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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詛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15

第一幕 詛咒之城
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15

毒藥娘娘把我帶到巴利多先生的辦公室,這裏裝潢得像豪華的首相官邸,地板全鋪上高級地毯,室內充斥著古代帝王的半身雕像和動物標本,皮製封面裝訂而成的大部頭名著則散置各處。我可以想象這些看似珍貴的書本,裏面八成都是白紙。巴利多一見到我便擠出諂媚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難道就沒有什麼解藥之類的東西嗎?」毒藥娘娘繼續追問。
「請說吧,維達爾先生。」
假如我沒算錯的話,她應該是出版社這一年來的第八位接待員了。這家出版社的員工,凡是在個性陰險的艾米尼雅手下做事的,大概都是沒多久就捲鋪蓋走人。因為這位「毒藥娘娘」只要看見別人多做些事情,立刻就會疑神疑鬼,不是指責員工意圖偷竊,就是胡亂編個罪名,在老闆面前像念經似的叨念個沒完,直到艾斯科比亞把員工開除,她才會封口。艾斯科比亞甚至恐嚇員工,假如他們膽敢在外頭亂說話,他一定會找殺手去滅口。
「馬丁,簽約的人並不是那個已經死去的伊格納迪斯,而是您自己……這件事,應該不需要我來提醒您吧?」艾斯科比亞在一旁說道。
「放輕鬆,別緊張。知道嗎,貝普?」我提出建議,「別貪快。慢慢開,但求沉穩。你就當這輛車只是個大型衣架好了。」
我決定讓那個瞬間凝結成永恆。無論維達爾想告訴我什麼,我非常清楚的是,就算我讓他喝掉整瓶白蘭地,他還是說不出口。
「請別擔心這個,維達爾先生。既然都等了這麼多年,我相信等到明天再說應該也沒問題的。」
傍晚,我一路送他到波恩大道,貝普就站在那輛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轎車旁等著,他穿著曼努埃爾的制服,衣服看起來像是大了五號。車身有些擦撞痕迹,應該是這幾天才多出來的。
「我一直試著想成為你的好朋友,戴維。你應該知道的,對不對?」
「不是的,我不會延遲交稿。事情很簡單,整本書都沒了。」
巴利多的臉上堆滿了笑,輕輕在桌上一拍。「您覺得怎麼樣?」
我的日常生活需求就靠「吉斯伯特商行」每周一次送貨上門的服務解決了,這個販賣各種進口食品的小店位於米拉耶斯街,就在海上聖母大教堂正後方。我訂購的東西千篇一律。負責送貨到我家來的通常是老闆的女兒,每當我請她進屋裡等我去拿錢,這個小女孩總是像只受到驚嚇的小鹿似的盯著我看。
「如果你正在寫的這本小說賣得不好的話,可以考慮來當我的司機。」
維達爾得意洋洋地笑了。「我認為這本小說必定是九-九-藏-書一部偉大的作品。經過幾個月的辛勤工作,本以為是白費功夫了,但是,當我重讀克麗絲汀娜重新謄過的前五十頁稿子,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想你一定也會很驚訝的。看來,我還是有一些本事可以教你。」
「馬丁老弟,您坐下來,把事情說來聽聽。您有事心煩,我看得出來。可以放心把事情都告訴我們,因為我們就像您的家人。」
「作者在自己的小說里死掉了?」艾米尼雅一臉困惑地問道。
巴利多舉起手來制止合伙人發言。
我固定每周給她一枚十分錢的銅板當小費,而她總是一聲不吭地收下。小女孩每周登門送貨,我也每周給她十分錢。九個月零一天匆匆流逝,我終於完成第一本以本名發表的小說,那個姓名不詳的小女孩,那張周周被我遺忘,直到再次出現在門前我才又想起的面容,正是我那段日子最常見到的臉孔。
「您對我一直比一個好朋友更好,維達爾先生。我知道這件事,您也知道。」
「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我問她。
「她要我親自把這包東西交到您手上,還叫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那天下午,維達爾喝的酒比往常多。多年來,我早已學會洞察他的不安和謹慎,因此,我猜想他那天下午大概不是一時興起而登門拜訪。直到他幾乎快把我的整瓶茴香酒喝光時,我再送上一大杯白蘭地,然後靜觀其變。
我當天就開始了這項寫作計劃。我的計劃很簡單,就是關起門來拚命寫。白天的時間用來改寫維達爾的小說,晚上則用於我自己的創作。我會把伊格納迪斯·B.薩森過去教我的技巧發揚光大,並寫出我內心僅存的尊嚴和良知,如果我還擁有這些的話。我將為感恩而寫,也為絕望和虛榮而寫。我尤其是為了克麗絲汀娜而寫,因為我要藉著這部小說告訴她,我也有能力回報自己虧欠維達爾的人情,我要讓她知道,我戴維·馬丁即使已經命在旦夕,仍然有權利可以大方無愧地直視她的雙眸!
「這是他告別系列小說而採取的前衛方式。各位應該會喜歡這樣的風格吧!」
「這樣好了,維達爾先生,當您的小說和我的作品出版時,我們相約喝酒慶祝,到時候再告訴我吧。您可以挑一間城裡昂貴的高級餐廳,帶我去見識一下,那些地方通常是不會讓我進去的,除非您帶我去。這樣好不好?」
我望著巴利多,然後看了看艾斯科比亞。毒藥娘娘一副幾乎要感動落淚的模樣。
「這是我從未懷疑過的事情,維達爾先生。」
「我們都等不read.99csw.com及要看您的新書了。知道嗎,我們正在再版前兩本小說,很快就可以問世了。再版五千本呢!您覺得怎麼樣?」
巴利多看了看艾斯科比亞和毒藥娘娘,這兩人面有遲疑,但還是點頭回應了。
克麗絲汀娜沒有事先告知就中斷了我們每天下午的聚會。我開始擔心維達爾可能發現了我們的秘密計劃,就在我苦等她一周卻不見芳蹤之後,有天下午,有人敲門了。我以為門外是她,開門一看,居然是貝普。他是埃利烏斯別墅的家僕,替克麗絲汀娜送來一個完全密封的包裹,裏面裝著維達爾的完整手稿。貝普告訴我,克麗絲汀娜的父親罹患了腦溢血,現在已經不省人事,克麗絲汀娜把他送往比利牛斯山麓普奇塞達鎮的一家療養院,據說那裡有位年輕醫生是治療腦溢血的專家。
「非常順利。克麗絲汀娜已經把整本書的手稿帶到普奇塞達鎮去了,她可以趁著照顧父親的空當幫我把所有稿子重新整理、打字。」
「怎麼樣?」
「是什麼樣的壞消息?」艾斯科比亞冷冷地問道。
那天夜裡,我登上塔頂的書房,端坐在書桌前,面對著打字機,心裏非常清楚自己已是腸枯思竭。所有窗子大敞著,然而,巴塞羅那早已不願對我訴說片言隻字,而我連一頁稿紙都填不滿。勉強拼湊出來的幾個句子,全是意涵空洞的陳詞濫調。我把稿子重讀一遍,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寫出來的文字已經不值得付梓成書了。我在自己的文字里聽不見一絲動人的韻律。漸漸地,安德烈亞斯·科萊利的話語開始如涓滴般滲入我的思緒,彷彿令人眩惑的慢性毒藥。
沉重的靜默瞬間凝結。巴利多試圖打圓場,指了指那張訪客專用的座椅,一個無數作家和供稿人坐過的黑色寶座,就在巴利多辦公桌的正前方。
「不不不,這樣的說法一點都不荒謬。」巴利多急忙拿回發言權,「這是人性。我們大家都是人嘛!我和我的合伙人,還有艾米尼雅,尤其是她,身為女性,她的心思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細膩。是不是這樣,艾米尼雅?」
維達爾把目光埋在白蘭地酒杯里。「馬丁,有些事情,我從來沒跟你提過。或許,我應該在多年前就把那些事告訴你的……」
隔天,我去了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櫃檯的接待員是新來的,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她不認得我這個人。
維達爾一向不吝於照顧自己的員工。我心想,果然是他的作風。
「請問您貴姓大名?」
「例如足球嗎?」
「到了明天,我恐怕就沒有勇氣告訴你了。」九九藏書
「馬丁,有些事情我們倆從來沒聊過……」
「是不是要延遲交稿啊,馬丁老弟?」巴利多親切地在一旁詢問,「這個問題當然是可以解決的嘛……」
道別時,維達爾緊緊擁抱了我,看著他上車的模樣,我總覺得他的肩頭像是扛著整個沉重的世界。
我覺得至少應該再版五萬本才對,不過我沒搭腔,只是意興闌珊地點點頭。老謀深算的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在巴塞羅那出版界以喜歡再版聞名,表面上看來風光得很,其實那是他們壓榨作者的手段。他們出版每一本書都會有個公告數量,作者以此印量領取版稅,然而,實際印刷量卻足足多了好幾千本。假如銷售狀況不錯,他們會在再版時運用同樣的伎倆,最後,未經公告的地下發行量可能多達數萬本,而作者連一毛錢版稅都拿不到。這些地下再版書和合法公告的初版書略有不同之處,因為前者是巴利多偷偷在聖佩佩圖阿-德莫古達鎮的香腸工廠里印製的,若去翻翻那些地下再版書,一定聞得到濃濃的臘腸味。
我突然驚覺,他那副驚慌恐懼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的。他一定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心事,看他那副模樣,我也替他難過了起來。
「再給他一些時間,汽車和馬匹畢竟是兩回事,唯一的秘訣就是多練習。」
「您是個藝術家,必然希望能夠呈現高水平的藝術作品,您想寫出超凡不俗的文學傑作,不僅能夠觸動人心,也能讓您在文學史上永遠留名。」
接待員撲哧一笑,接著撥了內線電話通知艾米尼雅。
「您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維達爾先生?」
「這個是給你父親的,另外這個是給你的。」
「因為我剛剛被電車碾過。巴利多先生在嗎?」
「知道了,馬丁先生。慢慢開,但求沉穩。」
我後來再也沒去過狄利亞醫生的診所。我認為已經沒有必要了。到了我寫不出半個字的那一天,我自己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我有個熟識已久的藥師,賣葯時從來不會問東問西,我向他買了一些可待因,還有一些當我頭痛欲裂時可以派上用場的止痛藥。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我去看醫生的事,以及檢查的結果。
「他教過我一點。」我向他坦承,「開車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
「克麗絲汀娜現在怎麼樣?」
「當然啦!我們還是無法預付版稅的。」艾斯科比亞在一旁提醒。
「可想而知,當然是不好受。她母親多年前就去世了,曼努埃爾是她唯一的親人。她把家庭相簿一起帶去了,天天拿著相簿給可憐的曼努埃爾看,只希望他能記得些什麼。」
九_九_藏_書她說馬上過來。」
「您的說法聽起來太荒謬了。」我這樣告訴他。
「我恐怕得跟各位報告一個不好的消息。」
「一個禮拜。」女孩熱切地答道。
我還需要再寫至少一百頁,才能交出不知是第幾本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永遠不嫌多的綺情冒險系列小說,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寫完這本書了。伊格納迪斯·B.薩森躺在電車逼近的鐵軌上,他已經身心俱疲,而且,他在太多篇幅中始終穿梭在不見光明的陰暗文字里,他的靈魂已被鞭笞得血肉模糊……不過,在我離開之前,他先交代了遺言。他要我無須大費周章地讓他死得驚天動地,並希望我這輩子能夠忠於自我意志,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遺留給我的寶藏,只是一縷輕煙,一座海市蜃樓。他要求我讓他就此離去,因為,他生來註定要被遺忘。
「馬丁,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您一定是太累了!多年來不斷寫作,腦子從來沒停過,我們作為出版商當然很樂於見到您筆耕不輟,但是,您需要休息,這一點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們大家都了解的,對不對啊?」
「因此我想建議您:就花上六個月的時間,如果有必要的話,九個月也可以,這段時間您就把自己關在書房,專心寫出一本畢生最偉大的小說。完成之後把稿子拿過來,我們會以您的本名出版,而且出版社全體同仁會傾全力配合各項工作。因為,我們永遠都會站在您這邊。」
「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了何事而來。」
巴利多和毒藥娘娘互看了一眼,嘴上的笑容未曾鬆懈。這時候,艾斯科比亞現身門口,正式加入談話陣容。他以疏遠且冷漠的眼神望著我,彷彿正在目測適合我的棺材尺寸。
毒藥娘娘和艾斯科比亞煞有介事地點頭附和,眼神顯露出高度的熱忱和關懷。我寧可站著。其他人各自坐下,所有目光緊盯著我,彷彿我是一尊鹽做的雕像,隨時會開口說話。巴利多勉為其難地擠出一絲笑容。
幾天之後,維達爾先生一時興起來找我,一待就是一下午,不停地喝我的茴香酒,抽我的香煙,同時聊著他的老司機不幸的遭遇。
「雨果,維克多·雨果。」
「艾米尼雅小姐,有位維克多·雨果先生要找巴利多先生。」
我拿起寫好的最後一本小說書稿,點火燒了,看著一頁頁書稿逐漸燒成灰燼,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感覺暢快極了。一陣潮濕燠熱的夏夜微風撫過屋瓦,從敞開的窗戶滑進屋內,帶走了伊格納迪斯·B.薩森的煙塵,從此飄蕩在舊城區的巷弄里。他的話語將成絕響,而忠實九-九-藏-書讀者也會在記憶中漸漸抹去這個名字。
「我很高興看到您對自己的作品這麼滿意。」
說到這裏,巴利多刻意沉默了半晌。或許他在等我為他鼓掌,然而,當他見到我依舊如如不動,趕緊又開了口。
「她沒說,馬丁先生。我只知道,克麗絲汀娜小姐的父親住進了一個叫作聖安東尼奧療養院的地方。」
「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當然能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願意支持您。我們都以您為榮,也堅信您的成功就是我們的榮耀,因為在這家出版社,我們最在乎的是人,不是數字。」
「有時候我忍不住捫心自問,是不是應該對你更誠實些。」
「一切完全由維達爾先生出面安排。」貝普繼續解釋,「所有費用也都由他支付。」
「我這個人最懂人性了。」毒藥娘娘的語氣相當堅定。
「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曼努埃爾教過你開車,對吧?」
「我是說正經的。」
艾斯科比亞向前跨了一步,眉頭緊蹙。巴利多勉強幹笑了兩聲。
「很高興見到你,馬丁。」毒藥娘娘假惺惺地說,「真是越來越英俊,氣色好極了。」
「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這麼一個健壯如牛的人,說倒就倒,而且完全失去意識。」
我看見艾米尼雅在裏面點了點頭,接著掛了電話。
「可憐的曼努埃爾還沒進棺材呢,維達爾先生。」
年輕僕人把包裹交給我之後,立刻露出一副肩頭重擔落了地的輕鬆模樣。
「這是什麼話!只要是你來,他永遠都在。我如果跟他說你來看我們了,他一定很高興。」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似乎心有疑慮。
「您指的是什麼事?」
「她有沒有告訴你,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
維達爾滔滔不絕的同時,他的小說——或許應該說是我的小說——那一大摞反面朝上的稿子就放在長廊的桌上,距離他那雙手不到半米。他告訴我,曼努埃爾病倒了之後,他已經安排貝普這個馬術還不錯的年輕人開始學開車,只是,目前的狀況仍是一團糟。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艾斯科比亞出言糾正我。
「說的也是,我這樣說實在太失禮了。」維達爾承認自己失言,「對不起。」
「因為我昨天把書稿燒掉了,一張都不剩。」
「怎麼會整本書都沒了呢?」艾斯科比亞質問我。
「伊格納迪斯·B.薩森已經自殺身亡。我寫了一篇大約二十頁的稿子,內容敘述了他和珂洛伊·佩曼耶爾雙雙服毒自殺,兩人相擁死去……」
「哎呀,瞧瞧是誰來看我們啦!真是個大驚喜,是不是?」巴利多興沖沖地問著合伙人,但對方只是點了點頭。