬。他們把自身的才華全用在背後怨恨我、譏諷我。貝德羅·維達爾的從旁協助,加上無知、愚蠢的讀者的大力支持,我這種一夕成名的幸運,無論擺在任何行業都一樣,充其量只會讓人以為,我只是個能力不足、毫無實力的僥倖成功者罷了。
「別以讀者的喜好為目標。這是一種惡性競爭,只要能嘩眾取寵,隨便一隻三腳貓胡謅幾行字就能當虎霸王。你什麼時候能成熟一點,不要總是投機取巧。」
我假裝一副已知悔悟的模樣點著頭,卻暗自琢磨那個禁忌的名詞——恐怖劇場。我告訴自己,不管用什麼方式,無論情節有多激|情,我需要的就是一個能夠捍衛榮耀的勝利者。
「鬥牛藝術已死!」他激動地宣稱,「如今,鬥牛已淪為貪得無厭的畜牧業者和沒有靈魂的鬥牛士在操弄的買賣。一般人根本不懂得分辨鬥牛技巧的好壞,這個大量勞動肢體的藝術,只有行家才懂得欣賞。」
維達爾聳聳肩。「大概是某個仰慕你的讀者。或許是女性吧,我不曉得。你拆開看看就知道了。」
我從來沒向維達爾先生提起這件事,總之,接下來的一幕是我立刻跑去廚房倒了杯汽水,並拿了乾淨的抹布,還花了十五分鐘替老維達爾先生清除西裝衣領上的污漬。老維達爾先生身影頎長,他兒子和他像極了。雖然貝德羅·維達爾一心嚮往波希米亞式生活,但任他再怎麼不情願,他的整個生活範疇仍是維達爾家族網路的延伸。老維達爾先生的豪宅距離埃利烏斯別墅步行僅有五分鐘路程,那是一幢坐落於皮爾森大道口的灰牆大宅院,莊嚴氣派如大教堂,四周圍著欄杆,戶外設置露天階梯,還有可以鳥瞰巴塞羅那全景的復折式屋頂。大宅院就像維達爾家族的指揮中心,每天派遣兩個僕人和一個廚娘到埃利烏斯別墅處理衛生清潔、洗燙衣物和烹飪等家務,免得我那位恩師還要為這些討厭的日常俗務傷神。貝德羅·維達爾平日在城裡以汽車代步,那是一輛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產的最新款汽車,負責開車的是家族老司機曼努埃爾·薩涅爾;而且,他這輩子大概還沒搭乘過電車。像維達爾這樣一個出身豪門的世家子弟,一見到這種巴塞羅那常見的廉價簡陋套房,免不了會露出憐憫的神情。
維達爾立刻搖頭否認。
「這是誰寄來的信?」我好奇地問道。
A.C.
進了房間之後,我把房門關上。他大致看過我的房間,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接著一臉漠然地望著我。不難想象他對我這個寒酸的棲身處有何觀感。
「你這個傢伙,只要腦袋裡起了邪念就會露出一副無賴的德行。」維達爾說道,「說吧!你在打什麼主意?」
「哦?」
「如果有需要的話,你去找個聞起來沒有尿味和硫磺味的地方,不夠的房租,我替你付。」
「這件事您就別操心了。」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